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275 更新時間:19-02-11 08:55
中國民間染布作坊盛行千年之久,傳統染坊,以棉、麻、絲和布等為基礎織物加以染漬。具體操作中,以草木染完成,取植物色素,主要是自然界之花、草、樹木、莖、葉、果實和種子、皮根。再有如藍草、槐米、黃柏、紅花數種,為當時社會普遍流行。進入現代,小染坊紛紛遭大廠兼並,自然有了現代化的一係列染紡廠。香墅嶺染坊業溯源於上官家族先輩之手,幾經風雨,幾經波折,終於創造了浙江染坊行當的一個奇跡。
香墅嶺紡織印染廠裏,一群工人正在印染車間忙碌。拋麵,印花,柔軟平滑整理,嗡嗡的機器轟鳴聲,噪音傳遍了整座工廠。王瑞賀身著溫莎領襯衫,戴著白麵罩,躊躇地看著新進廠的青工,嚴肅地說:“這批布料必須要在明天中午之前印染出來!”
工人們之間,有的雙手撳在梭機線上操作儀器,有的嫻熟地媒染絲線,全都鑽頭覓縫似地努力工作。他們深知,能進入芙蓉鎮最現代化的企業工作,是一件榮幸而自豪的事。他們當中,有的咂舌頭、有的唏笑應允:“您盡管放心,我們肯定能按時、按質完成任務。”誰知,話未落,一個女工猝然暈厥倒地。她的頭發上卡著粉紅賽璐珞夾子,臉白如瓷,無有一點蘊光。她緊閉雙眸,呲著一嘴焦黃的碎米子牙,軟軟耷拉兩條臂膀,腳上是青絲襪,千層底青緞子鞋。孱弱的身子下,壓著一疊碧湖色大錦寶繡布料。一個工人急蹙地尖聲驚叫道:“潘玉蓮暈倒了!”其餘數個工人立時蜂湧而來,熙攘開了:“玉蓮究竟咋了?我們把她扶起來。”兩個人蹐步走近女工,攔腰將喚名潘玉蓮的女工扶抱懷裏。王瑞賀雙眉一蹙,摘下麵罩走近他們,神情謹慎地說:“大家鎮定!不要驚慌,我們把她送進醫院。”眾人嘁嘁促促,將潘玉蓮送進了芙蓉鎮一家診所。接診的大夫姓王,是個戴著一副鑲金邊黑框眼鏡、有著醬紅色皮膚的老大夫。王大夫坐在一間寬暢明亮的接診間裏,正在給兩個女媼開處方。看見有人汗涔涔地抱著病人,王大夫站起了身:”她怎麼了?”從身後進來的王瑞賀驚慌失措,怙惙地說:“大夫,她是我們紡織廠的工人,她暈倒了,快給她看看呀。”王瑞賀睜大了眼珠,雙頰因忐忑的心情變成灰白。王大夫立刻明白了,他走近女工,抬手撥開她的眼瞼觀察,惆索道:“我並不敢遽下斷語,但她好像是中暑症狀,先把她放在病床上。”王瑞賀聽從王大夫的指示,將女工輕輕地放在急診室裏的床上。看著有些暈迷的女工,王大夫坐下來開出一張檢驗單,檢驗單上寫著需要檢查和診斷的項目。王瑞賀等他擱下筆,拿上檢查單不顧疲憊地奔忙。
王瑞賀幫助女工做完心功能、肺功能和腎功能等各項檢查,拿著檢查結果找到王大夫:“大夫,你看她究竟怎麼了?”王大夫緊瑣眉頭,毫不輕褻地告訴王瑞賀:“天氣炎熱,氣候幹燥。她勞累過度,屬於致死性中暑。通常來說,集體環境加之高溫作業最易引發。”
大約半個時辰後,上官仁開車從莊園趕來。他詢問潘玉蓮的病情,毫不掩飾地說:“王大夫,潘玉蓮是我紡織廠的人,她的生死我要負全責,你一定要給她檢查清楚,不能讓她有事。”王大夫咽了咽喉嚨,思謀道:“潘玉蓮的病情比較複雜,讓她先穩定下來,要住院觀察。”
上官仁安頓好鎮醫院的情況,準備返回莊園。一路上,他在考慮工人們爨桂炊玉的生活窘境。工廠事務像蒼蠅落在蛛網上,纏得他動彈不得,未免讓他平添幾綹憂愁。他將車停穩妥後,把我喚來。我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衣裳,襟上綃了幾隻鳳蝶,一條月白色布裙,隻有邊緣綴著幾朵小花。臉上幾乎未施脂粉,頭上挽著鬆鬆的發髻,素雅端莊。這件過舊的荊釵布裙,有著掩飾不住的漂亮。他讓我陪同到湖邊散步。
我們走出香墅嶺,沿一條彎延的小道由近路走向湖畔。路畔芷草如茵,生長著無數菅茅。上官仁引逗畫眉,踩著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哼著一首歌。隻是我聽不懂上官仁在哼唱什麼歌,始終亦步亦趨地隨在他的身後。落日的餘暉靜靜灑瀉在前方路上,一片黯淡霧靄嫋嫋升騰在四周。再往遠處看,翠屏山披著神秘的薄紗,山上樹稠成蔭,鳥語花香。若是在往日,上官仁總願意爬山,登臨山的最頂端,遙看芙蓉鎮全景。我們走至道路盡頭,橫貫馬路後出現一片生長著蘆葦的濕地水域。蔚藍的水波,陣陣波濤湧上岸,湧上岩礁,激起無數白色浪花。上官仁喜歡浪花,他脫了鞋赤腳走在水岸邊。迎著清爽的風,舒長的歔著空氣,陡生一縷愜意、一絲暢快。那邊,我坐在覆滿蒼苔的岩礁上,望著碧波蕩漾的莫愁湖,望著天際雲卷雲舒。遠天,正有一片澄靜的藍,依傍著一綹紅色霞光,接著,慢慢變幻成無數細碎的光點。我屏著氣息寧靜地注視,一絲一妙也不敢懈怠,一直等到那片霞光逐漸消失。上官仁駐足凝望我,仿佛聽見我在輕聲歌唱。我照著上官仁的樣子,哼著一首名曰《勿忘儂》的歌謠:
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
願兩情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
藍色花一叢叢,名叫做勿忘儂,願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
花雖好有時死,隻有愛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終,信我莫疑。
願今生化作鳥,飛向你暮和朝,將不避鷹追逐,不怕路遙。
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
上官仁輕拈一朵菖蒲,囅然而笑地走近岩礁,淺橘紅的花瓣映得他蒼老的臉龐微有血色。“你在唱什麼歌?”上官仁把撿到的幾片蘑菇狀的牡蠣殼送給了我。我微然惻目一笑,象牙色的臉頰襯著一片紅雲,欣咍道:“我在唱上官嫦常唱的一支歌,先生喜歡聽嗎?”上官仁笑道:“嗯,我喜歡聽。”他對著我拍了拍手,笑意像樹蔭中漏下的幾縷陽光,自生碧翠暖意。彼時,一望無涯的莫愁湖,翡翠般的綠,鏡也似的平。湖上靜悄悄地,蒲葉似劍,葦竽似戟。清澈可見的水草,嫋嫋娜娜,在湖麵靜靜擺拂。“我也給你唱支歌——《守夢者》。”說著,上官仁雙擊掌心,和奏唱道:
人生如夢幾回醒,念念不忘知遇恩,
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
養兒育女防備老,人流後世草留根,
金山銀山攢萬鬥,誰合眼時帶分文?
滄桑歲月磨人心,一生何求漫風塵,
金榜提名百姓讚,任性腐食毀金身。
清茶淡飯粗布衣,何防人前聊周夢,
浮萍飄泊本無根,天涯遊子情堪問。
我心裏想:上官先生的歌聲為誰而唱?為何他顧盼情思?夕陽西下,天際留下一片紅彤彤的霞光,一隻鷺鷥在水麵上低飛,飛向濕地深處。我站起身,隨在上官仁的身後,兩人悠閑地往回走。晚風吹拂著我飄逸的長發,亂糟糟地披在額前和麵頰上,使我在霞光裏愈加美麗。上官仁輕快地邁步行走,但他卻不停地咳嗽。走回了莊園,上官仁倦怠地回房間休息。
第二天早上,梁婉容告訴我,先生一夜未宿想是病了。我聽說後,走進上官仁的房間。房間裏異常安靜,我看見臉色蒼白的上官仁一個人靜默地坐在床榻上。上官仁驀然望見我,向我和遜地笑了笑。他隻覺得喉嚨裏像有咳不出的粘痰,攪得奇癢難搔,頭暈目眩。無耐之下,吩咐我到鎮上的診所給他開一點藥。我也感到奇怪,上官仁一向身體健壯,一直以來,我從未看見過他生病。現在他究竟怎麼了?我當然不敢猶豫,我匆忙換上衣裳,腳下生風奔向醫院。在鎮醫院裏,我按照上官仁的要求,買回幾種專治風寒、生津止咳的藥品。上官仁吞服了藥,以為能很快見效,誰知,兩天後仍未見有好轉的跡象。如此,不僅是梁婉容和上官仁,我也跟著焦急不已。我想起在家鄉常用於治療咳嗽的偏方。在廚房裏,我用核桃5個,生芝麻25克,生薑25克,紅糖適量做藥引。核桃和生芝麻搗成碎末,生薑去皮搗成碎末。集中放入碗內,加紅糖攪拌均勻。做好了自製的偏方藥,我盛上一碗送入上官仁的房間。上官仁望著我親自為他調製的一碗藥,欣喜之餘,免不了對我一番褒獎和讚歎。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上官仁每天都喝這種藥,病況竟奇跡般地痊愈。
黃昏,我心花怒放地走進了廚房。金胥申蹲在地上,緩慢地移腳步,於是,我驚異地問:“胥申嫂,你在尋找什麼哩?”金胥申呼著粗氣說:“在找,找一隻螃蟹。”我奇怪地看了一眼砧案,“螃蟹?”發現有幾隻捆著蟹爪的肥碩螃蟹。“哼,”金胥申心勞意攘,抹了抹額頭的汗,哼了一聲,道:“屬這隻調皮,緊著我的眼皮底下就沒了。”這樣,我跟著她蹲在地上四處找。梁婉容盈著小步走了進來,還沒等看出明堂,隻聽她大叫一聲:“噯喲!”金胥申一驚:“怎麼了,夫人你怎麼了?”三人低頭往下一看,一隻碩大的螃蟹正夾住梁婉容的腳。大家駭了一大跳,慌作一團。梁婉容使勁甩了一甩,但螃蟹依然牢牢地夾住她的腳。金胥申一急,走近上前,兩隻手抓住螃蟹一拽,終於將螃蟹從梁婉容的腳背取了下來。梁婉容氣得七竅生煙,但礙於我和胥申在場,隻故作輕態地“嗬”了一聲。霎時,金胥申臉頰泛起了紅暈,她拿著螃蟹怔怔地站著。梁婉容帶著一絲羞憤粲然一笑。一場驚虛鬧劇就這樣過去了。
窗外玉宇無塵,銀河瀉影,朗月照空,花香滿庭。梁婉容淺描雙眉薄塗唇,體露半襟身豐腴,披著一件黑緞子圩嘔屏的浴衣,腳上是一雙白兔子皮鑲邊的紫紅絨拖鞋,走下了樓。她手綰鬆散的鬢發,臉孔潮紅,看見我佇立陽台上給花澆水。夜風下一束曇花徐徐展開,花萼輕張,夜露微濕,獨秀於明淨的月色下。她嬌嗲地喊了我一聲,將我喚入她的房間。
梁婉容房中床上擱著幾件衣裳,她拎起來給我看。她說衣裳全是年輕時穿過的,現在人近“黃昏”,穿不到身上了。梁婉容將一件烏絨闊滾豆綠軟緞長旗袍抖了抖:“這是我出嫁時媽送給我的陪嫁之一。瞧,快三十年了,十分陳舊。”我撫著緞麵心中充滿羨慕。我尚未答腔,她感傷地又說:“明天拿到鎮上幹洗,樟腦丸已揮發幹淨,衣裳已變生異味。”我輕然頷首應允。正在此時,金胥申捧著一碗熱乎乎的薏米羹,穿著一抹湖痕綠錦緞兜衣走來,她將碗擱在雕花小幾上,將要退出房,被梁婉容喚住:“嗨嗨,胥申的這件衣裳真不錯呐,讓我瞧一瞧。”金胥申有些難安,臉頰上泛起了灼灼的紅暈。梁婉容讓她看自己的衣裳,除了那件旗袍,還有她年輕時穿過的大梔子花墜金飾紐扣長擺裾。我和金胥申份外眼紅,隻是將各中滋味悄然壓抑心底。金胥申諂笑地說:“夫人,您先喝了那碗薏米羹,免得涼了。”梁婉容不管不顧,拿出一件鵝黃披肩,長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來闊的金絲堆花鑲滾。梁婉容笑道:“這也是我的陪嫁,淑茵一定要記得,明天也一起拿去。”我回道:“夫人福份高,真是羨煞人了。”梁婉容明眸一笑,放下衣裳,捧起碗的一刹那,我看見她的指甲上塗著銀色蔻丹,腕上有一串紅麝香珠。我知道她愛美,是個對自己身價格外講究之人。梁婉容喝完薏米羹,換好衣裳,穿上一雙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佇立窗下張望夜空。天上密布的紫雲裂開一道縫隙,一束青白月光瀉向地麵,園子裏的花草婆娑嫋娜。梁婉容笑道:“什麼福份不福份的!人活一世,誰不是渾渾噩噩,啻啻磕磕的。前些年先生在北京發展,單中南海房產就有兩個億,投資的中澳輕棉製業一年淨利潤達五千萬。隻是這年頭,愈加活得不自在。他逐漸嫌棄同北京官場的交道,一心隻求閑逸,於是在老家建起一座香墅嶺。你們也看見了,這座園裏琪花異草皆是他找人栽培,四季遞嬗,鳥啼花香,綠蔭環抱。”我的心裏悵悵如一滴掉在紙上的墨,濃得化解不開,我回道:“淑茵隻願一心相隨夫人,今生已深感幸事。”梁婉容拿著鏡奩照在臉龐上,搽勻一點唇膏,打斷話題,笑道:“不說了,我要去跳舞,你們兩個忙吧。”
當我和金胥申走出她的房間後,上官黎同賈夢鸝坐在客廳就著漿汁剝吃基圍蝦。我望望他們,他們向我一臉愜笑。賈夢鸝穿著一件淺粉色帶縠紗針織衫,袖口壓著極窄的一條黑白辮子花邊。如瀑般黑長秀發以發箍緊緊攏在腦後。兩條柳葉眉下是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下是櫻桃小嘴。脖頸上戴著金螭瓔珞,將她性感的兩麵肩胛骨展露無疑。清瘦勻稱的身形,一雙豐乳微露在半掩的衣衫下,雪白中帶嬌粉,嫩滑中帶波顫,隨著她說話的舉動微微蕩漾。
賈夢鸝坐在一麵烏檀木雕嵌和字鏡心屏風後,纖指在蝦群中撥動,帶著笑貌問道:“淑茵、金姨,來,過來一起吃。”案幾上擱著鸚鵡杯,鸕鶿杓,香茶壺,琉璃盞,俱是奢侈華貴的賞玩物。明熒淨亮,光可鑒人,隱約襯出人的臉龐。我已是受寵若驚,木然感動,未來得及答話,卻見金胥申格外膽大,笑道:“夢鸝小姐,我老婆子不吃蝦,你們慢慢享用。”賈夢鸝燦笑如花,一臉誠摯地凝笑,問道:“那淑茵姐過來吃嘛?”我方猛然意識到失態,回敬地說:“不!夢鸝小姐,我從不敢吃海鮮呢。”賈夢鸝一聽,眼眸明亮,急忙問:“怎麼會不吃海鮮?女人吃些海鮮有助美容駐顏。”我慧意笑著,回道:“從小到大,隻記得五歲那年和大人在鎮上吃過海鮮,不料反胃拉肚,之後就不敢再嚐吃海鮮啦。”我關上窗戶,發現窗外一片寂靜,隻偶爾從草叢深處傳來油葫蘆的唧唧聲。金胥申換上衣裝,踞蹐地走來,同我們打招呼說:“我要下班了。夢鸝小姐你們坐著。”賈夢鸝謙敬她,笑道:“金姨,那你走好,我和黎哥就不送了。”我將金胥申送出毓秀樓,看著她穿過花園,在皎潔的月光下,走出了山莊。佇立廊亭邊,我靜靜欣賞夜色下的香墅嶺。隻見月光撒在朦朧的花園中,花香眷眷在周圍散開,極其繾綣地將我裹在其間。四周佳木蔥蘢,十分幽靜。我坐在廊亭上心中快意。我剛要準備起身,上官黎帶著賈夢鸝說說笑笑走出樓。上官黎雙指並攏,賭誓地說:“夢鸝,把你的全部都交給我。我父親在北京的資產有十個億,加上香墅嶺,足夠我們一生享用的了!”賈夢鸝聞言不由側目,俯到他耳邊,淡淡地笑道:“我賈夢鸝有那麼金貴麼?何況你乃香墅嶺未來的掌門人。你倒是慧眼識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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