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6183 更新時間:16-03-11 11:50
“9月17日,晴。老瞿住院第十三天了,許是昨天看照片太高興了,睡得晚了點,今天一直睡到了下午,還沒醒。中午回家拿東西,意外收到了璐璐送來的喜帖。她要嫁人了,新郎不是我,無感,實話,隻有祝福。話說回來,當初要不是老瞿,我跟璐璐現在恐怕早就是陌生人了。我不知道那天他跟璐璐說了些什麼,但我清楚記得那天回到家裏他跟我說了些什麼。爸,謝謝你,我一定會去參加璐璐的婚禮,也是代表你去。”
聽說老瞿住院,璐璐當天下午就趕緊來醫院探望。
璐璐是我高中同班的女生,也就是那個說我們家老瞿有故事的同學。此外,她還是班花,是數學課代表,再有,她還是我初戀,準確來說,沒得逞的初戀。
也巧,她來的時候,老頭正好剛睡醒,看到璐璐來立馬就精神了,招手叫她到床邊坐。我給她把水果端過去,聊了幾句,然後就溜號去了趟廁所。上完廁所回來,我從門外隔著玻璃看裏麵,那情景好像從遠方趕回來的女兒,坐在病重的爸爸床頭,握著爸爸的手,反複叮囑,又反複責難。老頭眼睛裏有這個姑娘,這姑娘心裏也一直裝著這個長輩。
我沒有急著進去。很奇怪,作為連接這兩個人關係的我,卻好像因為某種原因走不到這兩個人當中。
我爸向來對我的同學關係知之甚少,而他之所以會認識璐璐,全是因為我這個莽撞又自大的乖兒子。
“2028年9月5日,星期一,今天我打算做件很偉大的事情,跟她表白。我已經準備了一個假期了,祝我好運!”
這是我高二時候的一篇日記,就短短幾句話,卻頗為豪壯。那段時間,我和璐璐的關係,幾乎困擾了我整個暑假。
說來也有意思,我跟她認識兩年,可在前一年半裏幾乎都沒有交集。到了高二下學期,她最好的閨蜜交了個男朋友,還是個交換生,長得別提多難看了。這麼一來她閨蜜就得抽出一大半課餘時間去陪她男友,跟璐璐的關係就漸漸疏遠了。我倆的圈子還是有重合的,自然而然的,我跟她接觸的機會就多了起來。
要說我是怎麼喜歡上她的,我也講不清楚,可能是我覺得她喜歡我?或者別人說我倆般配?再或者我倆都沒早戀過?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是什麼乖小孩,對早戀這種勾當挺感興趣的,況且在國際學校高中部,這也不算稀奇。
一開始是周末很多人一起去玩,後來變成我倆單獨去,我會主動請她看電影,她也會請我吃飯,一來二去,我們就成了周末黃金搭檔。
當許多人的局變成了兩個人的約,氣氛就會不免有些尷尬,可能是因為無話可說,也可能是因為有話要說。通常誤會就在這兩種可能之間發生。我們既不清楚自己是哪種想法,也不清楚對方是哪種,一切都得靠關係的發展來檢驗。
要是迅速升溫或者就此疏遠,那就證明兩個人想到一塊去了;可要是沒想到一塊去,就有了後來我倆的故事。
我還沒來得及搞清楚到底是哪種狀況,高二就這麼結束了。璐璐是外地人,到這個學校來借讀,所以假期裏我們沒有機會見麵。我本以為我們關係這麼好,假期裏麵的聯係不會減少,可是整個假期我們幾乎都沒有聯絡。大概是我骨子裏的逆反情緒作祟,越是這樣我就越想明確我倆的關係。現在想想,那時候還是太年輕了。
一號開學那天辦完注冊,她跟閨蜜一起去食堂吃飯,就坐在了我們旁邊那桌,她跟我打了個招呼,我故意沒睬她,她也就沒再搭理我。
過了兩天是周末,我本打算約她出來,迅速恢複一下被假期冷卻的關係,可沒成想她竟然跟我說她周末約了人,而且是兩天都有約。我當時變態的想法就是,這女的有外遇了,我必須采取措施。
於是乎,就有了黑色星期一的鬧劇。
前麵那段日記是那天早上寫的,當時我隻是預告了要表白,卻沒寫明次數——三次,這也是我自己始料未及的。
早上我提前到了教室,把情書塞到了她書桌的某個“不易發現”的角落——夾在早上第一節課要用的教材裏,就是要講的那兩頁中間。
從一上課我就死死盯著她,等著看她驚喜幸福感動的表情秀。可她竟然翻開書把信拿出來放到了一邊,然後認真聽講。這個不順利的開頭大概就預示了接下來失控的一切。
等到下課我憋住尿沒去廁所,耐心的等她把信讀完。她讀的倒是挺快的,可那好像不是我期待的表情,好像是有點驚訝和苦惱。
我終於坐不住了,走到她座位旁壓低了聲音問她:“你這是什麼表情?”
“大黃我一直把你當哥們,我真不知道你……”
“你是拒絕嗎?”我打斷了她的話。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上課鈴響了。
接下來的三節課我一直盯著她,但就是沒去跟她說話。她課間的時候會時不時的往我這裏望望,我就裝作沒看見。
中午去食堂的路上,我故意走慢幾步,等到她經過的時候,我問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她認真的搖了搖頭,沒有看著我的眼。
那天午飯,我沒吃。後麵發生的事情就不是理智能夠解釋的了。
午休結束當麵表白一次,下午課間當眾表白一次。聽說過男生表白把女生難為哭的嗎?反正我做到了。
最後一次表白,甚至引起了圍觀,我還是不管不顧的自說自話,完全失了分寸,更失了風度。她也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終於忍不住開始掉眼淚了,結果就把班主任招來了。是這樣的,我們班主任是一隻出了名的老古板,於是他當即立案調查。
在辦公室審問的過程中,還有證人在場,而她那個賤嘴閨蜜,竟然用到了糾纏這樣的詞來形容我,一下就把給我惹毛了,我怒斥她叫她閉嘴,結果把她也嚇哭了。這時候我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璐璐有多為難,心想完了,這下肯定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表白三次,被拒三次,日了狗了。老師要叫家長,老瞿快來,你兒子有天大的委屈。”
老瞿到學校就直接去辦公室了。當時是晚自習,我在教室裏接受著周圍人的調侃或者安慰,可心裏一方麵擔心著璐璐,另一方麵還覺得辛苦了老瞿。我從小就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之前也被叫過家長,可那些和這次相比,畢竟是小兒科。我猜老瞿倒不會為了這種事生氣,可想到他下了班還要跑到學校來給我收拾爛攤子,終歸有點過意不去。
晚自習快結束的時候,班主任把我叫了出來,要跟我說幾句話。從他的語氣裏,我感覺他好像不怎麼生氣了,還是老瞿有一套。
班主任走了之後,走廊裏剩下我們爺倆,我衝著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知錯了嗎?”老瞿一臉嚴肅。
“錯了。”我出於本能回答道。
“錯哪了?是不是不該早戀?”
“算是吧。”我其實心裏挺委屈的,但我輕易不跟他頂嘴。
“還算是,是個屁!是不應該把人弄哭!是不是傻。”老瞿拍了拍我的後腦勺。這個動作表意豐富,在這裏應該是,他沒生氣的意思!我就知道老瞿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的,他隻會覺得我受打擊了,需要安慰。
“下課了是吧,你去問問那個被你弄哭的姑娘,願不願意跟我聊幾句。”
“你說哪個?不會是說我糾纏別人那貨吧?”
“別給我裝傻!快去,要不人家回寢室了。”
我有點得意的邀請璐璐去跟我爸聊天,她也爽快的答應了。老瞿是個有禮貌也很溫和的紳士,至少表麵是這樣,所以小姑娘都不會反感,他們倆就這麼趁著夜色在操場上溜達了起來。我就遠遠的看著,說實話有點嫉妒。
他倆聊了挺久的,將近一個小時。我至今不清楚他們那晚到底聊了什麼,但我知道這次談話很愉快。之後老瞿跟我一起把她送到宿舍樓下,她笑著說了聲叔叔再見,就朝樓裏走去。
“璐璐對不起,晚安!再見!”我趁她還沒走遠。
我怕她沒聽見,又大聲說了一遍:“璐璐再見!再見……”
她不會是沒聽見,但就是沒理我,連頭也不回的走了。這是第一次我們沒說再見就分道揚鑣了,我心想她連頭都沒肯回,還能原諒我嗎?
老瞿看出我難掩失落,拍了拍我的頭:“今晚回家住吧。”
說完他就轉身往停車場走了,我丟了魂似的跟在他後麵。就像小時候每次去車庫取車一樣,他前,我後,自己開門,自己上車,自己關門。
“你現在覺得她會喜歡你嗎?”等紅燈的時候他回頭問我。
我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說完這三個字,我鼻子一酸,“你閉嘴,開車。”
我努力憋住眼淚。老瞿照舊開著車,一路上嘴裏時不時重複一句話“沒事,有爸爸呢。”
回到家已經快八點了,我把鞋往門口一甩,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把頭埋進兩肘間,等著老瞿來給我上課,他帶我回家應該是要上課,可今天我不怎麼想聽。
“我覺得你做得對,就是有點過。也可以理解。”兩句話中間他喝了口水。
“去喝點水。”他坐到我旁邊,靠著沙發背把兩手也搭在上麵。
“我不渴。”我還是低著頭,拒絕談論這黑暗的一天。
“那我給你講講我上學時候的故事。”老瞿很少跟我提他以前的事,尤其是學生時代的,所以這句話起頭,我竟然還來了點興致。
“我上學的時候比現在胖得多,這你知道的,可就算那樣,也還是有女孩子喜歡。我以前還很不要臉的自己數過,中學六年,追過我的至少五個。”
“還行吧,也不值得顯擺。”我心裏其實還是挺佩服的,畢竟那麼胖,全靠人格魅力。
“你把頭埋回去,聽我說。這些女孩子裏,有我初中的同桌,直到高中畢業才跟我告白;有我高中三年的同學,閨蜜,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放棄了;有高中隔壁班的女神,喜歡來看我辯論賽;有我上大學時候的老鄉,當時跟他男朋友分了,想跟我卻沒成;還有一個是匿名短信,我大概猜得到是誰;也可能還有,我不知道了。後來她們都做了別人的老婆,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打心眼裏替她們高興。可我跟你講,她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直到現在都是我的好朋友。很多人都覺得,朋友隻能做一次,告白的代價是要麼走到一起,要麼就此別過。你覺得呢?”
我沒說話。我不知道,至少在那時候是真不知道。
“我原本不把這種說法當回事,但每次我拒絕了別人,都會特別不安。爸爸想告訴你,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可能會覺得很辛苦,但如果對方不喜歡你,她也會很抱歉甚至自責。她們真的不會覺得你給她們帶來了麻煩和壓力,相反,她們會擔心你受到了傷害。你們畢竟曾經是朋友,你們彼此欣賞,相互掛念,所以這時候她心裏也並不比你好過。璐璐今天哭了,剛才我問她,你並不是委屈,也不是覺得難堪,更不是討厭黃孤逢,對不對?她點頭說對。那你知道她為什麼哭嗎?”
我沒回答,等他接著說下去。
“因為她害怕啊,她不知所措,她怕你以後再也不會理她了,她怕以後見到你會尷尬,她怕以後就沒有你這個朋友了。你信嗎?”
我還是沒吱聲,但他這麼一說,我心裏確實好受了點。
“那你跟你那些朋友呢,你們後來是怎麼相處的?”等了幾秒我問他。
“情況各異,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雙方都得比以前更努力的做朋友才行,都得比以前更希望做朋友才行,少了任何一個人的努力,都不行。所以我們還是像之前一樣參加聚會,還會單獨約見麵,還做相同的事,聊相同的話題,隻是有些話可以再提,有些話就不再提,慢慢的,她們就跟我做回了普通朋友,而且再也不會出問題了。”
我還是沒太懂:“你的意思是交給時間來解決?”
他搖了搖頭,擺出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
“你還記得有個笑話嗎,一個人遭遇海難就快要淹死了,這時候來了一條大船,船上的人問他需要幫助嗎,他說謝謝不用,上帝會來救我的;一會又來了一條大船,問他需要幫助嗎,他還是說不用,上帝會來救我的。後來他被淹死了,見了上帝,他問上帝為什麼不來救我,上帝說,我不是派兩條大船去救你了嗎。懂嗎?時間能解決個屁,時間隻能衝淡一切,可你不知道它是衝淡你們之間的隔閡,還是衝淡你們倆。還是要靠你們自己啊。”
後來我們又聊了一會,記得有說到她那幾個女同學現在的情況,說到我大學讀什麼專業,說到他對公司那些大齡剩女的看法,還有他的書。期間我還自己去下了碗麵,實在是太餓了。
“所以我需要做什麼,比如明天?”我看他打了個哈欠,想結束談話,放他去睡覺。
“這得先問你還願不願意跟她做朋友?”
“做吧,這種事情又不好強求,隻要她還可以把我當朋友的話。”
“那你還會喜歡她嗎?”
“喜歡啊,可是她不喜歡我,那就隻能做朋友了,她人挺好的,也聊得來。”
“好小子,記住你自己說的啊!”他起身就要走。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站住!”
“她剛才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我也沒回答,該說的我都說完了。”
“你都跟她說什麼了,那麼半天?”
“就跟和你說的差不多,比這稍微多點。去洗澡吧,洗快點。”
第二天一早老瞿把我送回到學校。
緊張,焦慮,不知道待會怎麼跟她打招呼,她會不會像昨天一樣不理我,老瞿昨天到底都跟她說了些什麼,想得我頭都快炸了……
“逗逼!”以我當時緊繃的神經加上有一點耳鳴,艱難的聽出好像是璐璐在叫我,要是我沒出現幻覺的的話,她應該還從背後拍了我一下。
“幹嘛!”我回過頭看見她得意洋洋的衝著我笑。
“知錯了嗎?還不給我道歉!”
“道個屁歉!你昨天哭什麼哭,我還沒哭呢,還有,昨天為什麼不跟我說再見!”
“你還有理了,待會你還得跟大花道歉呢,你昨天吼她了!”
“做夢!她活該她,我告訴你……”
不幸,那次又被老瞿言中了,而且我又欠他一個人情。不過幸好,我保住了一個朋友。
“當時奮不顧身伸出我的手,看見了輪廓就當作宇宙。”——吳青峰
“下午,璐璐來醫院看老瞿,我現在正坐在外麵等著,他倆聊了半個多小時了,估計該差不多了。他倆怎麼會有那麼多話可說?不過挺好的。”
看得出老頭累了,璐璐雖然不舍,但又不敢多耽誤,就說了幾句嘴甜的話然後退了出來。她輕手輕腳地帶上門,轉過身麵對坐在長椅上的我,小姑娘終歸是小姑娘,哭了。
這麼多年過來,我們早就成了最要好的普通朋友,也隻有這樣,我才敢不需要請示,自然而堅定地把肩膀借給她。而她,也可以在我懷裏毫無顧忌的抹眼淚。
“黃孤逢,我跟你講,比起你,我更想邀請的是叔叔。”這句話夾帶著抽泣,斷斷續續。
“沒事沒事,我替他去,你就當我沒去。而且我保證人不到禮到。”我還能怎麼說呢。
“你滾!你爸這才五十出頭,怎麼會這樣,突然就這樣嗎?你之前都不曉得?”這句話問得我心裏一緊,我爸生病,不知道他自己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可我早就應該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可我沒當回事,我不知怎麼跟她解釋,也不知該怎麼跟自己交代。
“別說了,你坐下來靜靜。沒事,早晚的事。”
璐璐淚汪汪的看著老瞿的病房,看了好一會。
她說晚上還有事,得早點回家,估計是在醫院待不下去了。我就陪她往樓下走。
“你家老瞿是個好人,應該長壽的,而且他也是個聰明人,我特別羨慕你。我一直沒跟你說,其實你追我那次真是把我嚇壞了,要不是你爸,我恐怕真沒法跟你相處了。”
“他那天……哎當心台階!”這丫頭估計是太傷心了,下樓梯差點踩空。
“他那天都跟你說什麼啊,怎麼你第二天就主動跟我打招呼了?”
“你沒問過你爸?”璐璐看來也不打算告訴我。
“當天問過一次,他說沒啥特別的,我就沒再多問,不想說算了。”
“確實沒啥特別的,是不用問了。”
說著話的工夫,我送璐璐到了醫院門口。
“你快回去吧,你爸需要你照顧。我結婚你記得來就行了,介紹我老公給你認識。”
“切!我才不要認識,跟我又沒關係,我認識你就行了。我待會回去,不差這一會。”
“沒多少一會讓你磨蹭了,跑步回去!我走了。”
璐璐轉身走了,連頭也沒回,就像當年一樣。不過我知道,其實是不一樣了。
我很好奇在老瞿心裏,是否曾經有一刻把她當成過兒媳婦,如果有,那我就讓他失望了;還是說自從那天起,我爸就當她是幹女兒,就看穿了我隻能做她一輩子的閨蜜。我認定,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定能從當年他倆的操場談話裏找到,一定能。
隻是在當時,這些話,誰也不必問,誰也不會說。
我就這麼看著她,看著她走在人行道,穿過斑馬線,漸行漸遠,轉過紅綠燈的街口,消失在擁擠的人群。這是多少人送別愛人時慣用的橋段,隻是有些還能再見到,有些再也見不到。但我心裏清楚,從她上次就這樣走進宿舍樓之後,同樣的橋段無論再上演多少回,我也隻是在送別一個普通朋友,回頭,也不再見。
其實從學校回家那晚,老瞿還說了一句話:“有些再見之後回了頭的人,都未必真能再見,她要是連頭都不回,你就不必等了。”
“有些事情你現在不必問,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李宗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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