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05 更新時間:20-04-19 01:06
如今身邊竟隻剩下這件僧衣能取暖,他把僧衣蓋在身上,閉上眼睛。
他的夢境從來不是優於現實的夢想,而是平時思緒的垃圾和殘羹剩飯。白天思思念念的東西,當天夜裏老是不入夢。卻常常在自己都快以為要忘記那些折磨的時候,如同流星砸到頭一樣,讓已經蒙蔽上的雙眼看見本不應見到的醜陋與血腥,“老天瞎了眼”這句話終究是有根據的。
孩子隻知道河邊人多,卻不知道河邊覓食的野獸也多。
那隻老虎來得悄無聲息,它確認四周並無其他危險,便撲上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孩子在劇痛中驚醒,本能反應回頭就是狠狠一拳,他一拳打中了老虎的眼睛,老虎吃痛鬆開了他。甄言這才看清自己麵對的是什麼,後知後覺地嚇出了一身冷汗。這是隻幼虎,毛色鮮亮,頭部高度與甄言胸口齊平,估計獨立離巢都沒多久。要是一隻成年虎,首先攻擊的就當是甄言的脖子,那種情況下甄言還有沒有命揮出這一拳都未知。
甄言試探著向後退了一步,可是他一動,這隻老虎立刻往前邁上了一大步,獠牙畢露,使得他立刻停住了步伐。一人一虎僵持了一段時間,幼虎先朝甄言撲過來,前爪趁著衝勢把他撲倒在地,壓在甄言上方,開始唔吼著撕咬他的胸口。甄言被咬的吃痛之後,甄言被它弄得又怕又恨,剛想反抗,老虎的爪子一掌拍上了它已經受傷的肩膀,他剛累積起來的力氣立刻消散。老虎的皮毛太厚,拳頭的攻擊造成不了多大的實質性威脅,何況仰躺在地上的姿勢本身不太好發力。胸口的血腥味彌漫上鼻尖,混合著野牲身上的腥膻味讓人惡心不已。甄言拎著拳頭揍了幾下老虎的毛發,發現根本沒效果,反而弄得自己精疲力盡,心裏的恐慌和焦憤更是湧上心頭。
一如某個夜晚,他被仆人抱著送走,然後那個仆人怕惹禍上身,就把他丟在了一戶尋常百姓門前。那個仆人於心不忍,臨走時囑咐他:別再回去。有家的人,怎麼會放棄回家?可是沒等到他找到回家的路,便看見大街小巷都張貼著甄家被滅門的消息,死的有值夜的小廝、家主夫婦、以及睡在他們屋裏的仆人們。
殺戮在世人印象中,應當是哀嚎滿院、血光漫天、刀光劍影和火舌連綿的。可那一場屠殺發生得突然、寂靜、悄無聲息,血液噴濺的聲音都刺耳,隻有家主甄形反應過來與侵入者發生了搏鬥,拚命拖延時間讓一個仆人抱走自己的兒子。第二天輪值的仆人過來接班的時候,看著滿地血跡個個不知所措。
抱走他的那個仆人是真的機靈,把甄言帶到了連自己家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甄言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成了孤兒。他身無分文,無人顧養,連父母的死訊都是別人告知他的。他一直想回去看,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家的位置怎麼描述,別人就是想幫也幫不上。然後遇見了一個好心人,給他換了一身粗布衣服,把他放在驢車上走了幾天幾夜,托付到了一家鄉下的老夫婦家裏。老夫婦給他起了另一個名字,供他吃住,卻沒有幫他找“家”的打算。他明白過來自己是被人賣了,一怒之下踢翻了桌子跑了出去。他不敢再向任何人求助,隻是一個勁兒往前走。
半年的時光,他毫無方向地摸索尋找,拚著父親交給他的三腳貓功夫防衛自身,連偷帶搶,竟是誤打誤撞摸索到了揚州城。他知道揚州與蘇州相隔不遠,但是不敢相信他人,不敢問路,竟是被困了兩三年都沒走出去。
思及此處,甄言狠意和恨意紛紛湧上,一把抱住老虎頭,左臂固定住自己位置將老虎的頭狠狠往地上一按,抱著同歸於盡的心思將右手兩根手指狠狠插進了老虎的眼睛裏狠狠一剜,然後沒等老虎奮力掙脫,一口咬上老虎臉部皮肉中最柔軟的鼻子,像咬沒烤熟的雞腿一樣生生撕扯了一塊肉下來,老虎猛甩自己的脖子狠狠把他甩了出去。甄言在地上滾了幾圈又立刻爬了起來,緊緊盯著老虎的動作。那隻幼虎左眼珠已經掉出了眼眶,鼻子缺了一塊,臉部血液直流,它盯著又站起來的甄言猶豫了一會兒,後退幾步,慢慢垂下尾巴轉向樹林的方向。周圍又恢複了安靜,甄言慢慢坐在地上看自己的傷口,胸口的衣服早撕壞了,被老虎咬的傷口皮肉外翻,正咕咕冒血。他大口喘著氣,攤在地上,想挪幾步去夠掉在地上的僧衣止血,沒動幾步,便一頭栽倒。而那隻幼虎原來沒有走遠,甄言倒下去之後,便又回來了。孩子此時全身已經無力動彈,視線迷蒙。眼睜睜看著危險靠近,用胳膊支撐著身體正盡全力想要從地上爬起來,眼睜睜看著老虎又是一個猛撲,他不知所措,突然一個人影飛奔過來,一腳把老虎踹開,然後又跟上照著麵門補了那大蟲幾拳,再兩手一提,把老虎扔進了旁邊的河裏。從頭到尾老虎都沒來得及反抗,就稀裏糊塗地被水流衝走了。
甄言看著一個穿著青色長褂的人快步走過來,他不知道來人是抱著什麼心思接近他,試圖後退。可是那個人動作很快,一把把他抱了起來,按住了他的胸口。
“真是堅強的孩子。”
是那個和尚的聲音。
“困了就睡吧,我在這兒。”
甄言驚慮交加之下,遇到一個活人也覺得增加了安全感,昏沉睡去。
這一次的夢境很是奇怪。他似乎被人抱在手上,周圍一片歡聲笑語,其樂融融。他回頭看去,原來抱著自己的是父親甄形,但是父親此時卻是在跟別人說話,沒有注意到自己。於是他又看向另一邊,那是一個紅衣的少年,背上背著一把長劍,一身勁裝,可惜看不清臉。那個少年湊過來和父親一起看他,逗他笑。彎腰俯身的時候,少年脖子上的兩個鈴鐺正好掉在他麵前,“鐺鐺”地響,他一伸手就抓住了一隻。少年很意外,伸手點了點他的鼻子:“好家夥,有眼光,一拿就拿著我全身最值錢的東西,長大了肯定比你爹會聚財。”他的父親,甄形甄大俠好像惱羞成怒地踹了對方一腳:“你小子拐著彎罵誰敗家呢,有本事就把這鈴鐺留下來。”
少年不閃不顧地受了這一下,然後一本正經地胡說:“我也想留下來,可是這娃兒撒手了。”說罷就開始輕輕抬起身,想把鈴鐺扯出來,誰知孩子用了力,居然沒讓他扯地動。甄形大笑:“你看看,讓你飄,把大腿飄折了吧。”
夢是混亂的,此時甄言夢中的視角又從臂彎裏的孩子成了第三方的旁觀者,他看見少年解開了脖子上的紅繩,把小孩拽著的那個鈴鐺拆分了出來,然後對著小孩說:“小家夥,這個鈴鐺隻有成一對的時候才能用。你可保管好了,別讓我到時候找不到你。”孩子不言不語,把鈴鐺壓在自己的胸口上,回頭看著自己的父親傻笑。紅衣少年似是看到了什麼慘不忍睹的畫麵:“哎喲我的媽,這小孩才三歲多一點吧,怎麼笑起來跟你老爹一個德行,真醜,看不下去。”
“滾。”他爹換了一隻腳又踹了他一下。少年似乎跟爹嬉笑打罵慣了,爹的拳腳他從來不躲。
少年笑過之後,神色忽然複雜起來,然後又迅速用一個複雜深邃的笑容代替:“甄大哥,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無論什麼時候,咱們家永遠歡迎你回來。”
那少年走得很快,動作利落瀟灑,從後廳到院門上百丈的路,沒幾步便讓他走到了頭,而他沒有停頓一步。
甄言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又回到了那間小屋,躺在了之前的床板上。這一次他醒來時,廣真就在他身邊,倒了一碗溫水喂給他喝。水沒喝完,他忽然想起來什麼,連忙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熟悉的金屬形狀透過布料膈應心口的觸感還在,他一邊咳嗽一邊放下心來。
“慢慢喝,不著急。”廣真替他拍了拍背,把水放到一邊。
被老虎咬的傷口都已經包紮好了,廣真穿著一身青色直裰,不慌不忙地安排夥食。誰也沒提甄言為什麼會出現在那麼遠的水邊,他也沒問廣真是怎麼找到他的。
“你在發燒,我做了點野菜,起來吃。”
甄言已經很久沒有能坐在板凳上規規矩矩吃一頓飯了,他拿起碗筷的時候都沒意識到屋子裏已經多了鍋碗和床被這些基本的東西。久違的溫飽滋養著壓抑已久的酸澀,在眼角如同藤蔓生根發芽,最終化為沉默的眼淚大滴大滴掉在碗裏,又和著飯一起被他自己吃下肚去。
“你能不能陪我回家一趟?”他說道。
廣真放下手中的事,搬了個凳子坐到他麵前,與床沿邊耷拉著兩條腿的孩子平視:“為什麼要回家?”
“我爹娘死了,我還沒來得及回去看看,連他們的屍體都不知道埋在哪兒。也有可能他們沒死,所有人都在騙我。”甄言沒有敢看廣真的表情,隻能噘著嘴把最後一句說完,“回去就知道了。”
廣真遲遲沒有回答他,這讓甄言很不安,於是他低頭說了一個更能讓人接受的條件:“我之前想要拿你的鈴鐺也是想換一些錢能回家。我家很有錢,你把我賣到鄉下當別人的繼子,最多五十兩。但是把我送回家,我爹至少能給你五百兩。我不知道我家在哪,但是我爹很有名,姑蘇甄家,聽說過吧。”
廣真還是沒有回答他。他惴惴不安的抬頭,發現和尚的臉色有些冷。
“這是你目前對我說的最長的一段話。”和尚這麼評價道,“甄家,我知道,也聽說過。整個江湖上不知道你爹的才是傻子,但是你知道你爹為什麼那麼有名嗎?”
廣真端著孩子的下巴,讓他抬頭看著自己:“你爹磊落坦蕩,不以功利論人,不管外界如何評論,他都從未做過一件對不起本心的事。”
孩子雙手緊緊捏起了拳頭,要不是他知道自己根本打不過廣真,否則那拳頭一定是落在那光頭身上。
羞怒起來的時候,眼角的青筋繃直得高出原皮膚,這一點倒是甚是得他父親的真傳。廣真慢慢將手掌放在孩子頭上,輕輕揉著他的頭發。陽光透過支離的窗戶斑斑點點投射到廣真的臉上,在那些斑斑角角切分出來的皮肉片段中,甄言才發現原來和尚的眉眼末梢是長得微微上揚的,隻是他笑慣了,那棱角早被他自己拉扯橫平,做到神色與相貌平平的人並無不同。不出挑拔眾,不神采飛揚,符合別人的標尺,依照別人的是非,泯然泛泛,成為大多數中的一員。就是這樣的廣真,神色幽深地對甄言說:“你小小年紀,別學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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