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97 更新時間:08-02-05 19:47
自那日之後,太皇太後便時常在夢中念念有詞,卻隻有一個字,據貼身侍候的宮娥道,似乎是“敏”字,或者是“米”,究竟是什麼,無從得知。
仍然想問問唐抒陽,然而,翌日他即離開揚州。三日後,表哥葉思涵與西寧懷宇亦離開揚州。陸舒意來行宮看望我時,說兩人一起前往浙州,然說所為何事。
表哥與西寧懷宇為何在這風聲鶴唳之際離開揚州呢?西寧懷宇就如此忍心再一次置子的安危於不顧?
我想不明白,也不敢與陸舒意直說。
六月十五日,隆慶王驅兵毫州,上豫在激戰中不幸戰死。卻有謠言傳來,上將軍並不是死於戰場,而是為四鎮中的某兩鎮陷害而死的,而這都是在唐容一峰與馬賊的授意之下進行的,因此,上將軍實是被唐容一峰與馬賊一黨戕害。
一時之間,揚州城流言蜚語綿綿不絕,上將軍麾下留守揚州的五萬將士,群情激憤,大罵小朝廷白癡皇帝愚蠢無能,奸佞當道,幾名大將憤而率軍離揚,逃往東南沿海。而五萬將士的撤離,無疑給予揚州一記猛力的當頭棒喝。假若上將軍不死,或許,揚州小朝廷還可留存多些時日,揚州仍然是江南富庶之地……
隆慶王大軍繼續南下,勢如破竹,沿途州縣望風歸附。揚州城內人心惶惶,高門大戶、平民百姓紛紛收拾細軟躲到鄉下去了,然而,大多城民舍不得揚州的繁華,揚言:興軍一定不會渡江的。
朝中多次商議抵禦興軍之策,無奈上將軍已死,朝中已無良將。忽有人提出,征調各地宗室藩王之師,然而,征調公文發放到各地,竟無一人回應。
六月二十一日,隆慶王大軍占領徐州,二十五日,泗州守將降興,二十六日,隆慶王大軍渡淮。
六月二十九日,隆慶王大軍於揚州城外二十裏處列營,兵臨城下。
江北四鎮因擁立有功,擁兵自重,互相矛盾,早於五月,四鎮之間已展開一場激烈的戰爭。上將軍督鎮四鎮,無力節製,統共十二萬雄兵,興軍南侵之際,已經損耗一半。隆慶王大軍一到,四鎮不是望風歸附,便是攜帶細軟逃跑。對於揚州城,無異於致命一擊。
揚州周邊駐軍不入揚州守城,反而紛紛投降,揚州已成為一座四麵楚歌的孤城。唐容一峰早就無聲無息地溜出揚州,一眾員也是紛紛逃奔,揚州淩朝,僅剩一個可悲可歎的空殼子。馬赫連臨危受命,擔負起守城的重任,扼守西門險要,揚州總兵扼守北門。
是時,揚州城內守軍統共一萬人,然而,最讓人絕望的是,守城將士人心渙散、惶惑無主。
六月三十日,隆慶王遣降將至揚州城下,勸說馬赫連投降,馬赫連拒降……
七月初一,興朝十五萬大軍將揚州包圍得有如鐵桶一般,隆慶王主力進駐揚州城北。
辰時,我稟報太皇太後回端木府,她嚴辭止我回府,並且勒令誰也不許離開行宮半步。早於三日前,隆慶王大軍尚未圍城之時,唐容一峰等朝中大員勸諫太皇太後撤離行宮,逃往浙州,太皇太後厲聲叱喝。
我不明白,太皇太後此次當真決心玉石俱焚?
恍如流寇圍攻洛都的那日,淩政、淩璿、淩萱齊聚涵光殿。祖孫三代從洛都逃到揚州,一路相依為命、患難與共,而無論逃到哪裏,仍是逃不了滅亡的命數。
正值夏季,陽當空,毒辣的陽光直晃晃地噴灑而下,籠罩在行宮上方,仿佛那步步緊逼的城陷陰影,壓得我們透不過氣。大殿之上,淩政坐在光滑地麵上,與兩個內監津津有味地玩耍著,渾然不覺災難的降臨。
或許,淩政是幸福的,相較淩璿與淩萱,他一直是快樂無憂的,他的世界,清風徐徐,暖陽薰人。
淩璿,端秀地坐在桃心木雕圓凳上,手肘擱在暗紅絲綢覆蓋的桃心木圓桌上,眼睫輕翹,神淡漠,仿佛,這揚州城正發生的一切,皆與她無關。一襲水綠嫋嫋輕煙薄紗宮裙,襯得她猶如清晨的枝頭綠葉一般青翠滴,華姿清貴。
她原本是一隻錦衣華章的孔雀,天真爛漫、天賦尊貴,突如奇來的國破家亡,將她的錦繡世界撕得粉碎,亡國之痛將她的琉璃夢幻轉換成逃亡與悲淒,數月之間,曆經兩次死亡的夢魘,純潔無邪的少,已然不複存在,眼前的,是一個容顏冰冷、無所畏懼的滄桑子。
自唐容嘯天離開揚州之後,她便自閉於熙殿,與世隔絕,與我仿佛是兩個從未相識的陌路之人。
而淩萱,仍然是驚懼的,臉慘白,如小貓咪瑟瑟發抖。
太皇太後跪在佛像麵前,一如既往地禱念著,手中的長串佛珠急速地撚過。
而我,仿佛是一個豪不相幹之人,冷眼以對眼前的一切。洛都城陷之際,我是痛心的、羞愧的、唏噓的,而此時,我是平靜的,心中一點一滴地歡喜著。
這一日,我終於等到了,即便是城陷,即便是我與淩氏子孫一同葬身清韻疊翠的行宮,我亦是開心的;我隻願這皇後的虛名與枷鎖,早日除去。或許,還有那麼一點點的念想,我會活下來,好好地活下去……
這歹毒的心思,我很清楚,我並不以此為羞恥……
內監輪番來報,興軍攻勢越發猛烈。
午時,隆慶王下令神機營用紅夷大炮轟擊揚州城。交戰之初,馬賊以沿城牆之重炮反擊,興兵死傷數千人。然而,城麵狹窄,很難安置大炮,且容納數量有限,而興軍的攻城大軍處於城外,地域開闊,可集中眾多大炮攻擊城頭的某一目標。
興軍的炮火壓製住守軍的炮火之後,隆慶王下令,在炮火的掩護下,輪番衝至城牆根下,以躲避躲避守軍的大炮火力,企圖借雲梯翻城突破。守軍在城上用弓箭、檑木、壘石抵禦興軍。城內百姓中年輕力壯者,積極參戰。老弱幼紛紛拆房挖牆,將檑木、壘石源曰斷地運往城頭。
此時,清軍仍繼續四麵圍攻,放炮屢毀城牆雉堞,守城軍民則以草袋盛土設障修補之。
城內糧食供給緊急,守城將士便以草根、野菜充饑。
一聲聲的炮響,從四麵八方隱隱傳來,聲響雖是低悶,卻聲聲在耳,錘擊在心,懾人心魄。
淩政猛然抬首,無辜地看著四周,狐疑道:“皇奶奶,那是什麼聲音,又打雷了嗎?”
一內監回道:“回陛下,不是打雷,是……某戶人家娶媳放鞭炮呢!”
淩政嘿嘿笑著,一臉的癡憨,複又低首玩耍。
太皇太後不為所動,仍舊禱念,念珠滾動越發迅捷。
假若,淩政落入隆慶王手中,將會如何?即刻斬殺,抑或帶往洛都?不得而知……
淩萱驚惶地望著我,緊擰秀眉:“皇嫂……皇……”
淩璿瞪她一眼,眼風淩厲,旋即麵無表情地起身走到窗下,遙望殿外廣闊的天空。或許,生在帝王家,並不見得總是幸運的。
時光緩緩流逝,殿內沉寂無聲,一的熱浪連綿不絕地湧進來,熏得臉頰發熱,後背微微滲汗。殿外枝頭的知了喋喋不休地吵鬧,愈加煩躁,仿佛這岑寂的行宮唯有知了是鮮活的。
耀眼的陽光打在青穿龍紋折沿棱口盆上,散發出素潔的光,通體晶瑩,仿若琉璃仙盆。恰如於揚州延續的淩朝國祚,輕輕一擲,或是一陣冷風,便是粉身碎骨,苦苦支撐的帝業,隻不過是瓷瓶上的青龍紋,繁複而虛假,精細而慘淡,困死而不猶鬥,隻餘將死的淒惶,讓人不忍卒睹。
午後,晴燦的陽光漸漸的萎謝,一碧如洗的藍空不再澄澈,疊磊著沉厚的鉛雲;漸至酉時,薄霧稍起,暮降臨。突然,一陣陣的烏雲急速地滾動而來,仿佛千軍萬馬,氣焰囂張,瞬間籠罩整個天空,天隨即低沉下來,壓抑得緊。
順時,殿內陰暗下來,不知從何方湧進來一股邪風,卷掃於殿內的各個角落,陰森刺骨。宮婢連忙掌燈,淩萱發顫道:“好可怕的陰風,天變了,是不是要下雨了?”
突然,一道森白的閃電霹靂而下,晃過每個人的臉麵,猶如厲鬼。未容我們回神,緊接著,一聲響雷轟炸開來,一如一發火炮擊中我們似的,震懾了我們的心魂。
歇斯底裏的尖叫聲不約而同地四麵響起,整個涵光殿,充斥著驚恐的叫聲、雷聲、雨聲、哭泣聲,城陷的恐慌、死亡的驚懼借著雷電交加的大雨一並發泄,驚天動地。
淩政撲入太皇太後的懷中,緊緊抓住她的手臂,驚魂激烈地悚動,驚慌地喊叫:“皇奶奶,政兒害怕,好可怕……”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天庭震怒,是哀歎揚州淩朝的命運,抑或為我們送行?
太皇太後豁然站起身,站在外殿中央,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暴怒道:“都給哀家安靜——再哭再叫,推出去斬了——”
頓時,驚叫聲停歇,抽泣聲漸止,眾人噤若寒蟬。唯有淩璿與我,始終容顏冷肅,無動於衷地坐在圓凳上。
“報——”一聲高喊,由遠及近地傳來。
內監詳報,興軍開始集中紅衣大炮轟擊西北隅之城牆。在大炮的轟擊下,城牆倒塌,失石如雨,屍積如山。城牆下屍體越堆越高,興軍踏屍為梯,無需雲梯就能爬上城頭。頓時,大雨傾盆而下,守軍紛紛冒雨下竄,棄胄拋戈,亂成一團,時有跌倒在地的、折斷脖頸的、跌碎腦額的。
人心潰散如此,夫肝言?
城內火光四起,火炮之轟鳴聲,眾人之呼喊聲,撼天動地。
興軍破城而入,守軍與之展開殊死之巷戰。內監稱,興軍擅長於廣袤地域的騎兵作戰,對於攻城、短兵巷戰,甚為陌生,因此,今未必能破城。
然而,一萬守軍應對十二萬大軍,敵我雙方實力懸殊,不多時便會破城而入。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大淩王朝……”太皇太後仰天喊叫,容顏悲淒,扭曲在一起,嗓音淒厲,仿佛拚盡了全身力氣。
我起身,細布來到她麵前,斂襟謙恭道:“太皇太後,阿漫告退。”
太皇太後森厲地盯著我,好似要挖出我心中的所思所想。我不懼地迎著她聲俱厲的臉麵,眼仲是平靜不過,任憑殿外風雨交加、柳絲殘落。
淩璿走到我身側,靜聲道:“太皇太後,璿兒也告退。”
“皇嫂…………你們為何……我……”淩萱踉蹌著走過來,臉慘白的嚇人。
太皇太後疑慮地瞪著我們,尖銳的目光一如耀眼的陽光那般迫人,淩璿與我皆是垂首不語,恭敬等候。
良久,太皇太後麵淒愴,擺手道:“罷了罷了,走吧,都走吧……”
我們三個退出涵光殿,穿越重重雨幕,淩萱跟隨淩璿去了,我自回玲瓏殿,換了一身幹爽的衣裳,枯坐窗外,呆望窗外雨幕。不多時,雷雨漸漸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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