章節字數：5666 更新時間：15-07-19 18:36
（七）
開學第二天，我一大早到校，就在大門口見到了楚泠。他一身色澤鮮亮的天藍色運動裝，在朝陽下格外耀眼，和身穿校服的絕大多數同學形成了強烈反差。如果不是昨天傍晚親眼所見，任何人都會覺得他家很有錢。
他和我目光相對的一刻，彼此都愣了一下，但他馬上恢複了常態，向我笑了笑。反倒是我，頓時顯得有些尷尬，嘟噥著打了聲招呼，便匆匆離去。上午上課時，我反複回味他的笑容，總覺得其中有股說不出的苦澀。
那天中午，我草草地吃完飯，躊躇了好一會，才走向操場。楚泠依然在那裏打球，當他遠遠地望見我，他把球傳給另一個同學，就此退出，緩步來到操場一角——那裏，是我和他，上學期經常在一起的老地方。
“昨天，你家長沒怪你回家太晚吧？”這是楚泠的第一句話。
“沒有。”我忙不迭地回答，忽然間，我似乎想起了什麼，“謝謝你！如果昨晚沒有你的電話，我爸我媽非著急不可。如果我媽往老師家打電話，那就徹底瞎了！——對了，我家的電話，你怎麼知道的？”
“你告訴我的啊——你忘了嗎，上學期快期末的時候，你問我一道二次函數的數學題，結果我也不會——你代數書目錄頁上的那個號碼，不就是你家電話嗎？當時你還告訴我，你家的電話號碼剛換，怕記不住，特意在書上抄個備份。”
我充滿感激地望著楚泠，麵前，這個無比帥氣的陽光大男孩，居然對我的一切，早就這麼留心。
——然而此刻，我的心又是一沉。果然，我沒有聽錯，昨晚，那個在服裝店前卸貨的男孩，就是楚泠，一點也不假！而且，在我發覺是他的時候，他早就望見了我！
從那天以後，我和楚泠依然是很親近的朋友——至少，在其他人看來，我和他，依然一如既往，沒有絲毫改變。然而，我和他在日常聊天時候，有很多話題，我們誰都絕口不提。盡管，對楚泠家的一切，我一直很想問個清楚。
一晃，又是兩個多月過去了。差不多每天中午，我都和楚泠一起，他很喜歡運動，我有時和他打籃球，有時找個塑料的可樂瓶或者礦泉水瓶當足球踢，還有的時候我和他胡亂追跑打鬧——我和他就像是兩隻可愛的小動物，在一起溫柔地嬉戲。
這期間，我的食欲越來越好。半年前，我總覺得肚子裏整天飽飽乎乎的，甚至嗓子眼裏經常覺得發堵；此時，這種情況幾乎不再發生，每天傍晚還沒放學，我就會感到餓，回到家狼吞虎咽吃掉兩碗米飯和好些菜，飯後還會經常做些俯臥撐。
我逐漸習慣了這樣。我知道，到6月底，楚泠就要畢業上大學——如果沒考上大學，以他的個性，大概會到酒吧當歌手。我覺得他將來可能投身娛樂圈，說不定還會成為大明星。
此外，我也越發癡迷帥氣的男生，偶像明星雜誌越買越多。我父母對我房間裏成堆的明星雜誌，也逐漸習以為常。
學校裏，一直沒有哪個女生，和我過於親近；我也沒覺得身邊有哪個女孩，值得我動情。有時，我也曾想過，自己會不會是“同性戀”：一輩子隻喜歡男人，不結婚，將來長大了，被人看作怪胎……
然而這個問題，每次，我都隻是想一想而已，沒再深究也不願多想。畢竟，我現在還小，還不到17歲，結婚是太過遙遠的未來。
但是，我並非沒有愛的欲望，每天晚上，臨睡覺前，我都充滿了無數熱烈多彩的性幻想，比如：
有隻肌膚充滿彈性的胳膊——沒有什麼體毛，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味道——任由我枕在上麵；我的前胸，和另一個更加寬廣的胸膛，緊緊貼在一起，心跳聲，仿佛彼此共鳴；我的手，輕輕撫摸著，或者緊緊抓著另一個大男孩的身體。天很冷，我們沒有任何棉衣，隻有對方的身體，可以相互依偎著取暖。
再如，我或者他，身上受了傷，傷口可能在肩頭，也可能在脊背，或者在胸前——他那健美的胸肌，充滿陽光的小麥色的肌膚，有條長長的、深深的傷口，一片血肉模糊……而我，用棉球，蘸著清創止痛的藥膏——也許，是酒精，甚至是濃鹽水——在傷口上，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擦拭……那張永遠充滿帥氣的大男孩的臉上，堅毅的眼神，牙關的摩擦聲、顫抖聲，喘息聲，夾帶著偶爾的呻吟，赤裸的身體，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彼此間最平靜、最舒適的港灣，也許，還有不知是誰的哭泣，但是，無論是誰，流下的淚水，都會被對方，用最大的溫柔，融入暖爐一般的掌心……
好些次，我蜷在被窩裏，或者伏在枕頭上，一邊幻想著，一邊任由忍不住的淚水，順著我的麵頰靜靜地流淌。
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竟然變得如此多愁善感。過去，我一直以為，身為男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該隨便哭泣……
尤其是，無論我看了多少帥哥，每當我“性幻想”的“高潮”，從幻想的內容，到仿佛正在發生的場景，我的那個“他”，都無法擺脫掉楚泠的影子。
四月底，高二有個同學，突然得了肝炎住院。這在校內，引起一陣不大不小的驚慌，有人傳言，這是很嚴重的傳染病，那個班裏所有的同學，都被一些人，當成了瘟神。針對於此，學校緊急宣布，近期要為所有同學打預防針。臨近五一的時候，我偶然和楚泠談及此事，楚泠的態度，一下子變得很奇怪，或者說，很不耐煩。
“有病！那麼多人，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傳上肝炎，打什麼破針啊，還要交錢！”
五一長假後的第一天，據說就是打針的日子。那天，楚泠沒有到校。出乎大家的意料，那天並沒有打針。
直到長假後第三天，下午第二節課，照例是全校的戶外活動時間。自由活動之前，全校師生在操場上集合，李主任先講了些最近的校紀問題，當眾宣布高三（6）班的楚泠，留校察看處分予以撤銷，同時，又宣布了另外四個同學的嚴重警告處分，都是因為期中考試作弊……一通板著臉的廢話之後，臨解散前，突然宣布，高一和高三兩個年級，在自由活動的時間裏，按班級順序，分男女生，到一樓拐角處的醫務室打針。（她還專門解釋了一句：高二即將迎接五科會考，因此沒來操場參加自由活動。）
有些班主任老師對這種事很重視，指揮著本班男女生分別排好隊。但我們班的周老師，對這點事完全不放在心上，隻顧和新近提升到教務處馬老師聊天。看看那邊，排隊的人有很多，我索性不著急，先玩會再說。
我在操場上四下遊走，到處張望。很多同學尤其是男生，都穿著短袖，不少人都把半袖卷起來，露出整條胳膊，其中有些人，能稍微看出一些肌肉的輪廓。這讓我心裏有些騷動的感覺——明明這些男生，基本上都不算帥氣；我對其中的任何一個，都談不上動情。
然而，滿操場“搜索”了半天，始終沒看到楚泠的影子。望著那些同學，在略有點灼眼的陽光下，生龍活虎的樣子，反而倍感寂寞，幾乎有種局外人的感覺，夾帶著幾分無助的淒涼，從我心底油然而生。
漫無目的地轉了好一會，我猛然想到，楚泠大概去了醫務室，準備打預防針。一念至此，我趕緊走向教學樓，一邊走著，我一邊胡思亂想著，聽人說這次的針很疼，楚泠正在醫務室裏……與此同時，在我眼前，仿佛現出了這樣的畫麵：
醫務室裏，一個不算很高，身材卻充滿了陽光之美的大男孩，露出不算很粗壯但肌肉結實的臂膀。在針頭紮下去的一刻，帥氣的麵龐，目光清澈依舊，仿佛滿不在乎，而在他的眉宇間，凝結著堅毅的神采。或許，這次打針真的很痛，大夫的技術是在不大好；或許，即使是充滿陽光和帥氣的他，在針頭刺入肌膚的一刻，內心深處也會有一點點恐懼。——那一刻，我就在他身邊，我一定會用溫柔的目光望著他，如果他願意，盡可攥住我的手臂……不，他不可能太用力攥我，他一定會輕柔地和我手牽手，還會用溫和的笑容默默地安慰我：“我不怕，你不用擔心。一會等你打針的時候，我也會很溫柔地陪在你身邊喔！”……
我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走進教學樓。眼前，頓時有些發黑，外麵的陽光太強了，此刻眼睛似乎有點不適應。醫務室那邊，人不算很多，卻似乎有些嘈雜。此刻，我也頓時感覺有點緊張，腳步卻反而加快。
“瞧你這點出息！你這沒皮沒臉的草包窩囊廢德行，也配當個男生！我都替你害臊！”一陣充滿穿透力的罵聲，打斷了我正在進行的白日夢，我頓時看到，那個尖嗓門的老師，正是楚泠他們班的班主任，也是全校數學教研組的組長。此人的脾氣，出名的嚴厲。
我頓時定住神，醫務室的門口，一大幫男生正推搡著一個上身被脫光、身材遠遠望去非常勻稱健美的大男孩，七嘴八舌地催促他“你丫快點吧！”、“像個男人樣，行嗎？”、“我操，你們幾個閃開點，別堵著門，該我了！”……被擁在好幾個人中間的大男孩，一個勁地往後退縮，嘴裏有些語無倫次地叫喊著“你們別推我，你們都先打針吧，讓我先等會”。兩三個不下一米八的壯碩男生，好幾次想要把他的架起來，都被那男孩奮力掙脫。——那個死活不肯打針的男孩，正是楚泠！
“邵遠！”楚泠也望見了我，喊了我一聲。那一刻，望著好些人同時聚焦到我臉上的目光，我先是一愣，緊接著，登時臉頰發燙。
眼前，楚泠的臉，煞白得嚇人，連嘴唇，都幾乎失去了血色；他的頭發，和他身上的校服背心，像丟盔棄甲的敗兵一樣淩亂——我從沒見過他像現在這樣狼狽過。
“楚泠，你……你這是幹嘛？你打完針了嗎？”話從口出的一刻，我頓時後悔得幾乎想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這純粹是廢話。
我知道，有些人對打針格外恐懼，顯然，麵前的楚泠，就正是這樣的人。與此同時，我看到，周圍的同學，其中至少有三個，都和我認識。我的那句話，無疑在證明：我和楚泠，肯定關係非同一般——真他媽的丟人現眼現到家了！
——其實我自己，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也有類似的心態。比如我從小就特別害怕蛇，凡是和蛇有點類似的動物，我都不敢觸碰，盡管我從沒在野外遇見過蛇，更沒有被蛇傷害過。我時常看到水產市場上有人賣黃鱔，攤主時常要把像蛇一樣的鱔魚，用手抓出來——每次看到這種場麵，我都心裏發麻，要是讓我幹這種差事，還不如叫我去死！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不知哪個臭不要臉的缺德鬼，把一條活蚯蚓賽進我的座位，上課時，我把手伸到課桌裏，想掏出練習冊，結果那一刻，我摸到一個有點滑膩的涼涼的東西，似乎還在蠕動——緊接著，我“啊——”的一聲，忍不住放開嗓子尖叫，之後的很長時間，我在班裏都抬不起頭來，連一些女生都罵我膽小鬼。這種說不出正當理由、甚至非理性的恐懼，爸爸說是一種心理障礙；幾乎每個人，都在某些方麵，有著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礙。
“邵遠——”楚泠早已搶步衝到我身旁，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感到他的身體，明顯有些顫抖，掌心分外冰涼。
“幹嘛？”我故意粗聲粗氣地回了句，可我的心裏，忽然有些酸酸的滋味。
“趕快吧！打完針，我要回教室了，今天作業一大堆……”我的話既言不由衷、又並非實情，我隻想設法擺脫我自己的尷尬局麵。
我一邊說著，一邊徑直走到打針的校醫麵前，有些慌亂地把袖子擼上去，露出沒有什麼肌肉的左上臂。“喂！你怎麼加塞？！”聽到身後有人質問，我這才回過神，仿佛如夢方醒。“我……我有點急事，先打完針先回教室，謝謝了！”我忙不迭地回過頭，向身後的六七個同學說了句。還好，那幾個人都沒再說什麼。
“下次別加塞，知道嗎？”那個大夫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你有一堆作業要急著做，難道別人就都閑著？沒點規矩！這麼大的人了……”她一邊數落著我，一邊用藥棉，在我的肩膀上，塗抹著碘酒和酒精。
那股熟悉的氣味，一下子把我的記憶，帶到了兩年多以前——那時，我正讀初二，由於胃腸的慢性病，兩次住進醫院，在病房裏總共呆了不下一個月，個中滋味，我實在不願回想。由於這倒黴的病，我出院後不得不瘋狂補課，從一個功課中等偏下的淘氣的大男孩，變得文質彬彬、身體越發柔弱……或許，也正是這樣，我才考上了這個區重點高中，認識了楚泠……
我看到大夫用鑷子換上新針頭，那種冷森森的金屬反光，讓我的心有些發緊。我趕緊轉過頭，有看到了身旁的楚泠。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發覺，他的掌心依然那麼冰涼。就在此刻，我感到肩膀一陣刺痛，我下意識看了眼肩膀，針頭已經拔出，幾乎與此同時，鮮血也從針頭紮進去的地方滲出來。我趕緊按照大夫所說的那樣，用藥棉按住“傷口”。那個校醫院大夫的注射技術，實在很糟糕。
“打針很疼，是嗎？”楚泠搶著幫我按住藥棉的木棒。
我點點頭。那一刻，我和楚泠，胸膛幾乎貼在一起，他的心跳，“嗵、嗵、嗵”很劇烈，也很有力量。
“該我了！”忽然，楚泠一邊說著，一邊邁出半步，右手撩起左臂的半袖，擋在大夫麵前。接著，他又回過頭，對身後的同學點點頭，現出一個有點勉強的笑容，似乎要他們多多諒解。（畢竟，連續兩個人加塞……）此刻，楚泠的左手握著我的手腕，但沒太用力；他的表情依然充滿恐懼甚至無助，卻又似乎同時閃耀著勇氣和希望的陽光——是的，隻要我陪在他身旁，我就是他的陽光！
大夫已經拿起了針，“輕點紮……慢點……”楚泠略微回了下頭，喃喃地說了句。他的目光轉到到我的臉上，我看到他的眼眶裏閃爍著晶瑩的淚滴，卻沒有流下來——這一刻，永遠在我的腦海深處定格。好不誇張地說，這，是楚泠在我印象裏，最帥氣、最動人的瞬間。
猛然，我發覺，周圍許多雙眼睛，都在盯著我。我頓時一驚，緊接著，我幾乎要狠狠地跺上一腳。我，我這是在幹什麼？！我和楚泠——兩個都是男生——在打針的時候，像情侶一樣唧唧歪歪地膩在一起，這麼多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呸，呸！我操！
眼前，楚泠那含著清澈的淚水，卻格外堅毅的麵龐，頓時讓我的鼻子一酸，險些“哇——”的一聲哭出來。我狠狠地一瞪眼，把差一點就奪眶而出的眼淚，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與此同時，我把心一橫，一下子甩開了楚泠的手，扭過頭，大踏步走出去。身旁，所有人的目光，我不想看，也不敢看，就當沒看見、根本不存在……
“針打完了！哭什麼？走吧！看你一個渾身肌肉的男孩子，怎麼那麼熊包……”身後，依稀傳來了尖酸刻薄的數落人的聲音，說話的人，可能是那個醫生，也可能是楚泠的班主任。我忍不住回了下頭，還沒有看清什麼，就趕緊又把頭扭回去。我三步並作兩步跑上樓，衝進教室。教室裏，同學們有寫作業的，有聊天的，沒有人關注我。我這才感覺鬆了口氣，忽然間，又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
那天傍晚，放學後，我一下子感到心裏有些說不出的緊張。有些同學一直在教室裏賴著不走，有人忙著出板報，還有人在互相抄作業。我和同班同學都沒有什麼深交，一個人默默地寫作業……作業雖然不太多，但也不可能在學校裏全部寫完……
陽光逐漸不再那麼耀眼，教室裏的同學也所剩無幾。我看看表，已經五點五十了。我長歎了一口氣，趕緊收拾好書包。跨出教室的一刻，我默默地希望：今天，楚泠已經自己回了家，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學校門口不遠的操場旁，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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