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99 更新時間:18-06-24 19:23
疏林鳥棲,殘霞散綺。第二天晚飯後,上官黎一意孤行,始終不願從毓秀樓房間裏走出來。一時無耐,梁婉容暗中吩咐我探一探究竟。我欣然領旨受意,一個人來到上官黎的房間門口。敲了敲門,見無人答應,我輕然推開門。我一眼看見上官黎斜歪在床榻上,手上拈著幾支綠蕨和一支玫瑰,地板上丟著一支筆和一張紙。惶難之中,我撿起了紙。隻見紙上是一闋詞:
“花謝花開幾度,雨聲滴碎深更,寒燈挑盡夢不成,漸見曙光微醒。
心事有誰知我?年來瘦骨輕盈。燈紅酒綠俱無憑,寂寞小樓孤影。”
看完以後,我感慨萬千,滿腹柔情,心中激蕩,忍不住坐在書案前。我心想:這個曆經磨礪的男人,不同與那些見異思遷之人,他對於女人是執著、認真的,起碼有過兌現。既使諾言無法成真,已仁至義盡,生不如死。晚風陣陣,從窗戶吹向桌麵。紙張被掀起又落下。橘紅色的晚陽斜照溫馨的小屋內,案幾上一盆春蘭長勢蔥綠,嫩枝抽條。坐在書案前,我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在靜靜注視我。而我,滿頭秀發披於腦後,一條粉霞錦綬藕絲緞裙格外顯眼。兩條勻稱光滑的手膀裸露在外,戴著一隻鎏金水波紋鐲子,不時銀唏碰撞在桌麵上。尷尬的氣氛裏,我開口說:“如果總委屈自己,倒不如一吐為快,來得爽利。沒有誰能違被上蒼的旨意。”原以為上官黎會搭睬,隻是左等右等依然不見他吱聲。
我回眸望了望上官黎,隻見他身穿淺綠色衣裳,配一條亞麻布淺綠領帶,身上唯一的點綴是兩朵黃菊花。我又說:“還在賭氣哩,別孩子氣啦。一會兒瞧瞧你奶奶,她很擔心你。再說你母親也很著急。”上官黎聽完換換身體,將臉龐轉向牆。晚陽長長的光芒穿透窗欞照滿他全身,他微露出半張臉孔,像希臘人裝裱在牆上的人物肖像。我覺得胸間壓著千鈞磐石,沉重的呼吸不暢。我緊瑣眉頭,開始耐不住消沉冷漠的氛圍。於是提起筆,一揮而就寫了兩行應景:
“相見方知恨晚,雙雙立盡深更,千言萬語訴難成,一任小城漸醒。
低問傷心底事?含愁淚眼盈盈。山盟莫道太無憑,願結人間仙影。”
上官黎微噘著嘴,望望我,隻隨便“嗬”了一聲嗓。兩天來他滴水未盡,現在,嗓子已癟蔫的要冒出煙來了。上官黎頭發淩亂,目光柔軟,像是遭受了重創而無能為力的樣子。“我很可憐是嗎?”他突然問。我一聽,有些不知所措,來到床邊嬌俏一笑:“我們都很可憐,如果你非要用這種方式折磨自己,那以後我也隻能聽天由命。”我伸手扶了扶上官黎的臉額,發現他的眼眶裏布滿了一道道沁紅血絲。上官黎微傾身坐起來,將桌麵上的紙拿來一看,竟吃驚地發現我的一闋詞工整整齊,語境悠美,立時對我刮目相看。上官黎嘖嘖地說:“淑茵呀,一直以為你是個苦守清燈盼天明之人,不想你有這般詩情才意,簡直使我俯首稱臣了。”我婉然地回道:“原先上高中的時候,隻喜歡讀詩添詞。”上官黎一時起勁,憂恨的心緒也被這一闋詞瞬時融化,撫了撫小腹,怏怏地說:“兩天沒吃飯了,現在倒覺得饑餓,淑茵,給我弄點吃的。”我一望他目光迷離,頑劣像孩童,回道:“那好吧,你等著啊,我給弄吃的。”說完,一轉身走向廚房。
我走進廚房巡視一遭,玉鳳打理的漂亮幹淨自不必說,唯一缺憾,是尋不見裹腹食物。我走出廚房,一抬頭,望見花梨木雕並蒂蓮花琉璃碧紗櫥,於是緊忙走近。在紗櫥裏,我發現一些酥兒印、芙蓉餅、炸饊子和糖餅,一股腦地取出,走向上官黎的房間:“黎哥,你快看呀,我給你拿來什麼好吃的啦?”上官黎一看,我正用衣襟兜著糖果,不禁笑得仰翻身體。“你笑什麼嗎?還不快接住,”我一撐衣襟把弄來的東西擱在桌上,“想吃什麼我拿給你。”上官黎伸了伸懶腰說:“那就給我一個炸饊子。”
上官黎坐在桌旁,吃了一個炸饊子,接著吃了幾個芙蓉餅。“嗯,真好吃!來,你也吃一個,”上官黎遞給我一個酥兒印。我搖頭說:“我看著你吃就好了,”我坐在一旁,兩隻手微托著下巴,看著上官黎津津有味的品嚐。“哦,對了黎哥,喜歡吃蔥餅嗎?哪天我做給你吃。”上官黎一聽,點頭像打麥穗,說:“喜歡!哪天一定要嚐嚐。”半晌吃罷,上官黎心滿意足地打了一個飽嗝。我掏出一塊繡帕將他的嘴唇揩了揩。“看你吃的滿嘴餅渣,哼,像個孩子。”上官黎睨了我一眼,一伸手,將我的繡帕奪了過去。“好漂亮的繡帕,我瞧瞧!”上官黎拿在掌心仔細一看,雪白的繡帕上繡著戲水鴛鴦,還有兩個蠅頭小字,正是“淑茵”二字。“快還給我,真討厭!”我嬌嗔一笑,將繡帕從上官黎的手裏奪回來。上官黎欠身躺在床榻上,誚諧地念出我的名字:“黃淑茵,”突然噤下聲來,呆呆望著我。“先別說,讓我猜一下你想說什麼?”我湊上前,用繡帕遮住上官黎的嘴。過了稍許,還不見上官黎說話,我取了繡帕,目光柔情似水盯著他的雙眸,道:“怎麼不說了?”上官黎引逗著問:“你想知道我要說什麼嗎?”我“嗤”聲一笑,不好氣地望著:“你會說什麼?全是瞎編亂造的鬼話,再不就是唬弄人的玩笑,除此,有什麼好說的。”上官黎聽完,抓住我的手,用冷厲的目光逼視我:“你知道兩天來,我因何事賭氣嗎?”我頓然一驚,輕挑了一眼,說:“你有公子哥的頑劣氣,誰能知道哪根筋抽搐了?快告訴我,不說我可走了。”我用繡帕撲了撲上官黎的臉龐,然後直起身。“不要走。”上官黎輕喝一聲,亦直起身。我遲疑不決地回過臉,定定望著。“那天山莊來了一個姑娘。”他說。我陡然一震,內心竟漸漸平緩。“那又怎麼樣?”我迷茫地問上官黎。上官黎同樣目光迷茫,他的聲音低而柔,帶著一股蠱惑和催眠的力量。上官黎半天後果斷地說:“那個姑娘叫琳琅,是我媽給介紹的一個對象。”我聽了頓覺天崩地裂,五雷轟頂,眼前一片眩光。一詫那,我的嗓子嘶啞了,仿佛如鯁在喉使我不吐不快。“那,”我微微怯怯,問:“那你的態度呢?”上官黎再一次抓住我的手,緊緊地、牢牢地攥住我的每根指頭,信誓旦旦地回道:“海可枯、石可爛,我對你的感情天地可鑒。”話一落,我泫然淚下,嚶嚶哭泣。“不要哭。為什麼哭?”上官黎的心猛然一揪,一道橫亙在心間的長堤隨之頃刻塌陷。上官黎將我輕輕攬入懷裏,用繡帕揩盡我的眼淚。“你總是喜歡掉眼淚,總是讓我的心也隨你難過。”他嘟氣說。我垂著頭心底像莫愁湖的水,渾碧分辨不清。我依然低聲嗚咽,上官黎說:“有個叫阿著底的地方,降生一個美麗的姑娘,阿爹阿媽希望女兒像金子一樣發光,因此給她起名叫阿詩瑪。她漸漸地長大了,像一朵絢彩的花。阿詩瑪“繡花包頭頭上戴,美麗的姑娘惹人愛,繡花圍腰亮閃閃,小夥子看她看花了眼”。她能歌善舞,那清脆響亮的歌聲,經常把小夥子招進公房。她繡花、織麻樣樣能幹,在小夥子身旁像石竹花一樣清香。喜歡他的小夥排起了長隊,不過在阿詩瑪的心裏頭,隻有他的阿黑哥一個。”上官黎哽咽地訴說,是想用這個故事告訴我一個“信念”。“我知道這個故事。”我望著淚光婆娑的上官黎,一時心亂如麻。上官黎在我額上吻了吻,溫存地說:“我們就是這個故事的主角,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我們追求真愛。”我輕揉繡帕,將淚痕揩了揩,繼而,揩了揩上官黎眸角的淚。我天真地說:“世人說,有情人終成眷屬,你相信嗎?”上官黎緊緊地攬住我的身子,想把力量傳遞給我,說:“淑茵,我相信。”我感受著一種沁入肌骨和身心的浪漫,內心像有一堆複燃的熾火,將我照耀得無比絢爛。我凝靜地享受著這一刻,想要永生永世,想要來生來世。突然,我祈求地問:“我為你有過一個孩子,你一定不會辜負我吧?”上官黎聽了,心中著實一凜,緊忙回道:“不會,一定不會辜負你。”我將他的頭更緊地貼住我的胸膛,讓他傾聽我“怦怦”的心跳聲,嘴角浮出一抹慰然笑意。上官黎說:“陪同我進莊園裏走一走好嗎?兩天悶在房間裏,我快犯渾了!”我應著站起身。
我們走出毓秀樓,步入鬱鬱叢叢的藕香榭,坐於古香古色的鴛鴦亭下。月光靜靜地照在樹梢上,靜靜地落在我們兩人的臉龐上。月光裏,上官黎顯得有一點蒼白,有一點憔悴。上官黎環望莊園,正前方,見白石崚峋,遍生苔蘚,水聲潺濺,瀉出石洞。近處,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於是笑道:“爸曾說此座園子不吉利,若不是因建起了一座紡織廠,我家就不會搬遷至芙蓉鎮,而是在省城裏了。”我一臉好奇地望著,問:“是嗎?究竟怎麼回事?”上官黎嘿嘿一笑,點燃一支煙。“這你就不懂了,不說也罷,”上官黎神秘地吸了一口煙,在空中吞出一個圈。他的目光再次環望,倚牆下長著茂密的石斛、偌竹、葵荏、木槿和茉莉,亭台水榭,紅欄石墀,一曲一折環繞藕香榭。俄而,又繼續說:“這些樹是我爸後來讓人栽種。聽說,園子裏種樹能扶正辟邪。”我一聽,不竟嗬嗬笑了:“誰說種樹會扶正辟邪?我還是頭一回聽說哩,”我回憶著小時候生活的情景,說:“小時候,奶奶喜好在家門口種桃樹,聽說桃樹能降妖除魔。”
上官黎自豪地說:“香墅嶺,由我父親醵資經心設計,除了藕香榭與蘭蕙園,就是後麵兩處亭子,‘鴛鴦亭’和‘牡丹亭’,規模堪比三個足球廠,聘請的是杭州市政局所繪製的圖。”我靜靜聆聽,笑道:“你父親乃人人敬仰的企業家,所做所為,皆傾注著他的心血、他的智慧。”上官黎望著我,喟歎說:“當初是我從人才招聘大會上挑選你,做我家的家政服務。光陰匆匆,一轉眼你在山莊有兩年多了,”上官黎抓住我的手,感慨著,“再有一年,你和山莊的聘約就到了。”我一樣望著他,聽出話中玄機,不免由衷彷徨。我凝視著他的目光,想從他迷茫、忐忑的眼神裏尋找答案,卻未尋出任何結果。“你相信命運嗎?”我問他。上官黎攥緊拳頭捂在嘴唇上,心間像被刀割,淅瀝滴血。“原來我從不相信命運。直到她出現,直到你出現,我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命運’。”上官黎如釋重負般長舒了一口氣,繼續說:“生命是父母給的,人生造化是天注定的。夢鸝讓我領略了何謂‘紅顏薄命’。而你讓我領略了何謂‘人生知已’。淑茵,”他哽咽了一下,目光閃出淒婉無助之光,“倘若我無法兌現諾言,你會怪怨我嗎?”
我茫然聽著,不竟悲從中來。為了眼前虛幻夢魘般的愛情,我日夜熬盡心血,如同幹涸的河床裏徒勞掙紮的魚兒。為了他能從夢鸝鬼魅般地魂影裏抽離出來,我整日如影隨形依戀於他。不料弄假成真。可恨姻緣易老,命薄緣慳,兩人皆是鏡中花、水中月,空歡喜一場。“黎哥,這就是我們的緣份嗎?我理解你,大家都要遵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如果有來世,我隻願能同你在一起。”我說著將頭靠在他身上。上官黎撫著我的額頭,我的臉龐,指尖像觸電一樣倏忽傳入我的心髒。“來世,真有來世嗎?好!我答應你。”上官黎微喟著,不由自主的,再發出了一聲歎息。他望著我,隻見我嬌豔的臉龐使牡丹為之失色,娉婷的姿態叫弱柳為之自慚。“聽說,人死了回歸天堂,你說夢鸝去了哪兒?”我綢繆顧盼,如遇平生,莫名其妙地問道。“這個嘛……她會活在我們的記憶裏。永遠永遠!”“那你說,和你在一起,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緣份嗎?”我再次問。上官黎攬緊我的身子,緩緩喘著溫熱的氣息。我苦笑道:“淑茵命賤,這是個虛幻的夢。往後我們各安天命,好嗎?”“不!事在人為。我討厭‘各安天命’這個詞。”上官黎目光清透,用鼉憤龍愁的口吻說:“我將努力爭取,直到他們妥協。”
正說話呢,一個身影跑出竹茅樓。待到了鴛鴦亭旁,我看清楚,來者是單卉。單卉穿一件白色低胸衫,一望之下,骨肉勻婷。單卉臉頰酡紅,一頭如瀑黑發飄散披垂,哭哭啼啼掩麵立在夜色中。我大吃一驚,問道:“單卉,你咋了?”單卉嚶聲哀哀,一跺腳,憤恨道:“那個該刀剮的野獸,活羞煞人。”我抓住她的手,迫切地問:“誰,哪個該死?”話音剛落,從竹茅樓又跑出來一個人。隻見那人膚色黝黑,高高的身板,一張大餅臉,清瘦伶仃。他展開雙臂,像一隻站在汀葭上伸出翅翼的鷗鷺。“單卉,聽我說嗎?”他抓住單卉的手。單卉腳下踩著一堆矢車菊,露出白參參的肉芽,氣嘟嘟地一甩手:“誰要聽你說,你是流氓。”上官黎好奇地望著他們,一聲不吭。男子滿腹悵然地道:“我是真心喜歡你。你若嫌棄我相貌平庸倒罷,總不會厭煩我整天討你歡心?”單卉一看,向我哭訴道:“姐,往日裏他對我動手動腳,總獻殷勤。姐,我真不喜歡他。你瞧他——一副嘎子像。”男子一聽單卉形容他嘎子像,臉麵一沉,呆僵不語。單卉鬆開攥緊的手,月光下竟是一張紙箋。我拿上紙箋仔細一瞧,原來是“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之類輕俏情話。我說:“單卉,你咋這麼糊塗,不懂人家情義。”單卉無比羞憤,回道:“淑茵姐,你哪知實情!!我若隨性於他,豈不冤枉?”單卉跺跺腳,哼了一聲,說完跑回了竹茅樓。單卉一走,男子也灰心喪氣地走了。
我和上官黎坐於鴛鴦亭下,我深刻地感受到人生“窘境”二字的內涵。我明白上官黎一番話的道理,自從應聘進入香墅嶺,已經兩年有逾。仿佛一場夢——我和上官黎情感糾割的一場夢。甚至,一個月前,我荒唐的為上官黎懷了骨肉。僅管人生境遇多舛,我最終未保住腹中肉胎,但是,必竟做了一個少女懷春般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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