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867 更新時間:17-12-16 08:22
天色陰沉,空氣中彌漫著霧靄般微細的雨絲,路麵有些濕滑的感覺。
老張和老於頭低著頭肩並肩走著,因為隻顧著專心說話,或者卻是路麵坑窪不平,兩個人的肩膀不時碰到一起把兩個人分開得遠一些。但是幾步之後,兩人又靠近了。這麼持續著,兩個人的腳步就顯得踉蹌,可是兩人並不覺得,隻管走著,專注說著話。
“老張,你說大娃能頂過去麼?”老於頭不抬頭說話,聲音有些壓抑。
“不怕。他自己不行,後邊還有咱村幾百老少爺們呢。”老張聲音嘶啞,許是煙葉抽多了。
“你這是說什麼話?”老於頭賭氣似的躕一下腳步,盯一眼沒有停下腳步已經走到自己前麵去的老張的後身,又緊跟上。“大娃是咱們這幾百老少爺們的主心骨,他頂不下來,你還能指望誰?你說你能指望誰?難不成全村老少都去鎮上?”
“啊,不行麼?”
“行麼?”老於頭大老張幾歲,此時因為氣憤或者卻是譏諷對方頭腦簡單,不自量力,他悶哼了一聲,“不是我說你,就你那兩下子,不用到鎮上,就在村裏,讓於嘉平那小子也給你說沒轍了。不服?不服你就試試。再說,我就看準了你不敢當排頭兵,挑大梁。‘槍打出頭鳥’,那可不是說句話那麼簡單。你放眼瞅瞅咱們村,老老少少也有千百號子人,你能挑出那麼幾個有膽有識又講正義敢挑大梁的人?我告訴你吧,這回就看大娃的,大娃不成,咱們這就算白折騰了一場。我和你,都沒那個膽,也沒有那個號召力……”
“我還不信了,堂堂千百子人就讓於嘉平那小子給擰著鼻子轉,沒一個敢吭聲吐氣的。我,我,你等著瞧,要是大娃弄不出個頭緒,我站出來說話。我要一碼事一碼事和鎮領導攤開來說。我說村裏憑什麼……”
“你要有本事現在就站出來,何必……行了,行了。”迎著對麵走過來的一個中等個頭筆直腰身的微胖的中年男人,老於頭用胳膊肘悄悄碰了待要張嘴分辨的老張一下,繼而抬起頭,直起腰,放大了聲音以上了年紀的人所能表現出的特別的敬重口吻說,“於書記,吃飯了?”
於書記早已收住腳步,站定了,並不急於回答,而是態度從容地看著對麵走來的兩個人,直到看清對方為止。這種坦然的直視以及冷靜的沉默態度令兩個上了年紀——老張快六十歲,老於頭六十多歲——的人物內心著實發了一陣怵:他們不知道村支書於嘉平眼睛略有近視。
“什麼時候就忙著吃飯!”於書記粗聲粗氣回答道。他的這種嗓門陌生人一聽會以為他生氣了,知道的人卻不必擔心,因為於書記天生一副渾濁嗓子,加上多年從事領導職務,漸漸養成一種當仁不讓的說話習慣,顯得態度生硬,語氣傲慢。
“沒有六點鍾?”老於頭知道此時才五點多鍾,是自己忙著打招呼把話說順了。可是他的話也跟得快,“總是這天氣,要下雨就下,老這麼陰沉著,讓人覺得已經有時候了。”
“哈,”於書記幹笑道,“感情咱們村老於做了天老爺,那雨可就說下來就下來了。”
“於書記真會說笑,”老於頭接話說,“就是天上真的少個天老爺,也沒有我老於頭的份……”
“那有誰的份?”於書記打斷老於頭的話,“村兩委會都通過的決議,他們都有什麼權力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老於,你說,能有誰的份?”
“這,我不知道。我也不是黨員,也不是村民代表。”老於頭因為書記打斷他的話,或者卻是因為書記話裏明顯帶刺,他頂撞說。
“話不能這麼說,二叔。”於書記按輩份稱呼起老於,“村子興衰,是人人有責。不是黨員,不是代表,就不可以決策村裏事務了嗎?二叔一向積極,怎麼今天忽然退後了?我還打算聽一聽二叔對於村兩委將來的工作有什麼好的建議,二叔這樣不負責任的說話,豈不是太傷人心嗎?”
老於頭啜了嘴唇正待說話,於書記一抬手,製止了他。
“最近村裏就不太平,許多村民到鎮裏反映問題。有什麼問題在村子裏解決不了,非要到鎮上去?還揚言說處理不好要到縣裏。大家以為鎮長、縣長就是專門坐在那裏等著為我們草帽村辦事情的?各級政府有各級政府的辦事原則,這一點二叔應該清楚。村民對村裏什麼事不滿意可以在村裏就提出來,不能夠不給村裏打一聲招呼就直接去鎮裏,甚至縣裏,這不是辦事的方法,也不是辦事的規矩。我早就說了,咱們村有咱們村的特點,但歸根結底的一點是,無論誰當官,你都要為村裏老少爺們著想。你做事不可能讓人人滿意,但一定要使大多數人滿意。我不多不少,也幹了兩屆村支書,八年了。二叔,你說你這個侄子哪點幹得不好?修路,開發沙場,號召大家夥植樹造林、發家致富……這些事,怎麼就沒有人站出來向上級反映。有功有過,功過相抵,功大於過,這就是一個不錯的村官了。但我不是說這就是合格的村官,應該繼續努力,做到有功無過才行。但是話說回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們要憑良心說話,憑良心辦事。想要把我於嘉平掀下去的人,咱們村有幾個。可是,二叔你不能算一個。你是一個懂大道理,有良心的人,何必在這節骨眼上,也跟著燃起一把火,唯恐天下不亂……”
於書記說話講究節奏,這中間老於頭幾次要打斷他的話,插進一點自己的觀點,或者就是表個態,卻都被書記的一個個擺手阻回去。當他聽到書記懷疑自己有篡權的野心或者卻是這次去鎮政府上訪的骨幹時,心頭陡然一驚,——或者也有一絲喜悅——不得不使力氣打斷書記的話。
“啊,於書記,我這麼大把年紀,怎麼會……”老於頭轉念,不應該說自己因為年紀大而不想當書記,於是改口說,“我從沒有過當書記這種念頭。我也不是一個鬧事的人,他們去鎮裏,我當時並不知道呢。就是今天下午,我才聽人說起的。這不,我和老張剛剛還議論呢,我們不能去。”老於頭說著話,拿手碰了碰身邊很規矩地站著的老張。
老張早被於書記一番條理清晰、有依有據的話說得心服口服。他感歎書記有好心情和耐心跟兩個老頭站著說這麼久的話,在老張,這已然是一種賞賜,他因此覺得於書記是個好書記。
“啊,是呀,我們剛才還說起你呢。”老張眼睛有些發直。
“說起我?”於書記微笑著瞥一眼老張,又回過頭對著老於頭,一副長者口氣說,“二叔,我不是說你要當書記,要怎樣鬧事。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你們家大娃心野一點,不過那都是年紀小的緣故。他也是一個聰明人。得空你勸勸他,要想在村子裏有個出息,得走正兒八經的路。換屆選舉之前,多爭取群眾的擁護是對的。但是就不要領那麼幾個心術不正的人到處做宣傳,搞上訪了。這對他不是一件好事,尤其在上級領導的眼裏、心上。凡聰明人是不會走這一步的。自古以來,凡上訪者……”於書記最後宣判似的說話,關鍵時候又突然打住話頭,神態嚴肅地看一眼麵前恭恭敬敬站著的兩個人。他為收到如此效果感到高興,胖臉微笑。
“我是不計較有競爭對手的。有競爭才有監督,才有進步。是不是,二叔?我隻是擔心你家大娃被人利用。已經是做了父親的人了,何必被人當槍子使喚?”
“是,是,於書記說的對。”老於頭真心佩服道,“不過,大娃雖是我本家的一個孫兒輩,成天喊我‘二爺’喊得口遛。可是,我說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他那楞頭青……”老於頭覺得這麼糟蹋大娃也不好,不禁麵有愧色住了口。
於書記正歪頭看著老張,聽得津津有味,不料老於頭停下不講了。他身子不動,隻是掉過頭來眼睛看著未說完話的老於頭,胖臉似笑非笑。
“二叔,做事要秉公而行,還要量力而行。”
“知道,知道。”老於頭點頭。
“知道?你知道什麼?”於書記拿眼瞅著老於,斷喝似的提高嗓門說。“你就知道大娃是你本家的一個孫兒輩,你就知道你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是不是?”也許為了突出話語的分量,於書記不再說話。三個人麵前的空氣頓顯得凝重起來。
“咳,”兜頭受了書記一番警告意味的冷嘲熱諷,老於頭幹咳一聲,首先打破沉默。他知道自己剛才急於表態,話說多了,說遛嘴了,沒有顧慮到後果,所以被書記誤會。“大娃這個人,不是我說的話他聽不進去。其實我和他就很少說話,我們平時見麵就是打聲招呼而已,平常,幾乎沒有走動……沒有走動。”
老於頭說的是實情。一個月之前,他和“大娃”就是這種關係。這段時間,“大娃”為競選村長做前期宣傳,他們彼此間才熱情起來。
“哼!”於書記看著老於,臉上顯出不耐煩的表情。“誰都有幾個朋友,拿朋友當猴耍,我是看不慣、做不出的。二叔是有定力的人,也許看得慣。那又何必說這些開脫的話?大娃若是自己願意,事情也是另有說法的,這叫做敢作敢當。他要逞英雄,誰都攔不住。可是,二叔以為他是在為自己忙活?就是二叔自己,對我不冷不熱的說話,也是在為著自己?明白人說話不必拐彎,二叔以前是這樣的?我於嘉平什麼事做得不好得罪過二叔?”
“書記……”老於頭待要開口。
“有些人我是說也不說的,他們盡管去鬧。”書記沒讓老於頭開口。“我向來把二叔當做自己人,方方麵麵是絲毫不肯怠慢的。二叔自己想想,我做書記這些年,哪裏還在二叔麵前擺過架子?二叔讓我辦啥事,我何曾拖拉過?雖說‘鐵打的江山流水的官’,可我於嘉平不做書記也罷了,但絕不是被人掀下去的。”
“是,是。”老於頭隨口附和,心裏並不讚成。
“你說呢?”於書記麵對著老張。
“啊,是的,書記說得對。”一直默不作聲的老張大聲說,接著又轉向老於頭,一副關心和焦急的口氣,“大娃是不應該這樣鬧騰的。我覺得……老於,你抽空勸勸他,他一準是叫人當槍子使了。這,沒有好下場,你不能眼看著不管。”
“我說話不好使,還是你去勸吧。”老於頭因為老張把矛頭指向自己,便沒好氣地回敬老張一句。
於書記冷眼看一下老於頭,原地挪挪腳。
“勸人倒不急,關鍵自己要先把問題弄明白了。對了,我聽海山說,二叔在東山有兩片承包地今年要到期了?”於書記改變話題說。
“有,有。是,是,到元旦……”老於頭一愣神,接連點頭說。
“還準備續合同?”
“那是……”
“咱們村的土地承包原則是,如果原承包人想要繼續承包土地的將會被優先考慮,或者村裏就不會將其承包的土地收回另行轉包,而是直接續簽合同。但是,二叔也知道,這些年咱們村新添人口不少,土地是越來越緊張,有許多承包戶將自己承包的土地轉包出去就能從中賺到錢。那些轉包戶和一些想要承包土地實際卻沒有拿到承包合同的人都要求修改咱這個土地的承包辦法,並且就把所有承包地收回另行承包。這樣做對村財務來說是增加了收入,但是原來的承包戶吃虧了。買賣做在家裏,吃虧得便宜都是咱一村老少爺們的事,所以村兩委一直沒有對承包地進行更動。當然,這樣做也是出於對原承包戶利益的保護,也是防止多數承包地被某幾個大戶控製。”
“這是對的。”老張先說,老於頭也跟上,兩個人來了個二重唱。
“不過,我們也不能視群眾的意見於不顧。有些意見你不去處理,馬上就要變成矛盾了。矛盾若被激化,人與人之間就要搞對立了。這一點,二叔應該是能夠體會得到的。”
“一人難當十人意,這是自然的。”老於頭低聲說。
“我們可以保留意見,隻要使矛盾不被激化就好。尤其像二叔這樣多少年的承包戶,村裏是要慎重對待,優先照顧的。”
“啊……咱有合同,他們是不應該有意見的。”老於頭有所不服。
“可是到期呢?”老張焦急道,“我也有兩片承包地,我兒子種著呢,他的地少,又全栽了果樹,就指望著那兩片地收點兒糧食。村裏要是收回去……”
“再承包。”老於頭簡單說。
“再承包,不見得我們還能重新承包到手。就是能包到手,隻怕也不是現在的價錢。”
“你還想白撿麼?”老於頭譏諷道。
“白撿?隻怕是花高價還沒有你的份!”
老張和老於頭各懷心思:老於頭因為書記在這種時刻提出承包地的事,明顯是在要挾自己。他心有不甘,借著和老張的對話想要書記明白,自己是明價投標,沒有沾著村裏一點便宜,所以也無需領他的情意。老張以為老於頭是在書記麵前充好漢,故意拿自己尋開心,當然,他也是出於對自己利益的保護,希望書記也對自己來一個暗示性的保證,於是就和老於頭明槍暗箭抵觸了幾句。
老於頭首先不言語了。老張感覺氣氛不對,也不再說話。
於書記很悠閑,他時而做健身操似的晃一下壯實的腰身,時而扭著脖子活動一下頸椎,時而抬手梳理一下要被淋濕的頭發。他的頭發黑密,理成使人精神、好看、彰顯穩重氣質的偏分發型。
三個人都不再說話,周圍的空氣再次顯得凝重。雨絲密集了,從霧靄脫變為小雨。
“這會兒是該要到吃飯的時候了。”於書記突然開口說。
“吃飯,吃飯。下雨啦,書記也趕快回家吧……”略有不合的老於頭和老張被書記拿話一點,立刻醒過神來。兩個人點頭陪笑,搭訕著,並且不約而同地各自拿手摸一把臉,歪著身子從書記身旁走過,一徑去了。
作者閑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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