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阿倪

章節字數:3903  更新時間:17-07-22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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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種人,越是生氣,表麵上看起來就越是平靜。邵易哲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一向就非常怕他——從我見到他的第一天開始就是這個樣子,而我又尤其怕他生氣。隻是他從前對我異常好,好到我簡直快要把他當成自己生命中的至高神和救世主,以至於我的感官漸漸被這樣不可靠的柔情所麻痹,而一度忘記他本質上其實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人。

    那年我剛來到龍城,還隻有十九歲,但對於他來說這個年齡已經足夠大了。我上學上得比一般同齡的孩子都要晚,十九歲的年紀本來早就應該已經在象牙塔裏揮霍青春,可我還在讀高三,而那個時候邵易哲隻有十七歲。

    哦,對了,我忘了說,我的名字叫倪和,“和樂安康”的“和”,“你和我”的“和”,而他喜歡叫我——阿倪。

    “阿倪……”

    他人長得帥,聲音也很好聽,每當他稍作深情地這樣叫我的時候,我就如同一個溺水的人,自願淹沒在一種虛假的幸福裏。這種幸福倪安國沒有能夠給我,張曉淑也沒有能夠給我,唯獨邵易哲——願意施舍給我。

    二零一零年的龍城實驗中學,走進學校大門之後,平坦寬闊的廣場兩邊是一排名人雕像,貝多芬、愛因斯坦、孔子、陶行知——這樣的中西組合看似有什麼選擇的理由,其實也沒什麼標準,不過沾點兒名人的光,借點兒名人的運。

    我的教室在正對廣場的教學樓一棟二樓,從靠窗的位置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樓下花壇裏種的銀杏樹茂盛的枝椏和張揚的綠葉,這是在邵易哲的座位隔壁。

    我的宿舍在男學生公寓逸竹樓的七層,最靠近通往天台的過道的一間,也是在邵易哲的隔壁。

    我剛來實驗中學不久,就聽說了邵易哲這個名字,這並不是說他在學校有多麼出名,而隻是在那段時間裏,他的一些所作所為正好引起了整個逸竹樓七層的公憤。

    到十月初的時候,整個高中三年應該上的課基本上都已經提前上完了,每天所做的事情隻有兩件,複習和考試,考試和複習,如此循環往複,複習考試,考試複習。每一分鍾都恨不能掰成兩分鍾來埋首在課本和試卷堆裏,筆芯寫了一支又一支,試卷做了一張又一張,每個人隨時隨地都是行色匆匆的樣子。

    我住在七一一,邵易哲住在七一零,那段時間夏天的暑氣還沒有消退,而好巧不巧七一零的空調壞了——在這大熱天裏顯得如此有存在感。

    學生宿舍後勤辦遲遲沒有派人來修,每天一下晚自習,邵易哲就搬一個躺椅出來橫亙在走廊上,一邊拿著書或者試卷裝模作樣地看,一邊一隻耳朵裏塞隻耳機邊聽著歌邊搖頭晃腦。整個公寓七層一半兒的寢室的人平時回宿舍都習慣從這邊走廊經過,邵易哲每天都是回來得最早的,但每一次什麼都不做,就搬個躺椅出來在走廊上擋著路,幾個寢室的人雖然不滿,但又都不敢惹他,隻能君子之風地不跟他計較,繞道走另一邊的樓梯,而由此浪費掉幾分鍾的時間,他們就都把帳算在了邵易哲的頭上。

    我每天下晚自習之後回來,在七一一的門口看到他,總是驚異於他的旁若無人。天氣很熱,但他的周身總是陰冷滲人,偶爾他睜開眼睛斜著睨我一眼,我就趕緊手忙腳亂地拿鑰匙開門,逃也似的跑進這個隻有幾十平米的小窩,把外麵的人和人的目光盡數摔在門後。

    我實在是怕他。來這兒的第一天,我看到過他在天台上打人。

    高三這一年很多人以學業為重,不願意做寢室長這種費力不討好的活兒,他們把這個位置推給了剛剛轉學來的我。我想著初來乍到,要多為大家做一點兒事情,這樣才能在這裏順利地生活下去,所以在宿管老師問有沒有人願意當高三年級室長的時候,我沒有明確表示不願意,於是這個名頭,也同樣落在了我的身上。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同宿舍的其他幾個人都趁著周末的這點兒空閑時間跑到自習室去占位置自習,我因為不小心染上感冒,腦袋有點兒昏昏沉沉的,就偷懶在寢室裏躺了一會兒,覺得稍微好過了一點兒就爬起來寫作業。這個時候邵易哲過來找頂著年級室長這個名頭的我說修空調的事兒,我戰戰兢兢地跟他解釋了很久,空調的事兒早就已經跟後勤辦的老師反應了,也說了很快就會派師傅來修,隻是不知道師傅到底什麼時候兒抽得出空來。

    他顯然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說:“你不是看我不爽故意拖延報修吧?”

    “我沒必要這樣做,你不信自己去後勤辦問。”試卷上的黑色印刷字看在我眼裏越來越陌生,我呼出一口氣,實在撐不住了,就擱了筆,按按太陽穴,準備等他走後再去床上躺一會兒。

    他斜著身子靠在我書桌旁邊的床架子上,說:“有人熱得晚上隻能睡走廊,有的人卻被空調吹得感冒了,真是讓我心裏很不平衡啊。”

    我無意和他糾纏,跟他說:“其實不開空調也沒那麼熱,你們寢室其他人不都在裏麵睡得好好兒的嗎?也不是真熱到非要搬出去睡的地步……”

    “這麼說,你是對我有意見了。”

    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讓我又想起了那天在天台上被他脫光了衣服用腳踢的人,不禁不易察覺地哆嗦了一下。

    “不是,我對你沒……”

    邵易哲走過來,兩隻手撐在我肩膀兩邊,半個身子壓在我身上,嘴唇靠近我的耳朵,說:“你為什麼這麼怕我啊?就因為那天看到我打人?”他說,“我也沒打得有多麼狠啊……”我萬萬沒有想到他會伸手把我的眼鏡摘下來,那有分量的架子離開了鼻梁,我一下子就慌了。沒有誰能夠理解我對於一個模糊的世界的恐懼。

    我生怕邵易哲為了報複我的“不負責任”把眼鏡故意弄壞,好在我很快就聽到了兩隻眼鏡腳折疊在一起的聲音,然後就聽見他隨手把它放在了另一邊的桌子上,鏡架和堅硬的木質桌麵相撞也發出一聲微弱的聲響。

    “你戴上眼鏡的樣子就像個老古板,這麼一摘下來,還挺有模有樣的嘛。你小子這麼細皮嫩肉的,比女人還弱不經風,怪不得連吹個空調都能吹感冒。”

    “邵易哲,你把眼鏡還給我……”

    “眼鏡兒又不在我手上,你自己拿啊。”

    我看不到,我真的看不到,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就連近在咫尺的邵易哲在我的視線裏都隻剩下一張沒有五官的臉。可是我聽得到聲音,我知道眼鏡大致被他放在哪個位置,我想起身去拿,他的雙臂卻死死地撐在桌麵上,不讓我動彈半分。

    我害怕極了。邵易哲那個時候就有一米七五,而我隻有一米六五多一點兒,此後就再也沒有長過。他經常運動,力氣很大,而我從小身體就弱,不是我願意看起來弱不經風,張曉淑生我的時候隻有十七歲,我先天發育就有欠缺。

    好在這個時候,室友回來了。一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我就大鬆了一口氣。

    “邵易哲?你怎麼過來了?你們……”室友顯然對眼前的情景感到有點兒困惑。

    邵易哲終於從我身上起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對室友說:“我們寢室的空調壞了,年級室長看我們熱得這麼可憐,心裏有點兒愧疚,叫我晚上來你們寢室睡。”

    我終於摸摸索索地把眼鏡兒戴上了,看著他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室友走過來把空調的溫度又調低了兩度,我冷得有點兒打哆嗦。這時邵易哲裝作跟我很好的樣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蓋好被子好好兒躺一會兒,等我晚上過來。”

    倪和一定不知道,我們的第一次見麵,既不是在實驗中學的天台,更非在龍城——而這件事,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他。

    蓉城是個好地方,若不是因為邵向華和林慧禾相識在那裏,那我一定會愛上這座城市。潭同隻是蓉城鄉下的一個小地方,我出生在那裏。

    林慧禾勾搭上邵向華這個有婦之夫,生下我之後,就一直把我寄養在鄉下的一對失獨的老夫婦家裏。她在哪裏,做什麼,我不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我隻知道等我長大了,再也不能被忽視了,她要把這個兒子當成跟邵向華談判的籌碼。

    倪和也許不記得了,他小時候其實長得圓滾滾的,不像現在這樣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總是讓我心疼。我猜想大概就是因為小時候兒大補特補,用力過猛,所以才導致後來無論如何都養不胖。張曉淑總是喜歡把他打扮得跟個小姑娘似的,鄉下老人家們的說法是,女孩子比男孩子好養活。

    老夫婦是一對善良淳樸的農家人,可也不免有些愛在人背後說是非的小毛病。他們以為我還太小,什麼都不懂,所以絲毫不避著我。

    我知道倪和他媽張曉淑生他的時候是十七歲,生下他之後就退了學。小地方沒有秘密,這件事在潭同十裏八鄉早已經傳遍了。他爸倪安國那個時候年紀也小,不敢負責任,出了這件事以就撇下還懷著孕的小女友舉家遷去了另一座城市,至今沒有音信——當然,我所說的“至今”是指到我離開潭同的那一天。從之後阿倪的隻言片語裏,我知道倪安國後來大概還是回去看過他們母子,但也隻是看過而已。

    有一次,潭同小學和鹿馬村小學幾個地方小學一起組織起來到蓉城一家電影院看革命電影,倪和代表鹿馬村小學在看電影之前上台發言。他那時候雖然胖乎乎的,但還是很矮,夠不到已經特意調低很多的麥克風,隻能站在凳子上,仰起頭,艱難地說話。

    看電影看到一半,班上的一個大個子把我叫出去:“林哲,你出來一下。”

    那個時候,我還叫做林哲。

    大個子和其他幾個人商量著要去教訓一個人,我欣然同意——這種事情很有意思,不是嗎?

    倪和傻,不知道怎麼就讓人給騙了出來,被堵在電影院外麵的一個花壇背後。這裏很少會有人經過,他們也不相信以倪和的膽子敢跑去告狀。

    早在那個時候他就是深度近視了,摘了眼鏡之後什麼都看不見,站在那裏隻茫然地瞪著前方,一雙眼睛裏什麼都沒有。

    他們打他的時候,我上去補了一腳——我打架一向是最狠最不要命的,所以大個子才會叫上我。

    隻是一腳,卻一定是讓他最疼的。他至今都不知道,我也永遠都不會告訴他。

    被打完之後回到電影院,他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在小板凳上坐著,認認真真地看電影。我那個時候就想,怪不得這種人會被欺負。

    電影結束之後,他寫的觀後感在整個潭同的幾所小學聯合舉辦的比賽裏獲了獎,語文老師在課堂上給學生念——我至今都記得,他寫的是“我們現在生活的這個平等、幸福、安寧的世界,是革命先烈們用鮮血換來的,這一點,我們永遠都不應該忘記”。

    林慧禾終於在後來擠掉原配,成功上位。中學之後我就離開了蓉城,住進龍城邵家的大宅裏。那個時候邵向華雖然已經離婚,但林慧禾還沒有得到邵家長輩的承認。我並不擅長討人喜歡,後來就搬出了邵家大宅。

    我萬萬想不到,高三那一年,倪和會再次出現在我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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