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231 更新時間:08-02-05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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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後擱下青瓷茶杯,柔聲道:“阿漫,你怨怪哀家嗎?”
我舉眸望去,眸中一片冷寂。鴛鴦水榭外,玲瓏湖碧波蕩漾、澄明搖光;殘陽裏,脈脈柳漸老,向晚孤煙起。
太皇太後暗渺一歎:“你不說,便是怨怪了。怨怪,是應該的,哀家原也不希望你能諒解哀家的苦處……”
我轉眸瞧她,平聲靜氣道:“太皇太後,起風了,還是回殿歇息吧!”
她微有一愣,旋紀藹笑道:“再坐一會兒吧!難得到玲瓏殿一回,好生讓哀家瞧瞧這裏的湖光水。”她倏然幽幽歎了一聲,“阿漫,還記得你八歲那年嗎?你那麼小,長得玉雪玲瓏,哀家第一次瞧了就很喜歡,你還跟哀家說,你要長大了要住在玲瓏殿……”
我漠然道:“太皇太後,年幼的事,阿漫不太記得了。”
太皇太後迷惘而哀傷地看我,輕歎道:“哀家早已料到,你會怨我一輩子……罷了罷了,你就怨吧,哀家一個老婆子,也無所謂了。”
“阿漫不敢!”我神淡淡,垂眸輕聲道,“太皇太後恕罪,阿漫心緒不佳,什麼事兒都提不起勁兒。”
太皇太後皺紋橫亙的眉間悵惘幾許,怔忪須臾,緩聲道:“我明白——罷了,哀家也乏了,該回去了。閑了到哀家那兒坐坐……”
卻見一個宮娥慌張跑過來,高聲呼喊:“太皇太後……不好了……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皺眉,黑白分明的蒼眸中掠過一束冷肅光,待宮娥近前,肅然道:“慌張什麼?仔細說來!”
此宮娥乃熙殿侍候的,隻聽她臉龐通紅,聲音焦急得顫抖:“公主……公主不行了……”
太皇太後陡然起身,怒道:“什麼公主不行了?把話說清楚!”
宮娥撲通跪下,低垂了頭,身捉栗如風中搖柳,稟報道:“公主服了‘醉玉斷腸散’,此時已是彌留之際……”
太皇太後臉驟變,身子微微一晃:“什麼?彌留之際?”
我亦是震驚——淩璿竟然因為唐容嘯天的拒婚而選擇沒入黃泉,寧可消玉損,也要讓他羞愧、自責一輩子。我吩咐宮娥道:“你快去請禦醫!”我扶住太皇太後,冷靜道,“太皇太後,阿漫扶您過去看看。”
她任憑我扶著來到熙殿,臉雖是緩過來了,卻又為焦慮捆住,仿似再也無法經受生離死別一般。
熙殿宮娥跪了一地,皆是瑟瑟發抖之狀。天瞬間暗了,明紗宮燈暖暖照拂,將內殿打調亮如晝。淩璿躺在榻上,麵容蒼白如紙,碧清水眸猶如浮雲遮蔽皓月、發散著虛白的光,明眸如水已成枯井幽水。
太皇太後坐在沿,握住淩璿雪小手,老淚縱橫,語不成聲:“璿兒,你怎麼這麼傻……”
淩璿的眼睛半睜半閉,輕輕張開幹澀而白的唇瓣,語聲虛弱:“皇奶奶……璿兒不孝,不能侍奉您左右了……”
太皇太後道泣聲道:“沒事的,禦醫就快來了……你要撐著點兒……”
淩璿的唇角緩緩拉出一個弧度,極淡極淡的微笑,仿佛無力維持似的:“皇奶奶,我想見……唐容哥哥最後一麵,他怎麼還不來呢?”
旁邊一個宮娥道:“快了,快了,錦瑒公主已經去請了。”
心中一頓,不免猜測:剛剛稟報太皇太後,而淩萱卻早已出宮請人?這是為何?
淩璿眸心一顫,極其細微的一瞬,我卻是看得分明。太皇太後神哀淒,嗓音悲痛:“璿兒,你要撐住,禦醫就要到了……”
我平靜道:“太皇太後保重鳳體,先坐一旁歇息可好?要不先問問她們究竟是怎麼回事?公主出了這麼大事兒,她們是怎麼侍候的?”
太皇太後憤而轉首,蒼顏冷凝,鳳眸中浮動著絲絲怒氣:“說!究竟怎麼回事?給哀家說清楚!”
宮娥愈加驚駭,其中一個顫抖道來:“這幾日,公主鬱鬱寡歡,茶飯不思,今兒突然想吃了,便吩咐奴婢去準備清粥……用膳時,公主支開奴婢,就著清粥服下‘醉玉斷腸散’……”
醉玉斷腸散乃寧神安眠的特製研磨藥粉,患有失眠症狀之人方可酌量服用,若服用過多,相當於服毒自盡。
太皇太後朝殿外吼道:“來人!全部押下!等候發落!”
我轉身看著氣若遊絲的淩璿,明光照人的容已如暮殘,雙眸輕闔、再無明澈波光的流轉。心底不免升起一絲惻然,淩璿對唐容嘯天用情至此,實在令人唏噓,是她的劫,還是他的幸?
外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唐容嘯天闖進內殿,直奔榻,冷淡的眼風掃過我的臉,卻像一股冷風撲麵。我錯愕地頓住——他從闌會如此看我,冰冷地看我……
他握住上垂死人兒的小手,柔然望她,英眸中似有異光流動:“你為何要這樣?我不值得……不值得你這樣……”
淩璿輕緩一笑,萬分虛弱的笑,無限淒涼的笑:“唐容哥哥,此生不能與你共度,我生無可戀……與其忍受煎熬,不如死了,也是一種解脫……”
唐容嘯天緊緊擰著眉峰、仿佛頃刻崩斷,哽咽道:“不,你不能死……是我,我該死……”
淩璿顫抖著抬手,撫上他的臉頰,他覆上她的手,溫柔的摩娑著自己的臉孔,隻聽淩璿微弱的語聲嬌憐堪比落雪無聲:“唐容哥哥,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是,我仍是那麼喜歡你,期盼著有一日,成為你的子……此生無望,來世……璿兒可有盼到的那一日?”
一滴淚悄然滑落,順著鼻梁滑下,嘀嗒落在衾被上,唯見水痕漫開。唐容嘯天淒苦地嘶叫道:“你不會死的,璿兒,你不會死,我不會讓你死……”
我閉了閉眼,腦中嗡嗡作響,仿有無數聲音嚶在耳畔……刺痛我的耳鼓……
淩璿呆幟眼中滾出淚水,溪流一般緩緩滑落,滲入錦繡軟枕,打濕了眾人的心緒;她輕聲道:“唐容哥哥哭了麼?璿兒很開心……唐容哥哥為璿兒流淚,能夠見唐容哥哥最後一麵,我願足噎…”
唐容嘯天作勢起,痛惜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去叫禦醫……”
“微臣參見太皇太後——”身後傳來一聲底氣渾厚的聲音。
眾人回首,是禦醫!唐容嘯天趕緊側開身子,焦急道:“快,快救公主——”
淩璿掙紮著身子,慘然道:“不,不要……我不要,活著,也是生無可戀,我寧願死了,永遠再不要見到唐容哥哥……”
唐容嘯天伸手撫摸她慘白的臉頰,臉上突然發出堅決的光:“不要任,隻要你好了,我便……娶你為……”
心底一沉,一陣陣的痛楚緩緩上升,瞬間擴散至四肢百骸……隻覺全身寒冷……
淩璿迷蒙的眸中掠起一抹驚喜之,聲音卻是越來越弱:“真的麼?真……的麼?可是……我快要死了……”
唐容嘯天發誓道:“我唐容嘯天說到做到,絕不食言!”
“請讓微臣盡快救治公主!”禦醫沉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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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醫救治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把淩璿從鬼門關搶回來。唐容嘯天做出的承諾,也理當兌現。唐容家已經選定大婚的日子——公主痊愈後再行修養幾日,六月二十五。
提筆寫下《慢卷綢》,將素箋交給小韻,囑咐她出宮後親自交給唐容嘯天。接下來,我便沐薰,淡淡描染,瓊雪紅妝,腮檀唇,煙軟輕羅逶迤曳地,明亮張揚而又清冷孤瑟,臂挽輕綃,仿佛殿外方庭的潔淨芍藥層疊迎立枝頭。
案上宮燈彌漫出暈弱的紅光,桌上殘酒泛著幽寂的冷光,天沁玉簫流光瀲灩、漠然明滅。幾杯清酒下腹,隻等著辰光的流逝,隻等著他的腳步聲,我相信,他一定會來。
已近子時,萬籟寂靜,殿外響起輕微的聲響,幾不可聞。須臾,一道肅穆的黑影緩緩移至跟前,沉沉的歎息渺然流瀉,驚起一室死寂。
一雙有力地手臂將我抱起,我驀然驚醒一般,迷離著眼,帶著四分醉意,驚喜呼道:“是你嗎,唐容大哥?真的是你麼?”
唐容嘯天默然看我,終於道:“你醉了,我扶你到上歇著。”
“不,不要……”我驟然起身,伸手摟上他的腰際,輕靠在他胸前,苦澀道,“我怕睡過去,你便消失了……”
他冷淡推開我,溫言勸慰:“不要這樣,我會陪著你,你先躺下歇著……”
我蹙緊眉心,淒苦地望著他,眸底的悲傷、失望、絕望,漸次流瀉,悉數傾流在他冷然的臉孔上……我一吸鼻子,別過臉:“唐容大哥,我明白了,我不折磨你了,往後,你是揚州淩朝錦平公主尊貴的駙馬爺,而我,隻是芙蓉錦帳上蒼白的蝴蝶,雖生猶死,一生一世,也隻是白駒過隙罷了,很快,便什麼都沒了……”
唐容嘯天暗歎一聲,別過我的身子,濃眉糾結:“你要明白,我沒得選擇,難道我能眼睜睜看著她為我輕生而無動於衷嗎?”
“我明白……我明白……”我掩麵而泣,溫熱的淚水滑過指縫,淹沒了手背,“我不該讓小韻去找你,我不該……破壞你們……我卑鄙、惡毒……”
他的嗓音略有動容:“不是,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
我哭得悲痛絕,虛弱地癱坐下來,伏在桌上,壓抑著哭聲,卻比失聲痛哭更顯動人情致——這一幕早在我心中盤旋已久,卻無料哭得這般傷心、絕望,仿佛假戲真做。隻是不知,那悲痛、從何而來?
唐容嘯天撐起我的身子,將我摟抱在懷,靜默不語,隻是緊緊地抱著我……哭聲漸歇,他以拇指抹開我臉上的淚水,輕柔的舉止流露出絲絲溫柔、款款情意。
眉目酸紅,我略略抬目,但見他一雙英眸清亮如淩晨朝露,臉上蜒下一行淚水,容哀切。我情不自地伸手撫上他的額角,撫過濃眉、挺鼻,滑過雙唇,輕輕掃過喉間,止於胸前,直勾勾看他半晌,終是垂手轉身,背對著他,幽聲道:“對不起,唐容大哥,我不該打擾你……”
方才,他一臉的風平浪靜,任憑我將他撫遍,任憑我將他印記在心底,如是而已!
驀然,腰間一緊,他從背後擁住我,雙臂壓緊我的身子,幾乎壓碎我的身骨,耳畔是他灼重的氣息:“跟我離開這兒,好不好?我們到西南去,那兒山明水秀、四季如,是一處讓人陶醉的世外桃源……隻有我和你,再不理會紛擾世事。”
我緊閉雙眼,淚水滴落在他手背上:“假若我能兩袖清風地離開,早已……隨你浪跡天涯,唐容大哥,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不能……”
唐容嘯天抬手撫上我的臉腮,轉過我的臉,恰迎上他濕熱的雙唇:“你教教我,我要怎麼做,你教教我……”
悲傷的嗓音一如暮亂紅零落,令人不忍聽聞。滿麵緋紅,我心底一蕩,仿有一脈清流淙淙淌過。我悄然垂首,卻被他輕輕勾起,與他對視。他低聲細語:“不要逃避,你說怎樣,便怎樣,我全聽你的。”
他真切的眼眸就在我眼前,很近很近,湧動著剜人心骨的情火。我直想墜入那潭簡單而深情的波流,然而,我卻是不能:“是我對不起你……若璿兒真心愛你,有她伴你一生,我……也放心,我會在寂寂深宮祝福你們,即便我會心痛……”
唐容嘯天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你可知道,這兒也會痛……”
我不停地頷首,淚水傾瀉……他猝然托起我的後頸,俯身覆住我雙唇,輕輕廝磨,婉轉吮吻,攜著一股壓抑的心火,全然托付在此深深一吻……
軟煙輕羅覆蓋下的肌體,在他燙人的掌心下戰栗如枝頭的芍藥迎風搖曳。
殿外,正闌,夏風醉人;殿內,宮燈冥暗,熾情如火。
“你真要我娶公主嗎?”唐容嘯天輕摟著我,悶聲問道。
我輕歎,無辜道:“大哥不是答應她了麼?如今,大婚日子也已定下,還能有什麼變數不成?”他溫熱的掌心撫在我腮邊,灼燙著我,“我相信璿兒是真心喜歡你的,世間有哪個子可以如她這般癡情癡心呢?寧願消玉損,也不願活著忍受相思之苦。我很清楚,那是一種淩遲般的煎熬,溫火慢燉,最是難耐。”
他狡黠一笑:“可見,你不如她……”
我一僵,麵上一冷。他嗬嗬低笑,爽朗道:“當真啦,我知道,你跟她不一樣。”他勾起我的下頜,眸中帶笑,柔情的目光流連於我臉上,“嗯?不是麼?”
我不住心中柔軟、心正恬,好想徹相依,然而卻是不能,終是無奈道:“深了,你該走了。”
唐容嘯天放開我,淡笑一聲:“好,不過你要送我!”
深人靜,行宮中守衛繁多,然而,相較洛都龍城,那便是天淵之別,否則,唐容嘯天不可能輕易地闖行宮,而那晚唐抒陽與我在鴛鴦水榭幽情一度,更是無法令人相信。隻怕,唐抒陽早將眾等侍衛擊昏倒地。
閃躲著來到行宮偏門,卻聽見兩個侍衛一言一語的對話。
“哎,聽說前日裏,劉禦醫慘死府中,家人全不見了。”
“啊?有這等奇怪的事?劉禦醫有仇人嗎?是誰幹的?”
“劉禦醫老好人一個,哪有什麼仇人?”
“那真是奇怪。咳,前幾日還看見他進進出出的,想不到呀,一下子就沒了……”
“對了,有一件事倒是奇怪得很,我一個兄弟說,劉禦醫先是服了很多‘醉玉斷腸散’,腹部中了一刀才死的。”
“‘醉玉斷腸散’?我聽一個宮說,前幾日錦平公主就是服了‘醉玉斷腸散’自盡的。”
“說起來還真是蹊蹺啊……怎麼這麼湊巧……”
風詭異拂來,唐容嘯天拂動的衣袂下,手掌登時握緊。月如練,白得虛渺,掃在他冷煞的臉孔上,仿有嫋嫋白煙騰的冒起。他的目光擰得緊緊的,凝定在虛無的某處,黑眼中似是平靜無瀾,然而,已有急風掃蕩。
眸光微轉,心底冷笑。隻需如此,已經夠了,讓他自己去疑、去猜。
劉禦醫並沒有慘死府中,隻是被我遣回鄉下了。
我始終懷疑,醉玉斷腸散,或許隻是一個苦肉計!經我多番打探,事實果然如此!嗬,淩璿終於漂亮地贏得良人的心意——如此費盡心思得到一個男子的垂憐,她是真的愛得深、愛得苦麼?隻要淩璿真心愛他,一輩子攜手相伴,唐容嘯天也該是幸福的吧!
然而……淩璿對他的深情,多多少少、摻和了與我的較勁。我便這麼輸了麼?我再去糾纏,三人隻會愈加痛苦,有何意思呢?罷了,罷了……她做他的唐容夫人,我做僵死的鳳凰,再無瓜葛!
卻有一個嚴厲的聲音朝我吼叫:不行!不能這樣!他是愛你的,他不愛淩璿。
即便是僵死的鳳凰,也是淩氏逼的,也是唐容氏逼的,他們錦繡年華、紅袖添,而我卻要孤寂宮牆,憑什麼?憑什麼?
終究、我不醞這麼輸了,終究、我的心思也是陰暗、歹毒!
終究,唐容嘯天知道淩璿苦肉計的真相,於某個裏離開揚州,不知去向。
淩璿恨得咬牙切齒,卻也無可奈何,或許,她還不知道是我暗中破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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