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  交心

章節字數:4540  更新時間:17-01-26 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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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六,天子壽辰!邀宴群臣、釣魚賞花一如往常。晚間飲宴集英殿,正是觥籌交錯、推杯換盞時,忽聞西關急報:羌桀主拓跋溫於數日前稱帝自立!此舉無異於公然反梁!似一道晴空霹靂,此訊即刻震驚四座!梁帝驚怒之下,舊疾忽發至昏厥!

    十多日未嚐得召入宮伴讀,南宮霽心下暗猜測梁帝之疾恐是不好,便教張令其前往打探。結果誠如他所料:天子當日昏厥,並非舊疾複發,而是中風之症!南宮霽聞之心下甚憂,便教禹弼前來探論了番時局。

    禹弼道:“天子不豫日久,朝中難免現變故!好在羌桀目前尚無異動,且此事,暫不至牽涉我蜀中!隻郎君言止還須謹慎,以防落人口實!”

    南宮霽頷首道:“此我自然明白!隻是,近日心中有一事疑惑,還望先生指點!”

    禹弼問何事。

    南宮霽道:“先生以為,太子與二皇子,將來孰人登位,於吾蜀中才是有利?”

    禹弼詫異:“國本早已有立,難道還存變數?若如此,臣便要勸郎君一句,明哲保身乃是首要,大事,還是袖手旁觀為好!”

    南宮霽聞言若有所思,蹙眉踱步許久,才道:“我自入京,便與太子伴讀,相較二皇子,與之自更為親近;加之先前,吾已因事得罪二皇子,想他難免對我心懷怨恨!因而,事到如今,無論如何,東宮定不能易主!”

    禹弼歎道:“東宮易不易主,恐還由不得吾等!”

    南宮霽道:“事涉太子,吾實不能置若罔聞!不僅因了與他這番交情,更是為我蜀中與天下之寧!依吾觀來,二皇子心胸實是不寬,且向來與太子不和,先生可想,來日他若登位,吾等將會落得如何下場?”

    禹弼蹙眉:“則郎君欲如何?”

    南宮霽苦笑:“正是無法,才向先生問策!”

    禹弼沉吟片刻,道:“此事,想來當下還應靜觀其變!然有一點,郎君須謹記,參預謀立,乃是死罪!”

    南宮霽歎道:“先生此言實是抬舉吾了,吾有何能耐可籌謀那些?隻是。。。有些為太子憂心,怕他為小人蠱惑,以致舊事重演;然又憂他謹慎過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舊事,自是指當年李繼中謀逆一案。

    禹弼道:“郎君既與太子交情不淺,則此些,自可適時提醒一二。”

    南宮霽點頭:“吾本也是這般想,如今既得先生讚同,便安心了。”

    天子臥病半月後,朝中奏請太子監國,太子卻以侍疾無暇為由推卻。

    許久未見,南宮霽思來,也是時當入宮探一探太子了。

    或是憂思過甚之故,太子當下看去又清減不少。此刻雖捧著本書半倚榻上,眼睛卻閉著,似半寐養神。

    南宮霽移步至榻前,站了片刻,見那人依舊無動靜,便作歎息道:“殿下既倦乏至此,臣便改日再來罷。”

    話音剛落,卻見那人緩緩睜開了眼,隻眼中尚帶血絲,想是未嚐歇好。

    越淩坐起身,屏退眾人,便道了聲“坐”!南宮霽依言搬來張凳子倚榻坐下。

    多日未見,一時獨對,倒不知從何說起。且寒暄兩句,越淩忽道:“大半月未曾見你,吾還以為你又回蜀逍遙去了呢!”

    南宮霽忙呼冤枉,道:“殿下怎會有此想?吾當初教罰去半年俸祿,府中已半年不能添新物、不敢食葷腥,吾至今尚在懊悔,怎還敢輕犯?!”

    越淩哼道:“如此,為何這許久不聞消息?”

    南宮霽苦笑:“因知殿下事忙,遂不得宣召,並不敢輕易叨擾!”

    越淩嗤了聲:“那今日怎又來了?”

    南宮霽道:“上臥病已有大半月,不知當下情形如何,且又憂心殿下憂思過甚,且常日侍疾或至勞累傷身,心中總是百般掛念,才決心入內一見。好在今見殿下尚好,臣心中又安定幾分!隻是不知,聖躬(1)怎樣了?”

    越淩一時眸光似黯淡下,凝眉不言。南宮霽暗自歎息了聲。

    半晌無言。

    越淩起身,緩步向窗前踱去。

    南宮霽隨在其後,道:“近來聽聞朝中有諫言請殿下監國?”

    越淩未置可否。

    窗外簷下,兩隻雀鳥正嘰喳爭巢。

    南宮霽笑道:“看來殿下宮中也該調兩個勤快些的宮人來了。這鳥巢已築到殿簷下,卻也無人問麼?”

    越淩略顯無奈:“這巢是春時兩隻燕子做下的,當初我因好奇,外加幾分不忍才命人留下未曾搗毀,孰料到秋時燕子南去,此倒成了麻雀爭奪之所。”

    南宮霽笑道:“所謂鳩占鵲巢,殿下一番好心,卻不料引來這不速之客,我看還是就此搗去好,免得耳根不清。”言罷卻見越淩麵色微凝,便道:“吾乃是隨意一言,並無所指,殿下還莫多心。”

    越淩輕道:“吾自知你此言是無心,隻是。。。”欲言又止。

    南宮霽自看出他為難,便道:“殿下有何難言之隱?”

    越淩斟酌片刻,轉回身,直視他道:“監國一事,你如何看?”

    南宮霽對此倒似果真早有見解,泰然答曰:“依吾之見,不可操之過急,卻也不可猶豫過分!”

    越淩蹙眉:“何意?”

    南宮霽踱前兩步,不答反問:“聽聞殿下已推辭,乃是何故?”

    越淩一歎:“既有前車之鑒,吾怎還能重蹈覆轍?!。。。如今隻望聖躬早日康複,以安人心。”

    南宮霽凝眉:“殿下孝心可鑒,想來官家得知亦會動容!然而國本既立,便是防此萬一!殿下心中若無絲毫打算以應對不測,恐也不妥!”

    越淩不答。

    南宮霽輕歎了聲,抬手置於他肩上:“事可緩作決斷,卻不可不斷,否則到時恐誤國誤己!”

    言罷,見那人垂眸若有所思,不知聽進與否。

    好在上天或是為太子的孝誠所動,隔了月餘,聖躬果然漸愈!隻一時依舊不能視朝。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經宰相王夔等人齊力保諫,太子越淩奉旨監國!

    又至新正,天子不豫,宮中一應大宴皆免了。直到上元節,天子召見群臣於紫宸殿,受賀之後又匆匆返回內宮,大宴則交與太子主持。

    午席散後,見天氣甚好,太子便攜南宮霽往後苑一走散心。正當梅季,信步苑中,入眼疏影橫斜,風過暗香浮動,景色自為怡人。

    越淩一路極少出言,看去是專心賞花,南宮霽自也隨之。遊逛一陣,二人略覺乏頓,便入亭中小歇。趁此時,南宮霽欲借機問一問太子近況,然太子偏是心不在焉,所答不過一字半句,倒似敷衍。

    南宮霽雖心知此大概是他近時過分傷神所致,然不知何故,心中實覺無趣,便脫口道:“殿下今日邀臣賞花,然看去卻心不在此,這般,臣亦無趣,便先告退了!”

    越淩一怔,抬眼見他果真起身告辭欲走,一時自迷茫無措。南宮霽原以為他會出言挽留,孰料他竟不為所動,而言既出,自也無由收回,隻得轉身離去!

    日已西斜,北風刺骨,越淩獨立亭中,身子凍得都有些僵,才暮然想起,是該回了!隻一挪步,卻覺腿腳麻木,隻得扶住石桌緩緩坐下,當下便覺鼻頭也似有些酸。

    四遭皆闃,他這般落魄相倒也免入旁人眼中!一時閉目欲靜一靜心。不知何時,臉上倏忽一癢,睜眼恍見一團粉紅,伸手觸上---卻是一枝紅梅。梅花自不長腳走進亭中,抬眼一撇---那廝正如無事般立於跟前。

    目光相觸,那人嬉笑:“臣方才見殿下困頓,便到園中走了一走,見這紅梅開得最好,遂折來與殿下醒神!”

    越淩垂眸不言。

    南宮霽自知他還與自己置氣,便又賠笑:“殿下若還氣惱,臣便隻得負荊請罪了!”言罷奉上那根半人高的花枝。

    越淩卻不領情,看都未看他一眼,起身便走。

    南宮霽無策,隻得隨在其後,一麵道:“殿下要如何才解氣?”

    越淩但聞此言,卻更為惱起,想都未想便道:“你若不欲與我相對,吾可代你求道旨,今後免你伴讀,自也無須多置閑氣!”

    南宮霽聞之竟倏忽也起了些惱意,道:“殿下好生不明理,此是何事也需鬧到官家跟前?然若真不欲見我,倒不妨請官家下旨許我回蜀,今後老死不相往來,才是最好!”

    他竟出言挑釁!

    越淩如何能忍,忿然道:“既如此,我定教你如願!”言罷,再不理會他,轉頭快步離去。

    “老死不相往來!”南宮霽稍一清醒,便意識到,此言,確是過了。無從多想,抬腳追上。

    林間花木纏繞,且那人氣急之故,腳步甚匆亂,磕磕絆絆令人提心吊膽。

    南宮霽加快腳步,終於追上前人,一把將之扯住:“你究竟要如何?!”

    越淩見他氣勢洶洶,心內愈發惱怒,奮力欲甩脫。無奈那人本就較自己高大,當下用力扣住他的雙臂,不由分說拖到身前!離得這般近,越淩似覺那人每絲氣息都能撲到自己臉上!心知是無用,便也不作無謂掙紮,但目光淩厲望著那人,分明是說“你能奈我何?”。

    僵持片刻,終似覺臂上力道漸小,越淩心內一喜,正欲甩脫,卻不料那人竟忽而雙手上移攬住了他肩,輕一拉,便將絲毫沒有防備之人帶進了懷中!

    腦中倏忽一片迷混!耳邊環繞不止的是那人的絮叨,他者皆未聽進,但隻一句入了耳,便是“你豈不知我心意?!”

    原是這般!

    靜默片刻,笑意淺露:“為何不早說?”

    許久未聞答言,肩上那雙手卻不知何時已滑落至腰間,緊緊環住。。。

    夕陽融暖,花好風輕。

    賞花罷出梅苑,候在園外的近侍王昭明便迎上道:“殿下今日賞花可好?”

    越淩笑而頷首。

    昭明見他興致似不壞,便又道:“卻未曾遇到二殿下麼?”

    那二人聞言皆一怔。

    沉吟片刻,越淩故作淡然:“二弟他。。。方才來過?”

    昭明回道:“正是!小的原還怕他擾到殿下,勸他改日再來,隻二皇子不聽,說殿下若不欲受打擾,他便隻身入園。。。”

    越淩聞聽隻覺手心發熱,心內卻是陣陣發涼,回頭望了南宮霽一眼,那人臉上雖無異色,眼中卻隱露不安。

    強作鎮定,越淩問道:“二弟何時走的?”

    這王昭明便是心思再玲瓏,又如何能猜透此中玄機?隻照實答道:“二皇子應是獨自遊園無趣,去了沒多時便出來了,臣看他似未盡興,因臉色並不大好。”

    言方罷,南宮霽便咳嗽起來。

    昭明笑道:“晚間風寒,郎君今日衣著單薄,可留心著涼。”

    天色已黑,景福殿內,二人相對而坐,已許久無言。

    不知何時,殿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便聞有人稟道:“殿下,天色已晚,宮門將閉,世子當出宮了!”

    越淩聞聲而起,正對上南宮霽茫然的眼神。遲疑過後,卻也隻得道:“你先去罷!”

    南宮霽已似木訥,聽他如是說便起身離去。越淩送他到門外,望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麵上難掩愁苦:若是爹爹當真得知今日之事,恐他這一去,從此便再難相見了。

    一路行來,南宮霽腦中一片渾沌。待到醒轉,東華門已在眼前。回首四望,高矗的宮牆似圍成了一口深井,將內中燈火點滴不漏的吞噬盡了,惟剩宣佑門上高懸的兩盞宮燈,在寒風中輕為搖曳。

    長歎一聲,今日之後,事將如何,誠是不可料!若往最壞處想,今日這一別,還恐相見再無期!這才想起方才竟未嚐與他好生道別,心中又是一陣悵然。

    景福殿內,燭火搖曳,越淩坐在原處,不發一語。

    那王昭明縱是再愚鈍,自也已瞧出事不尋常,而太子自遊園歸來就這般,那自然便是事出園中了。思來今日隻有南宮霽陪太子入園遊賞,而其向來是太子親隨,自不能得罪太子,何況他二人出園時尚未現何不妥!因而忖來,事多半還是出在那忽然闖入的二皇子身上!

    夜已深,昭明稟道:“殿下,時辰不早,該歇了。”

    太子聞言倒是順從,果真起身往內更衣去了,隻看去身形飄忽,眼神亦有幾分渙散,顯是心不在焉。

    昭明暗歎了聲,待太子上床後,便悄聲退出。方出殿外,卻見黃門奉上一物!

    昭明去而複返,好在太子尚未睡下,接過那藍絹包裹之物,自顯詫異。

    昭明道:“此是南宮世子贈與殿下之物。他說新春首回入宮,卻忘了與殿下帶禮,因而先且奉上此物,願殿下長樂安康!”

    越淩沉吟片刻,緩緩揭開絹帕,瞧了一眼便疑惑道:“他果真說要將此物贈與我?”

    昭明一時倒也有些遲疑,道:“據傳話的黃門說,世子原話是,先且奉上此物,請您暫為保管,待到下回入宮,再以他禮換回。”如是說著,自己卻也惑色滿麵:他原怕黃門傳錯話,因而方才才留了一半!說來這送禮,卻還可先且以物抵押的麼?真乃聞所未聞!

    孰料太子聽了卻不以為怪,不僅不怪,還淺露一絲笑容,道了句:“知道了。”

    夜已將半,越淩輾轉難眠,便索性坐起身,自枕下摸出那雙魚玉佩,湊近燈下細為賞玩摩挲,心中乃是百感交集:此物,是南宮霽當年釣魚奪魁所得賞賜,而所謂相贈隻是蒙混旁人之詞。言中真意,乃是與各自且留一份念想罷。

    注:

    (1)聖躬:聖體。代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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