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310 更新時間:19-03-12 09:45
時間到了臘月初八。一座高大的墳塚靜佇在喚名“九丘赫”的荒郊上。除了三束臘梅在薄幕裏靜靜搖擺,便看不見其它屏障物,哪怕是一隆土坡,一株樹木,一片河流也及難發現。這處人煙罕至的曠野郊區距離芙蓉鎮數十公裏,寥落而冷寂。就在一堆長滿雜草的墳丘裏,一個哀漠的身影像鬼府幽靈悄悄而立。他是誰,不是別人,正是上官黎。伴著一聲聲淒唳的烏鴉悲啼,他孤零零地站在一座墳塚前。淚水,輕輕滑過他的臉龐,一抹痛苦、難言、苦瑟的神情不經意地從眸子裏閃過。
在上官黎的心裏,這個世界上,他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埋藏在這座墳塚裏的夢鸝。夢鸝是他的摯愛,卻不幸死於非命。那一場牽扯眾人離奇的車禍,奪走了夢鸝年輕的生命,也許,真正的責任要歸咎於自己。現在,他與夢鸝陰陽兩隔,若論誰也會甘腸寸斷。
張司機愁眉緊瑣,無聲之泣,氣噎喉堵,遠遠地立在上官黎的身後,不停地長籲短歎:“老天爺,真該死!”張司機點燃一支煙,三分惆悵,七分無耐。張司機嗬了嗬喉嚨,悄然走近上官黎,低聲道:“黎兒,聽張叔的,趕緊回山莊,天色已晚,你已站了二個鍾頭。”“張叔,”上官黎咬著嘴唇,哀傷地說:“一年多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我上官黎枉作男人,竟藏送了最摯愛女人的性命,天理難容啊。自古道紅顏薄命,夢鸝讓我心痛。”他愈說愈傷心,到最後,開始瘋狂地撕扯頭發。張司機一驚,急步上前,雙手緊緊抱住上官黎:“不!黎兒,你不要自責。她已死,你們陰陽兩隔,不要再為她傷心了。”上官黎一甩手,狠狠地將張司機拋到了一邊:“放開我!放開我!讓我隨她下地獄。”接著,連哭帶喊地撲到夢鸝的墳塚上。
一年多來,由於一次精神失常,他幾乎將夢鸝淡忘了。此時,他重新審視埋藏在“九赫丘”墳塚下的女人,直覺得上蒼在捉弄自己,在愚笑自己,將他們兩個金童玉女活生生地分割開。張司機嚇壞了,上官黎難道是舊病複發,要不然怎麼會突然喪失理智了呢?他扯住上官黎的衣服,大聲說:“放棄她。不要再惦戀她了。她已是個死人,難道你要為死人作踐自己嗎?”上官黎用雙手拚命刨墳塚上的野草:“不,我不會放棄她。”一麵泣不成聲。
張司機像嚇傻了,不顧一切拽上官黎的胳膊:“離開這兒,離開這兒。”但上官黎究竟年輕,任他拚命使勁仍紋絲不動。微明的月光下,隻見一座枯寂的墳塚旁,兩個男人撕作一團。這樣,差不多又過了半個時辰,上官黎終於體力不支,一屁股坐倒。
張司機不顧年邁,使出最後一點力氣,說:“你站起來,咱們回香墅嶺。”上官黎目光呆滯地望著夢鸝的墳塚,眼前浮現種種場景。他記得鬱金香之吻,記得那款黑色衣衫,還有他們一起遊玩明湖園。所有故事在他迷糊的腦海裏閃現。再後來,他努力回憶著往後的點點滴滴,但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他用手捶頭,想喚醒漸已沉睡的記憶。他咬著嘴唇,甚至咬出了鮮血。
上官黎痛苦得回憶著一年來流逝的光陰,回憶著夢鸝說過的每一句話。幕夜下,淚水滑過他的兩頰,他伸手抹了抹涼涔涔的淚珠,心間嗒然若失。佇立夢鸝寂寥的墳前,上官黎承認,不是因有了新歡,而淡忘了她,而是種種原因,才對她冷漠了一年。上官黎惓惓地低聲吟思:“願為梁祝,今生今世彼此共患難!陰陽雖兩隔,心卻時時掛念,希望你泉下有知。”
張司機聽不清他含糊地念叨些什麼,隻是看見天色已晚,冷風颼颼地刮在臉上像刀割。上官黎聽著耳畔霎霎的風聲,視線已漸漸暗淡。他眼裏的淚水似乎再也流淌不出來,隻是輕輕噙著。他站在夢鸝墳前,他自我反醒,自己是個陾弱之人,將她無情地拋棄在酷寒之地。他望著長滿野草的墳塚,內心充滿了無盡悔恨與自責。張司機勸慰了好幾次,終於,上官黎屈服了、認命了,從而含淚轉過了身。
張司機道:“走吧,離開九赫丘,這是她一個人的地方。”上官黎望了望張司機,聽著他絕斷的話,一時感到無盡悲涼……上官黎又佇足許久,凜冽的風把他那雙敏感的眸子吹溢出淚。上官黎抽噎一陣,感懷道:“人生苦短,譬如曇花一現。惜願夢鸝在天有靈,護佑我走完一生。”張司機垂立一邊,從衣兜又掏出一支煙,“哧”一聲點燃,銜進嘴裏。他在心裏為上官黎打抱不平,卻無能無力,隻能緘默地守候。不料想,飄起淅淅瀝瀝的雨絲兒,橫飛斜落,漸漸蒙眯了他們的視線。張司機打了個噴嚏,從車箱拿出一把油紙傘,撐在上官黎的頭頂。雨珠碰撞在傘麵上,發出錚響之聲,如同單調的琴弦撥弄聲。張司機道:“黎兒,聽張叔一言,你要節哀為好。”上官黎眼角噙著一滴雨珠,像他的眼淚一樣。上官黎那雙濃眉大眼中分明隻有一個影象,那就是矜持嬌柔的夢鸝。
上官黎道:“夢鸝,你在騙我。你是一個愛情騙子。你戲弄了我,使我為你付出真感情。我願化蝶與你雙飛。也許你就是一個天使,不屬於凡間,也許你隻屬於天堂。”張司機聞言深感悱惻,這個雖然放蕩不羈,但含蓄勝於慵俗之人,對於夢鸝的一腔真愛,實為人間少有。“黎兒,天色已晚,站著會冷。咱們一起回家。”他再次督促上官黎。
雨一陣緩一陣疾,澆在墳塋上,澆在心頭上。不知從哪刮來片片槐樹葉,卷起沙塵,盤桓地懸飛腳下。夜色漆黑如墨汁,恍若間,隻望見兩個枯樹樁似的影子,嵌在一堆荒墳中間。上官黎回眸望著張司機,終於道:“張叔,咱們走吧。”
第二天,是臘月初九,我將一件奭色長袖外套疊放床榻上,希望回承德那天穿上它。葆君為我準備好了一切,包括向爹娘說明我和上官黎的故事,這個故事像童話般已經打動了她。
早上,喻宥凡帶著王潤葉來到夢蕉園。王潤葉穿著衍縫提花外套,一頭秀發用猴皮筋紮在腦後。王潤葉牽著喻宥凡的手,看見我佇立空闊寂寥的庭院裏,笑道:“淑茵,準備好了嗎?”我一看她笑容可掬,牽著喻宥凡的手,於是又是羨慕、又是自嘲地問:“準備啥呀?你穿的衣服是宥凡哥給你買的,是嗎?”王潤葉看了一眼自己的衍縫提花外套,笑道:“嗯,是宥凡哥給我買的,你好眼光。”喻宥凡情殊悵悵地撥了撥頭發,嗅了嗅一束梅花,惓惓地說:“天冷了,怎麼還站在外麵?我馬上回福建了,明年見。”我含情凝睇地望著,心裏充斥著一抹哀瑟、凝冷、傷寒的愁暢,但是,我把這種奇怪的感覺壓製心裏,使外人絲毫不易察覺。
葆君抱著一個洗衣盆走出房間,深深一凜,驚詫地問:“原來是你們嗬?”王潤葉望著,見她一臉和氣,像蘊藏著春天般濃鬱的氣息,笑道:“葆君妹妹,回家穿啥衣服?”葆君噥噥嘴說:“喏,正在洗著,一件雙排扣鬥篷風衣,我準備路上穿。”說著,將木盆置於庭院當中,抖了抖衣服,搭在梅花枝中間的晾衣架上。
一抬頭,喻宥凡發現微風吹拂蠟梅枝,笑道:“夢蕉園的梅花似乎專為淑茵盛開,去年冬天開的詫紫嫣紅,今年愈加搖搖墜墜,鮮妍豐腴。”我說:“數你會拿人開葷,梅花自個兒長得好,未經一點培養,就長得如此鮮綽了。”正說話呢,一隻黃雀飛上梅花枝,大家屏著氣,靜靜望著。我低聲說:“前些日子,我和蕭老太太在園中賞景,恰有這樣一隻黃雀。”王潤葉忙問:“是這隻嗎?”我搖頭嗟惜說:“可惜那隻黃雀被人打死了。”王潤葉驚問:“被人打死了?是誰?”我笑著,望了他們一眼,慢聲道:“被尕娃子打死了,蕭老太太還傷心了兩日才罷休。”喻宥凡笑道:“尕娃子喜好在園中玩鬧,打死一隻黃雀又如何?是老太太人老了,念物輕人。”
大家觀察枝上黃雀,旦見鳥身明黃泛青,羽翅呈藤黃色,尖嘴圓眼,發出一串嘰唧嘰唧地叫聲。喻宥凡一抬手,將一束梅花瓣簪進王潤葉的發間,卻驚攪了那隻黃雀,它撲楞雙膀,飛往藕香榭。
王潤葉嗔怪地乜了一眼:“瞧你,把它嚇跑了。”我笑道:“這片梅叢裏鳥雀無數,日日在我窗下啾唧。我聽了都不耐煩呢。”葆君抱著木盆望我們,說:“快進房說話,外麵涼著。”我們便進了房間。喻宥凡坐在椅子上,看見葆君繡《書韓幹牧馬圖》,笑道:“馬上回承德老家了,你還在刺繡,你要繡到何年何月哩。”葆君給他們各倒了一杯茶,擱在桌上,回道:“這卷繡品,客人原打算春節前索要。隻因我額外接了一單,一拖再拖,隻能趕著盡快給客人繡了。”王潤葉又問:“聽說前幾日你病倒了,我忙著也沒過來瞧上一眼。”葆君坐在床沿上拿起繡件,笑道:“確是病了,躺了兩日方好。”
喻宥凡走到葆君身旁,關心倍至地問:“讓我瞧瞧你的手,聽說遍生胼皮,一定是拿了繡針的原故。”葆君便把手展開給他看。喻宥凡仔細一看,那些胼皮皆是一層疊著一層,心疼地說:“看來你要注意身體了,千萬別病倒了。”
一語未了,韞歡走進夢蕉園。隻見他身著夾克衫,一條湖綠色寬鬆牛仔褲。身材偉岸,膚色古銅,五官輪廓分明而深邃。一雙明眸閃爍不定,仿佛狂野不拘,邪魅性感。韞歡走近我和葆君,用鏗鏘的口吻道:“淑茵姐,史釵有請二位哩。”我倓然一愣,反應不及。葆君問:“史釵有事嗎?”韞歡一本正經地回道:“聽說你們姐妹要走,她特意備好午飯,想請你們賞臉呢。”葆君望著我,頗感興趣地道:“姐,去嗎?”我有點猶豫,癡神間,王潤葉問韞歡:“敢情史釵隻單請她們二人?”韞歡笑道:“嗯!”
午時,陽光格外燦爛,一片暖雲飄蕩空中。我和葆君來到史釵的住處,她已備筵一桌。史釵說:“聽說你們要走,我想送送你們。瞧,飯菜由我親自烹製。”我們往桌上一望,隻見有四盤涼菜:泡椒鳳爪、醃雪裏蕻、手撕茄子和涼拌茼蒿。說著話,上來一道又一道熱菜:杏鮑菇炒肉片、家常鱔段、燉鯿花魚和蛤蜊豆腐。外加一盆湯:糯米醪糟香菜羹。“你們姐妹倒是快坐呀。雖是家小灶冷,飯菜未必美味佳肴,卻代表我史釵一片心。”史釵說著,斟滿一盅酒,“請你們姐妹來,望多飲幾杯。韞歡,你愣著幹嘛,杯中倒茶。”韞歡坐在一旁,忙陪笑著,拿起一盞菩提香壺在杯中倒茶。史釵道:“原以為你們姐妹會等兩天,不想這麼快就走。”我們感激不盡,見她溫柔敦厚,語氣字字凝華,我笑道:“史釵好意我們姐妹心領了。全是好姐妹,相互也有照應。我們若不走,還能和妹妹共度佳節,如此一走,隻怕妹妹會冷清幾分。”史釵端上一杯酒,笑道:“人生相逢即知已,何況我們朝夕相處在一起呢。來!我敬你們姐妹一杯。”我和葆君盛情難卻舉起酒杯,雙雙乾盡了酒。韞歡笑道:“平日有你們姐妹,甭說添了多少快樂,多少趣事。你們走後,真是讓人由衷惦掛。我也敬你們一杯,請乾了。”
臘月初十一大早,我和葆君起床了。我們先是來到毓秀樓,拜望了上官仁和梁婉容,然後進了蕭老太太的臥房。“老太太,”我佇立床前,望著黃發鮐背的蕭老太太說:“今早我們要回承德,來日方長,您好生休養。”蕭老太太一聽,立時,眼裏滾出不舍的淚花:“好,你們走,我送你們。”蕭老太執意下床,穿著一件大紅綢絲襖,拄上鳳殤藜木仗,撚著一串佛珠,步履蹣跚。
我扶著蕭老太太走入客廳。“先生、夫人,”我和妹妹葆君齊聲道:“請你們留步,我們就此告別了。”上官仁和梁婉容依依不舍。臨別之時,梁婉容送給我一條桑蠶絲雪坊圍巾,親自搭圍在我的脖頸裏。我們姐妹眼裏噙滿淚水,提著行包,縱然難過,但,最終坐進上官黎送行的轎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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