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430 更新時間:16-09-07 16:22
卞然這幾日在衙房裏十分不自在。他資曆淺、年紀輕,安排在靠門處,原本是要他接人待物、端茶送水,是個不招人待見的位置。然而平白多了許多人進出之時總要與他寒暄片刻,坐處狹窄,他少不得起身讓座。別人坐著,他站著,即便人家談吐隨意,想與他親近,卞然也是滿腹牢騷。他為人謹慎,遇事總要反複琢磨,忽然來了這麼多人與他套近乎、獻殷勤,不能不叫人疑心。這是要升官麼?不太可能,白去非還活著,生龍活虎。難道是要平遷?也不對,自從禮部祁繼愈等人流放後,泰和帝始終不肯在尚書的人選上鬆口,太後、向茭兩黨人爭的頭破血流,六部內無不戰戰兢兢,要調動也不會在此時。
轉眼距拜訪齊枝已經有三四天了,齊枝雖在分別前頗有暗示,卞然等了這好幾天也不見動靜,心下不免惴惴不安。鄭心和雪童都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也不知是真的不曉得還是假作事不關己。眼看就是三月中旬,正輪著卞然夜裏值守,朝廷從不虧待這些夜值的官員,被褥飯菜一應俱全。這裏不算皇宮內院,卻也看守森嚴,入夜之後闃靜無人。春夜氣暖,月洞門下時不時有幾聲蟲鳴。卞然閑閑地倚在榻上,翻著不知哪位值夜官員遺留在案上的一卷筆記。筆記看上去相當陳舊,還夾著一張筆跡幼稚的字帖。想是哪位官員偷偷留了一張幼子臨摹翰墨的字帖在身邊,不慎遺落此處。那帖子臨的是蒙學裏的論語:“管子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春秋齊國管子助恒公稱霸,恒公感念其德,以天下財富之三為答謝。史書論及此大多稱頌管子之賢、君臣相得雲雲。卞然哼了一聲,多半是齊恒公自己搜刮太甚,怕引起民怨,把禍水引到管仲頭上。何以為國?唯官山海可為耳。何為官山海?海王之國,謹正鹽䇲。卞然反複吟誦這段上千年前的君臣對話,似乎就要抓住頭緒時,月洞門外侍衛一陣衣履的窸窣聲。白去非輕裝簡從,大剌剌推門進來。門外就站著白府的隨從,卞然覺的紮眼,起身關了門窗。因著沒有同僚,卞然連見禮也免了,隨手指指桌上的竹茶海道:“自己倒。”白去非略嚐了嚐道:“涼的。”卞然嗤了一聲:“傍晚時候送來的,現在可不就涼了。”白去非私底下沒少與他逗趣打鬧,卞然本著不樹敵的原則也願意迎合他,兩人關係也算親昵。白去非見慣他妙語連珠、談笑風生的模樣,今日見他忽然陰陽怪氣,便知有事。他伸手取了一碟尚且溫熱的茯苓聚糖糕,半坐在榻邊道:“吃點東西墊肚子,夜還長呢。”卞然背對著他,雖看不見他神色,聽聲音也知道那人放下臉來哄他。他也不起身,微微側過來仰著臉道:“莫不是我要升官?這幾日同僚們趕著巴結我,連堂堂戶部尚書也要低眉順眼。白大人,下官跟您打聽打聽,陛下這是要點我做狀元?”白去非見他麵有慍色,映著高麗紙上投過來的月光有如象牙般潤澤,十足的溫順可愛,心裏歎一聲這人的脾氣可不像長相那樣溫柔從容。將茯苓糕送到他嘴邊,眼看著他張口銜了才道:“殿試在即,禮部還嫌鬧得不夠大麼?不要命了才點你做狀元?誤人子弟。狀元是沒的你當了,欽差大臣倒是十有八九。”他說的輕描淡寫,卻不知卞然心中已經一片雪亮:湖州乃是天下鹽商彙聚之處,每年呈給朝廷的捐輸無數,眼下與秋蠻劍拔弩張,皇帝多半是要從這個錢袋子伸手了。南下,馬冬。齊枝話中深意他至此才領會。
白去非見他如被施了定身術,一動不動,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歡喜糊塗啦?部裏那些兔崽子一個個巴著你,哪個不想從你身上揩點油?”卞然低聲道:“這是真的?皇上已經定下了?”白去非從懷裏摸出一本奏折扔到他眼前,道:“折子已經寫好了,我與幾位大人商討了一夜,隻待明日早朝上疏。”卞然摸索著打開折子,一行行銀鉤鐵畫的墨字湧入眼前:“奏為遵旨審明定擬恭折覆奏,仰祈聖鑒事。
竊湖州鹽商馬冬遣家人馬群赴京,呈控總商方惟清將應交歸公銀兩攤派眾商,及湖州守丁簡做壽索要元寶等情。奉旨:此案著交刑部提集人證,秉公嚴審,定擬具奏,務得確情,不得稍有徇縱,報告馬群該部照例解往備需。欽此。遵即行提人卷,稟祈著戶部人等不日赴湖,核卷提集人證,逐細研鞫。謹將審明人選恭折具奏,伏乞皇上聖鑒訓示。謹奏。“後麵是半張名單,用蠅頭小楷密密抄就,卞然大略看了一下,約莫有七八人左右,品級或許有高過自己的,然而他的背後是白去非,是管理五方財政的戶部,審理此事名正言順,這次南下應該以他為主。
白去非看他抱著折子看了許久,想著明日早朝還要呈遞皇上,便傾身過去抽那奏折,原本想著趁著空閑多與他說笑幾句,一抽卻沒抽出來。他俯身去看,那人已經沉沉睡去,發出輕微的鼾聲。白去非拉過薄被與他蓋上,卞然身子忽然微微一顫,隨即又響起鼾聲。這本是小孩子夜裏睡不穩的動作,卞然早已成年,無意識時表現出來,依然讓人倍感憐愛。在白去非轉身躺下的一瞬,小榻震顫一下,白去非轉身去看,那人不知何時弓起了身子。白去非輕聲問:”冷麼?“沒有人回答,白去非給他掖了掖被子才重新歇下。見卞然睡熟了,白去才輕手輕腳地揭下折子後的名單,從暗袖裏另拿了一張大小相同的紙片,蘸了些茶水將其粘在原來的位置上。
折子上去之後泰和帝很快準了,卞然即刻就要南下。動身的日子不是旬休,加上是朝廷公事,沒有人送行,隻白去非遣人送了一束幹艾草來,傳話道江南潮濕,要卞然小心爬蟲百足,別過了病氣。卞然給了那人幾兩碎銀子打發了,將艾草掛在車壁上,就要起程向碼頭去。京城以南原有官道可通湖州,此次同行的其它大臣便是取道洛陽,再折至湖州。然而人多必定是非不斷,他與白去非、路東瀾關係匪淺滿朝皆知,加上原來這個步雲間的名聲並不好聽,流言蜚語不在少數。卞然圖個清靜,就取道鳳陽,乘船南下,如果順風順水的話,還要比其他人早到兩三日。到了碼頭才知道,所有的船被一個富家公子哥包了,水麵上空蕩蕩的,水邊倒是站著五六個藍衣皂巾的大漢。雪童找來船老大盤問,船老大苦著臉道:“小的也沒法子呀,前些日子來了個穿紅戴綠的俊俏公子,硬說咱們偷了他的寶貝兒子,不把他兒子叫出來就不準開船。這幾位爺已經守在這三天了,生意也沒辦法做,小的一家老小還等著吃飯呢。”他正說的起勁,背後一個人道:“胡說八道!難道我一天一百兩銀子是白給你們的?”船老大一見那人連忙拉拉鬥笠,退到一邊去。卞然回頭一看,長身玉立、奇裝異服,不是齊枝還是誰?於是問道:“鳳醴什麼時候不睡溫柔鄉,改行打家劫舍了?”齊枝慢慢溜達過來,還不忘提提袍子,生怕碼頭上的水沾了他簇新的湖色罩衫:“咱們的老巢在棲霞山下,人馬糧草齊全,現下還缺一個壓寨夫人,正要劫色。”卞然道:“自古美人愛英雄,齊兄兩手空空,恐怕要失望。”話音未落,齊枝笑嘻嘻地從袖子裏掏出一隻烏黑的幼貂,往卞然麵前一送:“我這寶貝兒子便是聘禮了。”黑貂生性活潑,並不怕生,見了卞然就往他懷裏一撲。船老大倍感冤枉,跳起來指著齊枝罵道:“你這是什麼狗屁兒子!明明就是山獸,怎麼還往水裏找!分明就是攪我們的生意!”那黑貂很有靈性,聽這人居然敢看不起它,調頭紮進水裏打了兩個旋,銜上一條草魚扔到地上,跳到齊枝臂上,嗷嗷叫著要人誇讚。船老大一時驚得嘴也合不攏。齊枝擺擺手,扔給他一隻金錠道:“夠不夠?這個碼頭我再包三天,這三天,誰都不準開船,也不準向別人透露咱們的下落。否則。”齊枝隨手從旁邊大漢腰間抽出一把樸刀,朝岸邊一揮留下一片整齊的茬口。那船老大哪裏還敢多嘴,不住地點頭稱是。
齊枝招手喚來一艘畫舫,與卞然一同上了。那畫舫十分輕便,地下裝有暗槳,風行水上,眨眼間沿著河道一路滑出六七裏。卞然看看逐漸模糊的碼頭,問道:“不怕那船老大走了風聲?”卞然此番是要到湖州徹查方惟清私分銀兩、丁簡索賄之事,齊枝跟過來師出無名,難免叫人懷疑。齊枝手裏給黑貂順著毛道:“碼頭上船隻年久失修,遭遇風浪以致三天不能出航,我擔心好友步雲間的安危,順路送他一程,難道有錯?何況那人身懷銀財,難保不會遭遇不測。”卞然聽他口氣竟是要殺那船老大封口,不僅心有戚戚。齊枝瞥他一眼道:“那人貪圖錢財,收了我的銀錢還要來找事,這才撞見咱們同乘一船。要是他安分守己,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看,怎麼會有這飛來橫禍?”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仿佛天經地義,誰也猜不到這平素溫和親切、詼諧頑皮的男人是如此心冷。
水麵上風大,齊枝把手伸出去在上麵不住攪動,激起層層清漪。
“進了什麼門,就做什麼事。我不能永遠假裝花花公子,所以想著早點讓你知道也好。”
卞然垂頭不答。大概他以後也是要走同樣的路的。今天是船老大,明天或許就是哪個芝麻小官,哪個管不住嘴的小廝。他是為了報仇,齊枝又是為了什麼?他不敢問。
黑貂睜著圓溜溜的眼睛不解地看著這兩個各自沉默的人,斟酌一下,還是跳到齊枝懷裏,含著他的手指輕輕吮咬。
作者閑話:
因為要準備課題展示,停更兩天,到周六更新。
這裏的齊桓公和管仲的對話出自《管子海王》。大意是齊桓公問他怎麼強國,管仲答要把山海的開發權收歸國有,主要就是開礦和曬鹽。至於論語裏麵的三歸,采用的隻是其中一種說法。
另外白去非的奏折改編自清代陶澍的《覆奏京控鹽案折子`巡撫督同會奏》。鹽商的故事也會以陶澍的鹽務改革為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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