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555 更新時間：17-08-18 10:40
蘇鐵牙。
就在程絕衣走馬江湖時，這條道上頻頻出現蘇鐵牙走動的身影，這名鐵漢子即是程絕衣口中，那名身心崩毀又無可救藥的高手。
江湖上人人皆知，遇上了蘇鐵牙，若想逃命，千萬別看他的眼睛。他有一副定人神魂的危眼，一旦與他對上，就算你有八十條腿也走不了。他的雙眼很陰冷，冷得像一把利刃，冷得不象話，他的冷，與他所呼出的空氣雷同，可以令四周瞬間急凍。
這是個入冬之日，蘇鐵牙一個人飛馬獨行，朝蘇家莊奔去。泥地難行，他的馬卻走得極快。這種速度之於旁人，如風一般神疾，好像他的腳下有一道風火輪。
瑟瑟寒風狂，快馬白雪揚，一名村人於陣陣踏雪聲中回頭望向這名陌生人，撞見那雙眼，漆黑如深墨，陰沉似濃霾，日月皆不現，鎖影不容一毫光，黑黝黝的雙瞳似有攝魂定魄之力，村人還來不及質疑此人身分，已隨著周身寒栗豎起的毛發一起嚇呆了。這樣駭然的目光令村人渾身發抖，如遇魘鬼白日現身問命而來，說不出的萬分恐懼。蘇鐵牙就這樣，挾帶著一雙逼迫世間風雪之眼，闖入了蘇家莊。
作為一名江湖客，他的穿著行頭與一般走江湖的兄弟差不多，一身勁裝，不求裝飾，粗布粗衣，就連頭上的包巾也是樣式最簡單的藍花布，他身上唯一值錢的，除了腰上那把刀，就無其他了。這樣簡單樸實的衣裝，掩不住一胸寬厚鐵膛，遮不了兩隻結實鐵腿。
全身上下尋不出一絲武裝，除了那把刀。
蘇鐵牙闖入的蘇家莊，是他出生的故鄉。
一個浪人長年漂流在外，想要回故鄉見見故人也屬正常。可諷刺的是，五百戶村民當中，沒有一人是他的故人。這個村莊曾遭襲擊，逃難未及，全村覆滅，幸存者隻他一人，現在定居在此地的人都不姓蘇，而蘇家莊，也隻是一個舊地名，至於新地名是什麼，好像也無關緊要了。他隻須在心底記下八風山莊這個名，原因很簡單，因為他無處可去，隻能回到那裏。他其實算不上真正的浪人，反而更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他闖入蘇家莊也沒重要原因，忽然一想，就來了。
蘇鐵牙一進入蘇家莊，行步放緩，冉冉而行，立刻被人盯上。
以蘇鐵牙的形象來說，被人視作無惡不作之人也是應該。江湖人看他有多惡，一冷血，二無情，三陰沉，四心機，五孤僻，六七八九省下不言了，總之，對八風山莊門下高手來說，蘇鐵牙的存在足以恫嚇整個莊主團以及千二百門人。
他出身自蘇家莊，以盛產天才聞名的小村莊，乃唯一的幸存者。
某個門人這樣聚眾滋擾，攘袂而起，聯合使之孤立：“蘇鐵牙，你是如何憑借程絕衣這座靠山享盡最好的一切，也來教教我們，不是說該有福同享，你這樣獨攬他一人還把我們當成是兄弟嗎？”
排擠，嘲弄，蔑視，以及重重燃燒的嫉妒之火，幾乎將他燃成一具骨灰架，在世人眼中，蘇鐵牙就是個居心叵測的小人，依靠程絕衣來立己之威，逢迎玩弄心機之能手，自然將他歸類為覬覦江湖地位的一份子，天才背景加上那一雙恐怖吃人的眼珠子，更加強調此人絕非一個可以小覷之士。
對於這樣一名非善之人，他不會有朋友，常見他隻身獨影，可偏就那般巧，另一名惡名昭彰不亞於他的汪洋劍客恰恰與他交好，這二人湊成一對雙人惡勢力，應證了物以類聚、臭味相投之理，任誰都認定他蘇鐵牙是個邪佞之屬，當居晦墨心腸人物中之佼佼。
於此際，村風淒冷，蘇鐵牙停下腳程，止步，望著那名盯上自己的攔路人。
***
有誰膽敢半途將蘇鐵牙給攔下，此人莫非有三頭六臂？非也，正好相反，凜冽風中，那名攔路人不僅沒有高超的武功，也沒有成群威嚇的夥伴，他獨身一人攔道，唯一高人一等勝過風雪的是那抹誠摯的微笑。此人素來有十成把握，他能以一場歡笑打天下。
十裏歡。
這名盯上蘇鐵牙的人，名叫十裏歡，十裏歡不僅有個好聽的名，他的人與他的名一樣相襯好看，他的臉上總是掛著濃濃的笑意。之所以盯上蘇鐵牙，是想近身融化那一副淩厲。
十裏歡從未見過如此陰暗的眼睛，似乎那是一個不透光的人，因此，當他遠遠看著蘇鐵牙從荒野地風塵仆仆策馬過來時，便又多看了兩眼。凡人隻看蘇鐵牙一眼就魂不附體，而十裏歡卻能看第二眼，甚至更多。
十裏歡出現在此的原因乃是最簡單不過了，正好路過。
單純的路過此地，遇上那一雙可以殺人的眼睛，如此煞風煞雨一身煞，十裏歡當下就不想走了。孤身攔道，打了個招呼：“蘇鐵牙，好久不見，能否借個水喝。”
蘇鐵牙停下腳步，陌生看了看十裏歡，解下水囊扔了過去。十裏歡咕嚕了幾口水，笑得更開心了。蘇鐵牙問十裏歡，言詞苛責，問得異常嚴峻冷酷：“你的水呢，想半路渴死嗎？”
“喝光了。”
“往前百步有一口井。”
“謝過。”
問了兩句話，蘇鐵牙將眼睛瞇成了一條線，不透光的眼卻精射出一道厲芒。要知，這蘇鐵牙長得一臉壞樣子，模樣崢嶸粗獷，血肉筋脈更壓倒鋼刀所鍛，平日單練空手斷玉石，刀勢威猛無比，一把斷玉刀使來百賊子也難擋，連山鬼都得躲起來讓他，若是平常人被他這麼一瞪早已嚇得腿軟，但是十裏歡反而好整以暇悠悠自在回視那道眼神。
井邊舀水，蘇鐵牙冷靜一問，“殿前第幾階？”
“第十三階。”
十裏歡回答十三階，代表諸多意義，第一，他是八風教的人，位居殿前最末十三階，第二，他知道蘇鐵牙也是教內之人，所以敢回答得如此簡潔肯定。
蘇鐵牙又問：“敢擋我路，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十裏歡嘴角含笑：“江湖人稱‘一眼萬殺’的蘇鐵牙。”
“你不怕我？”
“不怕。”
“你應該立刻回八風山莊，山野惡人多。”
“我可以不回去。”
“你想跟我走？”
“想，知道為什麼嗎，我早想與你交個朋友，因為你是程絕衣最縱容的人，最關懷備至的人，也是他最親近的人，莊內人皆知他將你捧在手掌心上，不容你一刻離開他視線，他如此重視的人不是英雄也必定是個名俠，我不僅喜歡，早就存有崇拜之心。”十裏歡有一張討人喜歡的嘴。眼前笑意盎然的少年是個不知憂愁為何物的樂天小灰狼，全然不具孤單伶仃氣息，這一點，引動蘇鐵牙的思緒。
詫問少年：“報上你的名。”
“十裏歡。”
“江湖稱號？”
“歡十裏。”
“今年貴庚？”
“十八。”
聽到十八，蘇鐵牙瞇著眼微微牽動頰骨，淺淺的笑雖很短暫，卻是難得。
蘇鐵牙策馬，打算告辭：“這個年紀，不大不小，就怕交友不慎，不明是非，誤入歧途，悔恨一生。不過，我可得提醒你，我蘇鐵牙不是個好人，此路是歧路，不容分說，一旦你沾上，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想做壞事就跟來。不過，這麼可愛又純潔的小朋友，說實在話，你不像可以做壞事的樣子，我勸你趕緊離開，免得後悔。”
十裏歡笑臉盈盈，笑聲如珠，快馬加鞭迎了上去：“做壞事嗎？好，為了交你這個朋友，我就陪你一起去做壞事。”
***
岩風穀，又是岩風穀，當年九征與別雲劍客曾經造訪，岩風穀的土裏埋著一口劍，兩年一傳，有六字禁咒。
絕響劍。
東風白。
幾許怒風刮上寒衣，蘇鐵牙緊抿薄唇，拉高衣領：“我在此等人，你隨時可以走，我不會招呼人，你要走要留請自便。”
十裏歡拿出水囊，遞給了蘇鐵牙，一臉笑意，說：“我方才路上向你借水，是因為我的水喝完了，但其實我有滿滿的酒，請你喝。”
蘇鐵牙接過酒，大口飲下，又睨了對方一眼，這一次，他的眼珠子落定在對方身上，足足看了一個時辰之久。
一個時辰後，蘇鐵牙嚴問少年：“你還停留在此地做什麼？”
十裏歡笑著再度將酒囊扔了過去，說：“你請我喝水，我請你喝酒，十裏歡喜歡聽人暢快歡笑，看你一人悶悶不樂，怪可憐的，我陪你喝酒，陪你等人，陪你做壞事，跟你交個朋友，再來一口酒吧！”
沒有人能夠忍受與蘇鐵牙共處一室，沒有人能夠甩脫他透出的幽暗氣息，窒息，大概是所有與他共處過的人唯一的領受。因此，十裏歡說他可憐其實言差了，放眼山莊，這個蘇鐵牙應該是最招人嫉厭的人物。
他不苟言笑，他言詞不善，他漠視一切，他我行我素卻又深受程絕衣無比縱容，享有最好的待遇。以上所述尚不足以形容他的招人厭，蘇鐵牙也知道自己的性格不討喜，但他並不想改過，對他而言，招人厭並沒什麼不好。
沒有人想要了解蘇鐵牙，沒有一個人想親近他，更別說企圖打開他封閉的心窗為他奉上一曲塤、一朵花，他不會說溫暖的話，因為他不像是那樣的人，一身煞氣洶洶，出言冷冷，行舉肅煞，偶爾狂然變態，這樣的人立足江湖，隻會讓自己風評更差。他也不在乎風評佳或不佳，一貫視之以漠然。
因為，他隻要一把刀，就能立足了。
經過五日的觀察，蘇鐵牙確信這十裏歡擁有與世間最難相處之人相攜相伴的本事。
十裏歡朝樹上問：“你已經在此地等了五日，那人還會來嗎？”
“那人已經來了。”
“何時來的？我怎麼沒發現？”
“五日前，那人就跟著我一路來到此地。”
“你等的是我？”
“正是。”
淡霜滿穀，冬氣清冷，這裏有兩個性格全然相異之人：一個最遭人厭，另一個最遭人疼；一個嘴苛如刀，另一個嘴甜如蜜；一個最無朋無友，另一個兄弟四海；一個讓人想遠離，另一個讓人想親近。倘若不是半路攔道，二人不會有交集，這巧遇的關係如此之巧，莫非天意早有安排。蘇鐵牙挖出劍匣一隻，掏出寶劍一口，問十裏歡：“嘿嘿，喜歡嗎？若是喜歡，它就是你的。若是不喜歡，你就是它的。”
十裏歡以為自己燦華無邪的笑臉能柔和那雙淩厲之眼，未卜自己似遭魂牽，反被拖進灰暗不明的世界。一口絕響劍，一個東風白，這六個禁字一開，似也將自己埋藏的靈魂給解禁了。十裏歡本該詫異卻無詫異，本該驚訝卻無絲毫驚訝之色，彷佛此物正中下懷，本該屬於他。
十裏歡道：“你的意思是，不管我喜歡或不喜歡，我都要帶走，你是何人？一眼萬殺，你可知，我又是何人？”
墜入歧途者，第七人，九征；第八人，別雲劍客；第九人，蘇鐵牙；第十人，也是最後一人，十裏歡；第一人，理所當然是那東風白。浮上台麵的人物當中，所有人的武功皆在十裏歡之上，年齡亦在他之上，甚至於江湖曆練也都在他之上。可以這麼說，就算十裏歡傾畢生之功，也成不了這當中任何人舉一剎那的殺傷力。
蘇鐵牙冷冷道：“我是蘇鐵牙，你是十裏歡，我已事先聲明，我不是好人，我會帶你去做壞事，我會讓你步入歧途，現在你聽懂了，我說的是真的。看在你是東風白親自挑選的人這一份上，我也隻好認了。你如此好騙，對人不設防，我無法確信你會守口如瓶，你武功又如此低下，我無法確定你能否自保，所以，你不必知道太多，我這麼做是為了保下其他人，免得被你牽連遭害，又也許該換句話說，我們這些人都得費上心思來保護你，這真是一個糟糕又要命的發展。記住，你唯一要小心的隻有程絕衣這個人，絕對要避開他，因為他已經發現東風白有傳人。”
十裏歡眉頭一勒，“他知道一切？”
危眼一凜，蘇鐵牙言語更冷，“你們都以為他縱容我重視我，真是好笑，他緊追不舍的結果隻發現了我一人，而他一心要斷絕東風白傳人的延續，想要徹底趕盡殺絕。你可知，太古教主當年容得下東風白，是因為東風白在江湖界是個奇葩，為八風山莊立下汗馬功勞。太古教主賞識這樣的人物，勉力容下，但程絕衣是絕對絕對容不下東風白的後人，而且是，……，一個也容不下，包括我，蘇鐵牙，我這個號稱為八風山莊眾所公認程絕衣最縱容之人，其實是，唯一受他掌握，軟硬逼問，不能一走了之，活生生被掐住咽喉之人。”
十裏歡怔啞了。
蘇鐵牙接過絕響劍，朝自身左臂刺下，一道殷紅飛濺的當下，聽他嘖嘖兩聲，口吻瘋癲而變態：“過了這麼久，這東西還很鋒利，來，你也來試試，善加體悟它。”快手如風，將劍刺了過去。
十裏歡猝不及防，老實吃了一劍。
愕然間，那蘇鐵牙將十裏歡打橫扛起，扔上馬，一人一馬，一前一後，隻聽得他瘋癲而說：“你看，交友不慎是會招來厄運的，江湖險惡，小朋友，疼嗎，疼的話就別在外逗留，快快回去，別以為人人都是君子，也別以為我蘇鐵牙是個好人。”
快馬加鞭，下一個岔路口，與十裏歡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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