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65 更新時間:16-05-17 21:47
應天府內,令人不安的濃重藥香刺鼻傳來,漢白玉的雕欄花紋很是華麗,在檀木桌上擺滿了銀杯金碗,就連椅子都有著純牛皮的軟墊。
這是中國,牛皮家具在中國意味著什麼車堇是明白的。做家具的牛皮必須是牛皮膚上沒有傷口沒有蛀蟲的那一塊,所以選用的牛必須是在精心看護下長大的,此外脂肪和軟硬也要經過反複摸索,再經過消毒染色等二十多道工序完成。在明朝一頭牛等同三個人,故而成本極高。
向來富有四海的朱允炆,原來過的是這樣奢侈的日子。
“你們這些太醫沒有一個人看出圭兒得的是什麼病,叫朕怎麼讓六扇門通報!傳出去如何好聽?”朱允炆發怒的聲音在幾米前傳來,車堇見到他時,他狠狠地扇了太醫一個耳刮子,“你更好,說圭兒隻是睡著了,你睡一個給朕看看!”
“陛下息怒……”目眷上前一步行禮,車堇跟上,看得出目眷也在緊張,袍服之下的小腿也在顫抖。
如果不論長相,不論虎毒護子之心,眼前的朱允炆,是比他爺爺更像厲鬼的角色。
試問大江南北文候武將,除朱棣一人其外三千,為了他的政治,淹死的剮死的毒死的,哪個能夠逃過滅頂之災?曾經跟隨太祖興兵抗陳的元戎國戚,建功立業到頭來誰不是因他家破人亡?
眾太醫及其二人,誰也不敢看一眼朱允炆的相貌,生怕非分之想的災難降臨到自己的頭上。害怕,是一種會傳染的感情,尤其是在麵對這個男人的時候,會像流沙一樣將匍匐的臣眾淹沒在恐懼的熱浪裏,掙紮,窒息,好延續他遙遠了足足六百年的神話。
注視目眷許久之後,他微微一笑,“既然這樣,圭兒就有勞你了。”
“是。”目眷提了藥箱,朱允炆讓開路,在他身邊擦過的瞬間,輕語道,“不要給朕擺人命的老架子,朕手上到底有多少條人命,你不會想知道的。”
車堇看到,目眷的手,在那一刻已經抖的不行。是,醫生手裏固然攥著攸關人命的沉重價值,可又怎麼能比的上朱允炆手裏的那些絕對權利的份量?
然後是取藥材粉末,從牛皮水壺裏倒出熱水衝開,遞到嘴唇發紫的朱文圭的嘴邊,慢慢的半個時辰過去了,目眷的汗水已經濕透了袖子,朱文圭勉強喝下的藥湯又全都溢了出來,隻見目眷的臉色愈發的蒼白如紙。
“為什麼還不好轉?”朱允炆快等沒了耐心,“知道欺君之罪的下場嗎?”
“臣明白,可藥湯就是如此,還需多些時日,方可調理……”目眷咬了咬牙,緊張的說道。
“一派胡言!”朱允炆大聲喊道,“圭兒的嘴唇已經紫了,撐不了你說的那些時日!”
是是是,鉛中毒進入血液,不出二十四小時,鐵定駕鶴西去,在這個時代,再高明的醫生都治不了。車堇在一旁笑道,要是這樣那天下人可都看了笑話,一朝天子朱允炆就這麼著絕後了,然後皇上怒了又要宰一大批無辜的臣民為自己的孩子陪葬。隻是目眷啊遊盈啊,實在不忍心讓他們賠罪,就用現代的知識幫你們一把吧!
“等一下,陛下,我有辦法!”車堇叫道,目眷艱難的轉過頭來,一臉的蒼白令人憐惜。
“陛下,聽我說,臣能讓殿下治愈,隻要花點時間。”目眷搶著說道,微微搖了搖頭,好像對她表示,沒事的。
目眷,好樣的,真不愧我舍命來幫你。
“夠了,目卿。妹妹,朕倒是想聽聽你的辦法。”朱允炆按住目眷,目露寒意的光。
目眷似乎仍不想皇上將此事降罪於她,正想起身相護,車堇走到他身旁,擦了擦他的汗,“夠了,你已經很累了,有些事,七分堅持固然重要,可少不了那三分巧勁,你說是不是?”
說完,從目眷懷中掏出了那半瓶牛奶,目眷不可思議的問道,“你在胡鬧什麼?牛乳是能行醫的嗎?陛下,此事……”
朱允炆點了點頭,目眷明白這意思是,換車堇來。
“太子殿下的病隻是鉛中毒而已,這種毒固然凶猛,卻也十分粗鄙,隻要在它融入血液之前,將牛乳飲下逼出鉛毒,大病自愈,現在,找個沙漏來!”車堇吩咐旁邊站的小太監,小太監似乎不為所動,朱允炆坐在一邊,皺著眉頭,“鉛中毒是什麼,沙漏又是什麼?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
天亮就來不及了,車堇想到了當今唯一可以替代沙漏的東西——皮搋子,於是直奔廁所,不,茅房,然後拿來了皮搋子,朱允炆一看見皮搋子就抓狂了。
“你竟敢這樣侮辱朕,朕真不該答應你……”撲通,話還不等說完,遊盈從背後走出來,打了朱允炆腦幹一下,讓他暫時昏厥過去。
車堇用充滿感謝的神情看了遊盈良久,“恩人呐……”
遊盈似乎受不了那樣的目光,便連連擺手道,“好了,快開始吧……”
“嗯。”車堇拔下木棍,將皮搋子插在了朱文圭的嘴上,將牛奶倒進去。
dun……dun……dun……dun……(吞咽聲)
咕嚕咕嚕……哇……
牛奶夾著鉛毒如噴泉一般噴出,朱文圭迅速轉醒,噴出來的奶潑醒了地上的朱允炆。
“誰人襲擊朕?啊,圭兒!”朱允炆全然不顧一臉的糊狀物質,抹了抹臉奔向朱文圭的床榻,緊緊攥住朱文圭的手,一口一個關心體貼。
比他更喜出望外的,還是那些久跪不讓起來的太醫們,目眷遊盈車堇三人差點沒摟在一團。
久之,朱允炆低沉的聲音傳來,“高興夠了沒有,這是圭兒的寢殿,都給朕出去,另外,你們兩個,把銀杯都銷毀掉,別再讓我看到這種事情在朕眼裏發生!”
還求之不得呢,車堇迅速斂了桌上幾個看著好看的銀杯,打算拿回去當花瓶,要能回到現代的話,哪個不是上百萬啊!
跑的時候,似乎感覺到,背後傳來朱允炆看自己的目光,好像有幾分不一樣了。
……
第二日早朝時,先前獻杯的造杯子的雕刻花紋的開采銀礦的,所有主事者在大殿下排成了一排,等候朱允炆的發落。
“以下陷害皇太子者,家財充公,三族嫡係之內,一律處以1048刀淩遲,其餘六族以720刀論處,家中丫鬟奴仆挖雙眼砍雙手後差遣回家,七日後行刑,不得誤時,下匍凡有異議者,午時可參奏折進諫,退朝——”
那一刻,朝下所有人眼裏,既是不解,亦是憎意,或想取而代之,或想辭職回鄉,唯有一點可以被所有人確信不疑,凡是對他有一點不利的事,結局定然是九族連斬。所以,誰手裏握住的人命,也不比他萬分之一的殘酷。
在應天府安頓下來的這一個上午,終於可以好好欣賞金陵城的風光了。
那一時,令人心醉的浮雲倚在藍天,柔緞似的光輝把草原鋪的蒼翠無際,車堇揪著葉片在二樓的觀景長廊上漫遊,就好像把歌謠甜甜的裝入了肺腑。
陽光灑在漢白玉的皇道上,一簇簇放光的白金色光焰連成一條栩栩的金龍,好似臣服在朱允炆帝國的腳下,為國家獻上磅礴的力量。
“白天的風很大,當心著涼。”幾段冰冷的話像是命令似的,令車堇很不舒服,接著一條絲綢的毯子就被蓋在了身上,他問她說,“好了,我們的身邊沒有別人,那麼,告訴朕,你到底是什麼人?”
是朱允炆。好奇就是這樣虎狼之心的君王,他的聲音,他的體香,卻都以難以置信的完美,在人間無可挑剔。
“是你的妹妹啊!”車堇笑道,“哥哥連妹妹都懷疑嗎?”
“妹妹,你不知道,跟你在一起的那個目眷身居數職,不僅是六扇門的人,同樣也是太醫閣。太醫閣總有一些老頑固,是除不掉的毒瘤,他們在民間大辦永和堂,去黑那些平民百姓的錢,賣給他們的,沒有真藥,價格卻都貴的難以置信。”朱允炆的聲音逐漸大了起來,大大的不滿,一把掐住車堇的肩,令車堇不得不正麵看他。這個,從來不曾為人正視的國君的麽樣。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原來《永樂大典》上那個冷酷殘忍的圖像,並不是真正的他。
他身上所獨蘊著一股陰柔的美,眼珠玻璃似的,如在江水裏盛著的一艘孤舟,麵龐的白皙冷峻如覆蓋著億萬年來海水一樣不周的蒼茫,是冰雪一樣純粹的光輝,在透明清澈中不見汙穢。
在孕育了秦淮流子的源頭,我卻看不到一點楊枝甘露的氣息。他的含笑,他的恬淡,刻畫在龍顏之上如神來之筆。
神未曾給他施以胭脂細粉,卻開玩笑似的在那張細膩晶瑩的俊容上點滿了空白一塊的高貴,讓他在陽光下幾乎透明了的側顏像極了光華繚繞的琉璃杯,而他心中的哀愁,更似杯中隻能對月獨酌的苦酒,灌溉著創世者遠山般堅毅的滄桑。
“本想借太子中毒這個機會給太醫閣定罪,將贓款充軍支援海防建設,隻是沒想到,完全沒想到……”朱允炆輕輕念著,向她的脖子伸出手來,眼神像是要掐死仇人一樣。
原來是這樣,車堇知道為什麼目眷要緊張了,隻是她沒有想到,為了他的大明,他可以把親生骨肉都利用到了鬼門關一遭。好可怕的計劃狂……
“陛下,其實,你很害怕失去圭兒,隻是為了你的金陵,你的大明,你不得不利用這一切,即使他們的代價令你心痛。”車堇歎氣道,“那麼圭兒對你而言,究竟是工具還是籌碼?還是一代帝王,眼中隻有萬代江山如畫……”
“不錯,我隻要我的朱家萬代江山就夠了,我的妹妹,我需要像你這樣忠誠可靠的家人,來幫我管理一方水土,一方子民,我需要建立一個更大的朝廷,因為你曾告訴我在明土的大明早已不再。”陽光莊嚴,拓印下朱允炆絕美的側顏,冷峻清秀,竟意外有幾分神翎蒞臨的幻覺。
“早已不再……”早已不再,車堇搖頭念叨著,倒退了六百年的時間,把真相繾綣成流沙的咒語,使眼前奢華靡麗的曙光都有幾分憂傷。這樣的事已是定局,早點告訴晚點告訴,他總有一天會知道,與其終有一日如臨霹靂,還不如早早做好準備,承擔這一切。
朱允炆沉默良久,可以從他肅穆端莊的龍顏上看出歲月給人的改變,是那樣沉重。
“妹妹,知道什麼是大明嗎?”朱允炆自顧自的說道,“這世上隻有一個大明,大明永遠是一個整體,沒有任何人可以踐踏它的尊嚴,那群強盜可以奪走我們的京城奪走我們的光榮,但他們不會知道,真正大明的子孫終有一天要重歸故土,無論,拿我們的所有物,去擊潰什麼,哪怕是化為灰燼,為大明也在所不惜……”
“可你有沒有想過,即使在這樣一個殘酷的朝廷裏,為什麼仍有這樣多的人,不惜鋌而走險,也要害你?難道僅僅是為了貪圖你的榮耀,你的財產,你的女人,你的一切?你自以為你保護的了一切,可就連你的兒子,不也差點因你而失去性命?”
……朱允炆沉默了好久,車堇還真的捏了把汗,居然把心裏話都放出來了,大明天子朱允炆,應該不會就這點肚量吧?即使他是個心胸狹隘的人,也應該看在自己救了他孩子,又是明土的貴人的份上,放過自己吧?
“……是……”許久之後,朱允炆的聲音在尖利的顫著,細小的尾音像是後怕像是懦弱,像被抽走了力量的孤兒渴望親情,“是,我保護不了這一切,我也保護不了我自己,可為了圭兒,我隻能這樣做……”
連這都想不明白嗎?車堇在心裏這樣嘟囔道,終究沒有說出來,因為帝王之心有多麼脆弱啊,這些話對他來講,已經夠了……
他是國家的脈搏,他把澎湃的心血都注入在那裏,就等著驅車起航,前途風光。沒有人希望一顆如此強壯的心,在這樣百廢待興的時刻出師未捷,那個時候,再有埋怨再有言辭,又該會有多麼蒼白無力……
“陛下,不知您有沒有曾聽過這樣的話,我想沒有。”車堇轉身望著朱允炆一張鐵一樣不改顏色的冷臉,哼,被罵了還要擺架子,跟水泥澆上去的一樣,僵住了吧?
“世上沒有我不曾聽過的話,除了明土的話……朕幾百年都沒有聽過了,讓朕好好聽聽。”朱允炆動情的說道,從口齒一張一合間傳來的是濃重的酒氣,剛才因為陌生,並沒有察覺到,白酒的凜冽,這樣冰冷襲人。就如他給人的味道,辛辣刺鼻,可以硬生生的奪走人的思考。
“他們,有罪的人,並不是犯罪的人,而是在黑暗裏活著的人。無法思考,無法通過雙眼來看到世界,一個國家無法讓人通過努力改變命運,這才是這個國家最可悲最無可救藥之處。”車堇逐字逐句的對他說道。
“無可救藥?嗬,妹妹,你真的不怕我?”朱允炆那張蛇蠍女人一樣絕美的容顏,令車堇感覺正如蛇蠍一樣蠶食著自己的苦膽,這種感覺,會讓人思想空洞,前途絕望,難怪會有這樣多的人,僅僅是看了他一眼,都自然會怕的魂不守舍。
因為他的美麗,他的殘酷,以及那名為權利巔峰的恩典,似乎都不應該被存在於這人世間。
她硬是鼓起勇氣,“不怕,因為良心的覺醒,才是靈魂的偉大,你的堅持,你的奮鬥,被當朝的所有人都看在了眼裏,所有人都明白你為這個國家肝腦塗地,一心治國,所有人都會感謝你,而這,大明的未來,就在你的靈魂裏,你的好靈魂。”
“我的靈魂……好的靈魂……”朱允炆眼中有幾分從未有過的詫異神色,海島潮氣在他的頰上凝結成一層細細的汗,雨點一樣的聲音撼動著她的神經,那種威壓是好像叫人胸腔炸開的感覺,“從來沒有人這樣跟朕說話,從來沒有,你怎麼會說到這個,從來沒有人……”雨點一樣的聲音漸漸融化成了淚水,沉浸在了她的懷中。
“妹妹,所有人都想害死我們,朱家的子孫就是生來孤獨的,我們父子尚可保全,可是你……你在寶旌,過的可好?原諒朕,原諒朕這麼久了,還不曾問問你……”朱允炆濕熱的口氣在風裏飄蕩,在溫柔甜膩裏回響。
“我在寶旌很好,有那四位錦衣衛保護我,我一點也不感到孤獨啊。”車堇心頭一軟,為什麼,即使他真的是魔鬼,心裏也依然有柔軟的地方存在。
他的兩個孩子已經遇害,僅僅剩下這唯一的太子,仍是大明的血脈,他這樣的年紀,怕是再也生不出了,所以,無論有多少外界的幹擾,他對親人的心,也應該是真的。
“原來像你這樣的王者也會流淚……”車堇撫摸著他冰一樣的發絲,細膩的像緞子。熱淚流在手心手背,長肉的地方,被燙的發麻。
自大明開國以來,朱家的子弟因為四處樹敵,被暗害的也不在少數了,所以這位父親需要花掉更多的時間,更多的心血保護自己的孩子,不受外敵的侵害。
他的手臂變成了荊棘,他的傲氣組成箭矢。他向內閣發號決絕,他對外患不留餘情,這一切,歸根還是因為他失去了太多,又想要太多太多……
他想強大到任何人都無法打倒,這個國家在他的眼裏也是同樣的重要。
隻是世上哪裏有這樣不付出代價就成立的不勞而獲定律?
所以,辛苦站在這片,所有人都望眼欲穿的焦土上,到底付出了多少鮮為人知的自我和真情?當寒心所鑄的麵具一次次被連皮帶骨的殘忍剝下後,又剩下多少的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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