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章節字數:4658  更新時間:16-10-06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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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家大院箜篌堂裏,一間布置典雅的琴室,鋪設著一張瑤琴。這把瑤琴的來曆很特殊,乃以煙山神木林的神木為琴身,飾以白璧及青璧,琴身的隱密處還刻著煙山關氏四個篆字。

    關弱水獻琴一曲,在幽微的琴室裏正身端坐,撫畢,朝四靜亭走去。

    亭裏的風微微襲來,正好舒心,蘇少艾端坐在四靜亭的一角,上一次他在這個地方,是東門大街賭局結束後等候競王爺在此一起奕棋,也就是那時候,他首度得知自己被最愛的皇哥哥背叛,被關弱水圍剿,甚至是被黎爺將了一軍。

    眼睛上的黑布條遮蔽一切光源,琴室的琴音才剛停止,就聽見關弱水的腳步聲步到了四靜亭。蘇少艾沒有挪動姿勢,他依然正身端坐,聽著四周的動靜。

    若不是帶來了他最愛的琥珀酒,否則他是不願開口的。

    “一醰夠嗎?”

    “想用琥珀酒討好本公子?”

    “我說,蘇少艾,一醰不夠的話,弱水還有。”

    “都拿來吧。”

    總共擺了五大醰,釀這酒不易,這酒還是向情滿園采辦才有。

    一隻手伸過來用帕子擦淨他沾濕的衣襟,連帶拭淨嘴角邊的酒露,蘇少艾把手覆上去,抓著關弱水的手背,把他的手扯開,直接用自己的衣袖擦嘴。

    “我說,蘇少艾,你難道就沒有話對我說嗎?”

    把酒一灌,豪氣幹雲,也許是故意為之,把幹涸的酒醰子往地上一擲,匡鏘一聲,酒醰碎成了片片破瓦。

    “你別拿它出氣,它跟你無仇,你有什麼事直接衝著我來。”

    蘇少艾不搭理他,把關弱水視為天上的雲飄過,自己一個人獨飲這琥珀酒。

    不久,關弱水步出四靜亭,琴室裏又傳來陣陣箏音,他就這樣在關家大院裏聽弦飲酒,倚著亭柱欄杆小憩了一覺。醒來時,身上多了一件披風。

    四方傳來一陣奔跑的聲音,幾名奴仆似在張羅著什麼,喊著快把東西拿進來,前前後後喊了一刻鍾。那東西很快就出現在四靜亭裏,聞這味道,是昌盛樓的烤鴨。

    奴仆在亭裏手忙腳亂鋪排一桌菜肴,念著幾道菜名,玉兔白菜,蓮子粥,佛手金卷,鮮燴鮑魚,三色糕。菜香撲鼻,蘇少艾才覺得有些饑饞了。

    “餓了嗎?”

    屏退奴仆,亭裏隻他二人。

    “想用昌盛樓的菜來討好我?”

    隻喂了一口,便故意朝對方身上一吐。

    吐了關弱水一身,也是匡鏘一聲,這回換關弱水摔碗,把碗摔破在地。立刻令人把一桌酒菜全部撤下,見主人動怒,奴仆迅速收拾幹淨,亭內隻餘二人,氣氛火爆。

    關弱水忍著氣,把蘇少艾從椅子上抱起來,往房裏走,將人扔在房內的柚木大椅上,說:“關某也不是拿你的性子沒辦法,讓你餓個幾天,看你還敢這樣糟蹋。”

    二人都忍著氣。

    才半天,蘇少艾便開口要吃飯。

    一口一口喂,怕噎著了,一頓飯吃下來已過一個時辰。

    “明天一早,我帶你去一趟白馬寺。”

    “白馬寺?”

    “我替你去求一樣東西。”

    “想不到被人當成活菩薩供著的關大人也會求神拜佛。”

    ***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

    白馬寺前的四大天王張著一雙圓眼看著世間,看著寺前石階,有三名小沙彌手持掃帚,掃秋風吹下的落葉。

    三張靈活無邪的臉猶然稚嫩,秋風的風從未停歇,枯黃落葉一片接著一片緩緩隨風翻飛,一片青黃參半的落葉飄向兩名上山的男子衣袍,其中一名有濃濃的江湖味,其中一人眼已盲,被扛在肩上。

    聽小沙彌一張嘴巴哼著南方曲調開懷掃落葉,那肩上的盲人說:“此調是寧波小調。”

    那比較年長懂事的沙彌張大圓滾滾的眼珠子,雙手合十,向盲眼人說:“我剛自寧波來,父母賭博把錢都輸光了,又被幫派討債逼到都上吊死了,我隻好來此出家。”

    盲人問:“寧波,賭博,幫派,上吊?”

    小沙彌一手叉腰,一手持帚,問那盲人:“大哥哥,你知道寧波?那你可知有一個叫蘇少艾的大壞蛋?”

    盲人說:“當然知道,可他是大壞蛋嗎?”

    另一名小沙彌咕溜轉著一雙眼,“豈止壞,我的父母在江東海上被他搶走了船,人扔到海裏,都死了。”

    另一名更小的沙彌大約五歲,也附和著,“我原住在京城北門大街,那蘇少艾大壞蛋放一把火把我家燒了,我的爹娘都燒死在裏麵啊。”

    盲眼人咳了一聲:“欸,這蘇少艾死後應該下地獄。”

    “下地獄被閻羅王拔掉舌頭。”

    “還要挖掉他的眼睛。”

    “還要拔光他的牙齒。”

    “還要鋸掉他兩條腿。”

    “還要砍掉他的兩隻手。”

    盲眼人又急急咳了一聲:“咳,這樣一來,那蘇少艾多可憐啊!”

    “沒我可憐。”

    “也沒我可憐。”

    “我才最可憐。”

    撇下三位掃秋風落葉的小沙彌,蘇少艾低低問了扛他的人:“我真的有那麼壞嗎?”

    關弱水沒回答,開門見寺僧,知客已來迎,早立在門外。

    關弱水向住持法然大師說:“我來取一物。”

    法然大師問:“欲取何物?”

    “一雙眼。”

    “何人的雙眼?”

    “虛空大師金身菩薩的雙眼。”

    “做何用?”

    “治療他。”

    治療後,關弱水在蘇少艾耳際說,金身菩薩的雙眼存留一個畫麵,看一眼無妨。

    彼時,虛空大師在彌陀聲中走向佛國之路,途中,撇見一名與他共同在山中修行千年的大妖化身一名男嬰來訪,大妖元神說:“我才要來,你怎麼就要走了,這樣也好,我此次且到人間遊覽歡暢一番,無人可管的了我。”虛空大師一驚,知此妖迷惑世間之妖能無邊,遂向遠方諸佛行禮,“我願與他一同道路,防他在人間作亂。”追上那妖,妖問:“你與我不同道路,我怎可與你同行?”虛空輕笑:“我會尋你,讓你愛我,恨我,離不開我,永世糾纏我,自然會雙雙同行。”

    蘇少艾說:“你與我不同道路,我怎可與你同行?”

    關弱水說:“我會尋你,讓你愛我,恨我,離不開我,永世糾纏我。”

    閱覽這一段記憶後,關弱水舉起雙手,在蘇少艾腦門拍下一掌,將那雙眼最後留存的畫麵悉數毀去,再將此記憶從腦海中消除。蘇少艾人暈過去,醒來後,全然忘卻白馬寺經曆的一切,忘卻這一段記憶。

    ***

    關家大院的箜篌堂裏,優雅的琴室傳送著靡靡之音,蘇少艾雙手在瑤琴上來回撥弄,曲盡,輕輕吐出一口怨氣。

    怨氣甚重,噘著嘴往外看假山假水的景致,心神早已飛至九霄雲外。

    關弱水將他關在宅子裏,不準出門,不準上街,不準這不準那。明明人已恢複正常可以自行走動,卻被限製行動。

    這座宅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花團錦簇再如何嬌美,一日看它個八十回也會膩的,悠悠歎了幾口氣,行至影門後,探了探頭,這關家大院連一個訪客也無,成天死氣沉沉的,聊天的對象都隻能限製在關弱水一個人身上。

    琴撥了又撥,早已不成調了,閃亮清逸的眸子轉向關弱水,“本公子真不願被困在你關家大院,這晚上不能出去還有個理由,這大白天的,總得讓本公子看些好看的,去些有趣的地方,聽個戲曲什麼的。”

    “不行。”

    “敢情你是真的要把本公子困在這裏一輩子?”

    “是有此意。”

    “若我非走不可呢?”

    “你可以一試。”

    關弱水手握竹扇,在掌心輕敲了兩下,瞪著一雙淩厲鷹眼。

    “好,本公子既然出不了這道門,你也別怪我把這兒當成自己府上使喚。”

    “蘇公子盡情使喚,請便。”

    蘇少艾也不客氣,朝身邊的阿棋喊去,要他去把青悅公子找來奕棋,被關弱水擋下。一連擋下妓館的歌女、戲園子,知這關家大院門禁森嚴不準出入,又訕笑了。

    “非得這樣困住我不可嗎?本公子悶了。”心揪成一團,快悶出病來了。“這韶光易逝啊,你既愛打獵,不如趁今日天高氣爽,找個林子帶本公子去打獵。”

    果真約了競王爺和奉真,帶上他和阿棋,到北郊的懷穀溪邊打獵。懷穀溪是著名的野鳥聚集地,大雁南飛時常可見牠的蹤跡。

    溪上的江風吹動水波,白鳥野鴨水上漫舞。蘇少艾手上一把大弓,一連射下兩隻大雁,其他人的身手那就不必說了,都是一等一的打獵高手。

    難得一個獵鳥的好天氣,卻被一個意外之人打壞了和氣。

    權爺帶著一撥人也來獵鳥,恰巧在懷穀溪的對岸,兩幫人馬隔江不期而遇。

    關弱水揚弓射下一隻大雁,大雁落在水洲一塊巨石上,身上有兩隻箭。

    “關大人,好久不見,你也來打獵。”

    “權爺好興致,也來懷穀溪。”

    倏地發現什麼,權爺眼睛一亮,策馬涉水而來,攫住巨石上不斷掙紮的大雁,來到關弱水麵前,把那隻大雁往地上一扔,扔在兩人中間。

    “關大人與我同時射中一隻鳥,該怎麼分?”

    在場所有人都認得權爺,唯有蘇少艾不識。

    權爺原本就有關東人的十足霸氣,這會兒在打獵的氣氛下更將那分霸氣顯露無遺,關弱水等人都放下手中大弓,見權爺將大雁橫扔在二人中間,再加上那一句該怎麼分,知權爺此刻不僅難纏而且難惹。

    “蘇公子,你不認得我了?”權爺朝蘇少艾打招呼,打算朝他策馬趨近,一把竹扇子橫擋在他的馬頭前。

    “權爺,這隻大雁就當關某送給你,至於關某的東西,權爺若再強要,會讓自己後悔。”一把不客氣的竹扇,一句略帶威脅的話,關弱水一雙銳利鷹眼幾乎可以殺人。

    權爺也非定要搶人,水洲一遇也是巧合,複雜的眼神望向蘇少艾,“蘇公子,我是權介一,有空到我府上小坐,東門大街的介園,你曾住過的。”

    一句東門大街的介園,你曾住過的,引動關弱水的怒氣。扇子一打,將權爺的馬打退三步。

    “權爺,關某不想與你爭執,但有些事該適可而止。”眼神已經透露出殺氣騰騰,不想讓蘇少艾聽見太多內容,他轉向阿棋,喊了一聲:“馬上把他送回去,我這裏還有事要處理。”

    蘇少艾卻在此時發話:“等一等,東門大街的介園?恕本公子眼拙,尚不知東門還有權大人這等人物,權爺能否把話說清楚。”

    “阿棋!”朝阿棋再度怒喊,是不願揭露更多事情。

    此番遮遮掩掩,蘇少艾反而更好奇,策馬上前,才走了兩步,卻被奉真伸來的一把長劍攔下。

    “蘇公子請回府。”奉真的長劍閃著銀光,麵容肅煞,這句話不是開玩笑的。

    ***

    關家大院箜篌堂裏,一把箏才撥了兩三弦而已,就劃然一響,停了下來,關弱水心緒百轉,三天前在懷穀溪巧遇權爺,把蘇少艾送走之後,二人溪邊對談,對方並沒有鬆手放棄的打算。

    權爺說:“權某仰慕蘇公子已久,或許比你更早些,若說是奪人之愛,可說不過去。”

    蘇少艾也知眾人都特意隱瞞著什麼,箜篌堂的瑤箏如裂帛一聲停下時,正好對上關弱水投來的目光,從懷穀溪回來後,那絕妙的琴藝就頻頻失手錯了許多音,手法淩亂,這種失常更讓他揣想了不該想的事。

    關弱水遞上一醰白酒,接過手,一飲而盡,用袖子擦擦嘴,堂外,一隻大雁正好飛過,駐足在嶙峋的假山上。

    “權爺是怎麼看上我的,本公子想知道。”紙是包不住火的。

    沒有爭執,沒有憤怒,也沒有激動的言詞,這些事遲早都要麵對的。

    “恨我嗎?”

    “當然恨。”

    “有多恨?”

    “恨之入骨。”

    “為何而恨?”

    “荻花堂三千弟兄,百名優人名妓,以及本公子的慘痛。”

    “我關弱水讓你一輩子恨著,好嗎?”

    “好。”

    ***

    這日秋高氣爽,白鳥飛上枝頭聽曲,蘇少艾無聊地胡亂撥著箏弦,一夜沒睡,眼皮有些沉悶。

    琴室外有人在空中縱飛,盤桓不去。

    那人身手矯健,倒掛在琴室屋頂,將紙窗搓破一個小洞。

    “這位兄弟,出來吧。”關弱水偏著頭,彈指將竹扇打出去,那扇子不偏不倚打向搓破紙窗的那一根手指頭。

    “是你!”

    人落定,一把武士刀掛在腰間,是白櫻。

    東瀛忍者的裝束,全身以黑衣包裹,隻露出一雙淩厲雙眼。

    “常之大人有請,想請關大人到麒麟閣喝杯酒。”

    “你數度闖我院子,我諒你是黎爺手下的高手不怪你,唯有一事關某不可原諒。”

    關弱水起身,走至門邊,將那把扇子敲向白櫻肩頭。

    白櫻一震,這竹扇竟比那鐵扇還疼。

    “此人你碰不得,勾引不得,若屢勸不聽,休怪關某手下無情。”

    身後,蘇少艾端坐在琴座上,張著一雙絕世勾魂眼,朝白櫻遠望。

    “既然話已說開,白櫻也要說一句,隻要蘇公子活在世上一日,就有白櫻隨侍。”

    關弱水火冒三丈,怒斥:“我的人,不須你隨侍!”

    蘇少艾卻在此時故意插話,把情況攪的更混亂:“本公子與那白櫻還有東瀛賞櫻之約,白櫻,就來年春天吧。”

    關弱水怒瞪著蘇少艾,醋勁大發,眼中盡是重重火焰:“我真後悔給你一對眼睛!”又朝白櫻說:“賞櫻取消,關某不準!”

    又補充了一句:“沒有我的允許,你哪裏都不能去。”

    白櫻嘖嘖了兩聲,說:“蘇公子,我帶你逃離這裏吧。”

    “找死!”

    一句找死,惹動關弱水的竹扇,朝白櫻剽悍轟去。兩人旋即在假山假水間展開一場情場決鬥,蘇少艾手裏抓著一顆果,大口咬下,看好戲似地,坐在門邊看這兩人高來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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