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逆

章節字數:4084  更新時間:16-09-05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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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心起了個大早,上巳節生意很好,原來積下的糕點都賣了個幹淨,今日需得多做一些。她家做糕點十分講究:不能晚上做,放久了糕點會串味,也容易走樣;也不能中午做,下午客人稀少,賣不出去;唯有早上,露水清涼,人來人往,生意尤其興隆。

    鄭心才卸了店鋪的門板,被一大一小兩個影子嚇得半死。待到看見是卞然主仆,她頓時發作起來:“又來幹什麼?”卞然在手心裏敲打著折扇扇柄:“怎麼叫’又來幹什麼’,打開門做生意,不是盼著回頭客越多越好麼?鄭老板這話說的,原來你家做的是斷後的生意,莫不是糕點裏有貓膩?”鄭心心道這人才春三月就拿著把折扇四處閑逛,八九不離是個紈絝。聽了他一頓夾槍帶棒的話,心裏更加惱怒,冷著臉道:“今天不做生意。”說著就要上門板。卞然這扇輕輕一格:“不做生意?不做誰的生意?我的生意你一定要做!”這時早市甫開,街上人逐漸多了起來,礙著朱雀橋那邊的達官貴人,百姓都聚在橋那邊指指點點。卞然手撐著門板,鄭心一身男兒裝扮,兩個俊秀男子當街對峙,怎麼不叫人嚼舌頭?鄭心漲紅了臉,抄起手邊的火鉗就要打。卞然忽地展開折扇,卻見上麵繪著團團紅紫,花瓣碩大,呈合抱之勢。是罌粟花。

    鄭心倒退幾步,仔細打量卞然幾眼後才道:”店裏還有些存貨,公子若是想要,請隨我到後廚看看。“雪童留在大堂內招呼客人,眼觀六路,防止隔牆有耳。

    進去了才知道,原來這糕點鋪子裏麵大有乾坤。鄭心在樓梯前停了一下,招手叫卞然一同,她伸腳在地上碾了幾碾,台階忽然下沉到一個黑洞中。一時兩人寂靜無聲。過了半柱香時間,腳下忽然傳來一陣異香。那香味越來越濃烈,卞然惡心欲嘔,五感都陷入混沌麻木中。嘴裏被塞進一粒黏稠的事物,鄭心涼颼颼道:”咽下去,否則你會生不如死。“從僅有的兩次接觸看,這姑娘潑辣不講理卻未必不可靠,她說這句話時帶著不容抗拒的口吻,事關性命,卞然不敢不從。一線冰涼順著喉管流淌下去。與此同時,那台階穩穩停在地麵上,卞然感覺到地上並不平坦,像是鋪有砂礫,他甚至失足落在一個小坑中。鄭心從懷裏掏出一枚明珠,揭開帕子的一刹光彩瑩然,照亮了兩人身邊的一片。那明珠色澤充盈,大小也非一般海珠能比。卞然不是不識貨的,心道煙老頭也太奢侈,這東西皇帝也未必享受過。鄭心仿佛看穿他心思,幽幽道:”老爺子有財無權,雖然四十年前在江湖上叱吒風雲,如今也不得不服老,在朝廷尋找靠山。這個地窖,就是他為那些顯宦準備的。“卞然順著她目光看去,原來整個地窖的都有堅硬的煙磚燒成,層層疊疊,色澤深沉,純度自然極高。想來剛進來時的怪味就是這裏傳出來的。卞然看了一陣,才向鄭心道:“你也是煙老頭的手下?像雪童那樣?”鄭心輕笑一聲,立刻警惕起來:“你這人好沒道理,執行任務就執行任務,打聽我的身份幹什麼?我怎麼能跟那小娃娃相提並論?”卞然知道煙老頭內部必定有極嚴厲的保密措施,自己始終在被動的接受指令,還要受雪童的監視,在對方眼裏多半就是個卒子,如有必要,棄卒保車是顯然的。他不得不為自己考慮。鄭心與雪童能與內部聯係,跟自己身份大不相同,卞然心裏有數。

    他換了個話題道:“上麵有什麼安排?”他從雪童那裏有樣學樣,把煙老頭一夥的都叫“上麵”。鄭心沒有發覺,遞給他一隻指甲蓋大小的黃色蠟丸道:“我隻是負責接頭,其餘的不知道。”如果隻是接頭,在大堂裏隨手遞交即可,何必費盡周折到地窖裏來呢?鄭心道:”有筆生意,你接了吧。“說著在煙磚上三長兩短地敲擊幾下,煙牆從兩側分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匣子。那匣子一出現,卞然就知它裏麵的東西與其他煙磚不同。空氣裏的氣味濃鬱到令人窒息,夜明珠上也顯出泛黃的跡象。卞然忍不住問道:”什麼東西?“鄭心把頭一扭,假裝沒聽見。卞然見那匣子上嵌著一隻花團狀的鏤空釘扣,伸手就要揭開。啪。鄭心瞪著卞然發紅的手背道:”你是三歲孩子麼?這裏麵的煙晶觸人即死,你不稀罕這條賤命,姑娘我還不想費銀子給你收屍。“卞然詭計得逞,看那姑娘越發覺得好笑:這麼一個脾氣一點就爆、口無遮攔的姑娘怎麼能在煙老頭手底下辦事呢?鄭心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咬牙道:”現在不告訴你,等你把東西送到了,遲早也是要知道的。“這是在給自己找借口了。卞然沒有反駁她,掂了掂手裏的盒子,發現分量實在不輕。鄭心又遞給他一隻蠟丸,卻是黑色的。卞然隨手塞進袖子裏,正要再借她的口打探點什麼,上麵蓬蓬直響,聽動靜應該是一批人同時進了店門。上麵雖有雪童應付,然而他是個孩子,鄭心唯恐他露了馬腳、暴露了幾個人的身份,隨即扳動齒輪送兩人上去。卞然注意到在他們開始上升的同時,放置匣子的門洞也關閉了。兩者是相互關聯的,為的是如果有意外發生,看守匣子的人可以在逃出生天時毀掉匣子的蹤跡。為了一個匣子大費周折,煙晶雖然寶貴,也不值得用整個朱雀橋鋪子陪葬。

    卞然兩人若無其事地從樓梯上走下來,裝出一副談生意喝茶的模樣。卞然十分配合地向鄭心拱手道:“鄭老板是個痛快人,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啊?”

    鄭心與他虛禮一會才到大堂內。卞然看見座上那人的第一反應是:見鬼了。說起來大廳裏一共有不下二十人,隻有這一個人十分引人注目。那人腳上厚厚一層白布,靴底足有高蹺一般厚,身上重重疊疊不知套了多少件衣衫,披金戴銀,十分紮眼。最讓人覺得匪夷所思的是,那人臉上抹了銅錢厚的官粉,眉毛是畫上去的,好像小孩子炭筆塗鴉。這樣一個人,身高不詳,年齡不詳,性別,呃,不詳。

    雪童還若無其事地給他們一一上茶。除了那個怪人之外,其他的人清一色穿青袍係黃帶,腰間一柄長劍,大紅絲絛垂落下來,很是威風。廳堂上靜悄悄的,顯出他們的訓練有素。那怪人一見鄭心就要撲上去與她親熱:“小心肝,咱們有多久沒見了?說起來上回見麵還是臘八,你想我了沒有?我給你買了一隻金絲鳥,就巴掌大,本來想教好了給你送來的,誰知道它跟隔壁王府的八哥學出了髒口,還撓了我一下,臉上好大一條疤痕,你看你看,幸好大夫說不礙事,也不會毀容,你不用擔心。上次去明月樓,吃了一道照燒鵝,滋味足得很,我特地叫人帶來給你嚐嚐,還是熱的。”那人一開口就沒完沒了,抓著鄭心的手讓她摸自己下巴上一條發絲粗細的紅痕,又抽空命人送了照燒鵝上來。他一個人製造出了整條朱雀大街的動靜。鄭心十分不耐煩,可是這人偏偏最不能得罪。那人一看他眉頭似皺非皺的樣子,又叫嚷起來:“小心肝,你嫌棄我!兩年前你剛認識我的時候還誇我側帽風流無芝蘭玉樹,真是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見。”說著眼淚就不住打轉,捂著胸口做西子捧心狀,百忙之中還要騰出一隻手來指著鄭心,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就是害得自己形銷骨立、不思飲食、鬱鬱而終的罪魁禍首。

    卞然原以為是有人上門找麻煩,誰知是這樣一個活寶,原本如臨大敵的緊張感煙消雲散,他甚至莫名有些幸災樂禍。他正欣賞著鄭心色彩紛呈的表情,忽然袖口一緊,那個怪人欺身上前,隔著厚厚的粉底,他居然看出了一點羞澀:“公子高姓大名啊?在下齊枝,表字鳳醴。家住吳門,暫居京城。無父無母,煢煢孑立。一身正氣,薄有田地。尚未娶妻,身懷功名。”卞然聽他越說越順口,簡直要把自己身家都報一遍,立刻製止了他:“齊兄有禮了。”齊枝被他一打斷,有些委屈,一轉眼看見雪童,立刻湊上去複述了一遍,神情殷切。卞然目瞪口呆:他自己生的俊美,有些登徒子見了扭股糖似的窮追不舍也是有的,可就是沒見過這樣恬不知恥的,調戲大人就算了,連十二三的雪童都不放過嗎?鄭心顯然是看慣了齊活寶的作風,自顧自拿起算盤整理賬本去了。齊活寶顯然是個喜新厭舊的,盯著卞然主仆的美色垂涎三尺,就差搖搖尾巴了。

    卞然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又不好意思在眾目睽睽之下甩開這人就走,隻好沒話找話道:“齊公子特立獨行,叫人心折。不知現下在哪高就?”活寶答:“花滿樓。”卞然頓時覺得背後一陣冷風:原來是拉皮條的。鄭心大概是覺得再不出來製止這人胡說八道,自己的清譽大概就要被朱雀橋上的馬車碾成渣了。“他是做玉器古玩生意的,隻是住在花滿樓,成日跟那些下作女人混在一起,學的滿口胡言亂語。”鄭心從櫃台後麵走出來,沒好氣地瞪卞然一眼,“不許胡思亂想。”齊枝忿忿不平道:“花滿樓的姑娘唱的都是我的曲子,我齊才子美名遠播,你居然用世俗眼光揣測我們,如此狹隘,我以前怎的沒有看出來。人皆有情,何況花娘。人生如樹花同發,墜茵席者有之,墮糞汙者有之,貴賤有命,何必執著於身份之爭。”這人起初的確無理取鬧,有嘩眾取寵之嫌,說到最後,出口成章,從容淡靜,仿佛換了一個人,話語中含有規勸之意,叫人覺出他一片赤誠。卞然心道,這人倒是有情有義。他雖然出身世家,可是在獄中、出獄後逐漸知曉人情冷暖,當年在花滿樓打雜時他以仆役之身接受張老八等人的恩惠也不在少數,仗義每多屠狗輩,歡場多是義氣姬這句老話也算親身體會過。他被齊枝激起千端感慨,心裏對著人多了幾分親近。

    誰知那人死性不改,看見卞然有所觸動,順著竿子就往上爬:“公子你還沒告訴我姓名呢?你府邸何處啊?改日鳳醴必定拜訪。”卞然苦笑一下,這人未必就是這樣死皮賴臉,人人都有一樁難言之隱,當下也不隱瞞,答道:“小生步雲間,表字成霓。蒙受天恩,忝居戶部侍郎之位,現下住在三河汊口。齊公子如若拜訪,成霓必定灑掃花徑,早開蓬門,恭候大駕。”他不但說明住處,連官職也告訴對方,話語中卻沒有仗勢欺人的意思,反而包含誠意。齊枝也中規中矩地作揖道:“承蒙不棄,鳳醴便擇日來訪。”鄭心看這兩人你來我往,暗地裏做了個鬼臉,大聲道:“有完沒完,眼看就中午了,還賴著不走?怎麼?金風玉露一相逢,舍不得了?”齊枝聽她話語戲謔,也不生氣,臨走時還道:“別忘了那隻燒鵝,涼了當心積食。”鄭心朝他吐吐舌頭:“你要操心的事還真多。”齊枝微微一笑:“憐香惜玉,原是齊某的分內事。鄭老板雖是男子,齊某也不嫌棄。”卞然一聽這話,便知齊枝早已識破鄭心是女兒身,到她店裏打鬧也隻是逗她玩的。

    雪童套了馬車,看見日影筆直,便道:“公子,不早了,回府吧。”暗示他身懷任務,還是早早回府。

    卞然嗯了一聲道:“走吧。”同時聽見幾聲馬蹄在地上敲擊的聲音,齊枝也已經翻身上馬。

    馬車走了幾步,卞然心血來潮,忽然掀開簾子朝齊枝的方向喊道:“君子之約。”

    遠處傳來齊枝的回答:“不敢相忘。”

    路上的人聽了這莫名其妙的對答,麵麵相覷。

    作者閑話:

    齊枝和卞然是清白的,他們的關係請參照本章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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