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0122 更新時間:18-07-16 20:08
我新婚之年的春節,是在充溢了悲與喜的惆悵氛圍裏度過。這一年,香墅嶺發生了種種不幸的人間插曲。唐書瑋慘不忍睹地焚火自盡;綠鷂子綁架上官黎未遂,與單卉殉情逃亡的路途上;映薇僥幸酒駕,導致路人含恨九泉。這些觸目驚心的事件,在我心裏留下了磨滅不掉的創傷。大婚之年的春節剛一過完,冬令花魁的蠟梅,開始上演如火如荼地綻放曲目。
夢蕉園梅叢裏,幾片殘存的雪跡遺留在梅枝上,伴著嫣紅漫爛的梅花份外妖嬈美妙。當我佇立絢爛的暖陽裏,望見上官家樓台亭閣,曲廊水榭,掩映在霧色蒼茫裏。一隻梅雀在枝頭啁啾,轉動烏黑的眸子乜斜。這隻梅雀與我已經熟悉了,在夢蕉園生活期間,它時常光顧梅園,我想現在它又看見我,一定充滿驚奇和喜悅吧。
我坐在梅林下曬太陽,手上拿著一塊白絹,還有針和線。恍恍中,突然想起紅顏薄命的夢鸝,想起她與上官黎那段刻骨銘心的情感經曆,竟將“夢鸝”的名字在嘴裏念叨了數遍。轉而,又想起一闋詞,這使得我有了一個奇異地衝動。我躊躇地扯住白絹,用手緊緊攥住,心間發狠,接著拿起針和線,在裹滿白絹的繡繃上刺繡字痕:
“誰伴明窗獨坐?我和影兒兩個。
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
無那無那,好個淒惶的我!”
當我繡好繡繃上的字以後,揉了揉泛酸的腰肢,驀然想起一個人——斜陽穀的老漁夫。現在大年已過,真不知道他的境況如何?思來想去,我決定探望我的救命恩人。
經過一番精心準備,我將高檔名煙、名酒統統塞入一個褡褳裏。穿上馬靴,手執韁鞭,從馬廄裏牽出了紅色駿馬。但我還未騎在馬背上,身後傳來上官黎喚我的聲音。上官黎走近我,目光充滿疑惑,閃射著不解和責備朝我身上巡睃。隻見我身著白色素衣素裳,袖口一圈黑襟邊,耳邊各卡著一個玳瑁梳子,手執一根青絲雪鞭,有點俠女的風範。上官黎微帶冷漠的口吻問:“派頭不錯,你要出門?”我想了想,吞吞吐吐地對他說:“我想去……看望我的……我的救命恩人。”上官黎埋怨地說:“為什麼不和家裏人打個招呼?總是獨自出門,會很危險。”我盡力回避著他咄咄逼人的氣勢,不敢與他的目光接觸。好半天,我從驚恐和不安之中喘過氣,望著淡淡地說:“新年已過,人漸消鈍。我想緩解一下疲憊,隻消兩個時辰,我肯定返回來。”上官黎道:“媽知道嗎?”我低著聲音道:“還不知道。”上官黎一蹙眉,顯得無可耐何,隻強壓心中不悅,一隻手揣入褲兜中,氣哼哼地注視。我背過身穩妥地置放好褡褳,我能感覺到上官黎咄咄逼人的目光在向我打量。我說:“黎哥,你不想讓我去嗎?”上官黎一聽,急走兩步,抓住我手中的韁繩,微聲責斥:“上回在斜陽穀險起丟了性命,怎麼你又忘了?那裏是荒榛野地,萬一遇上麻煩怎麼辦?”一語未了,上官仁駕車從莊外駛回,看見我們倆兒站在馬廄旁,將車開來探出頭,說:“快來,把這些賀禮拿下車,明天我帶你們去朋友家。”我一聽,同上官黎走上前,從車廂裏拎出了煙酒。上官黎關切地問:“爸,明天去哪兒?”上官仁沒有回答,看見馬背上駝著褡褳,笑道:“怎麼你們要出門?”上官黎剛要答話,我的臉訕然一紅,答道:“爸,我想看看我的救命恩人,行嗎?”上官仁聽後微加思慮,笑道:“那好啊,人家總歸救了你的命,隻帶這些禮物嘛,可別輕薄了。”我回道:“爸,是煙和酒,已經豐厚了。”“那你早點回來,路上一定要小心。”上官仁思量地說,歎氣商榷:“要不然讓黎兒陪你去吧?”身旁的上官黎聽見父親這麼說,急忙擺手:“不,我今天約好朋友,他們要來山莊與我喝酒。”上官仁斥聲說:“又喝酒?難道不能消停一下。”接著,撫慰了我幾句,將車開進了庫房。上官黎冷冷地望我一眼。我手牽韁繩,撫著馬匹的濃密鬣毛,心裏嗒然若失,卻不願向他開口。一直等他離開,我怏怏不樂地牽馬離開了山莊。剛出山莊幾步,迎麵走來一群女工。隻見秦嗣嗣和姒丹翬走在前麵,身後隨著幾個年紀稍輕的女孩。秦嗣嗣一襲長及膝蓋的白貂色風衣,腳上穿著黑色至小腿腹的筒靴,高挑的個兒,長長的秀發,娥眉婉轉一點顰,櫻桃小口含果露,目凝神媚,嬌嗔地問:“淑茵姐,你是要去哪兒?”我定定地望著,思緒雜亂,回道:“去郊外看個朋友。”秦嗣嗣走近,年紀稍輕的女工們也走上前,簇擁在我周圍。有人問:“姐會騎馬嗎?”我淡然蹙眉笑著,有點殊悵:“我在承德老家常常騎馬。”有人又問:“姐的家在承德,那可是個好地方——‘避暑勝地’哩。”我笑著,驕傲地說:“是的。世人睹目的《避暑山莊》便是。”我們一番寒暄之後,我牽馬離開。
我騎在馬背上,走在一條並不熟悉的路上,一道彩虹如勾懸於斜陽穀深處。蕭條滿目冬寒,一隻孤雁在山穀上像鷲一樣徘徊。天空澄藍,一碧如洗,金色的陽光閃耀似碎雪,將我的雙眸照射得微微刺痛。大片雪地上,能看見套騾車的鐵輪碾過的車轍印,還有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足跡。我順著印跡走入了斜陽穀。
山穀頂端白雪皚皚,道路兩旁長滿落光葉子的榛木和灌木,有白突突的大青石半掩在土坡中。我正哼歌走著,瞬間,耳畔傳來一陣響遏行雲的號角聲。我勒緊韁繩趲馬向前,扭頭凝目,一群獵人模樣的山民身穿裘襖,頭紮紅纓,手上拿著槍箭,正在奮力追趕一隻渾身血紅的狐狸。驚慌無路可逃之餘,紅狐躲在距離我咫尺之距的大青石後。獵人們紛湧而來,一字排開,向大青石畔左右尋視。
一個獵人手執獵槍,拿著一架望遠鏡朝四周查看,旦見:數裏荒郊沒荊棘,萬株榛木枝椏虯。小徑遝遝無人跡,怪木石棱幽梭梭。獵人笑道:“鷯哥,紅狐就在附近,它跑不了。我們人多,一定能逮住。”有人附和:“奇怪了,它跑到這兒不見了,躲在哪裏了?”數十個獵人匝堆,看見我騎在馬背上,靜靜向他們望,踏步走過來,拍著馬臀笑道:“喲,好壯實的馬。姑娘,看見一隻紅狐了嗎?它從前麵跑來了。”我還沒有回過神,一時怔忡,猛然,一個獵人尖著嗓子大叫:“它在哪兒,我看見了。快,圍住它。”話音一落,數個獵人朝指的方向一瞧,果然,一隻血紅的狐尾露在青石外麵。我望著他們將紅狐圍攏,手執刀槍,像鬼子進村,踮著腳尖逐步靠近。誰知,恰在此時,駿馬一聲嘶鳴,驚動了悄悄匍匐的紅狐。那紅狐倏然一躍,從青石後如一道影子竄了出來。“它跑出來了,大家快瞧——”眾位獵人驚呼熙攘,有的一跺腳,惱恨地說:“幹脆一槍崩了它,太惱人了。”其餘人紛紛搖頭:“不行,最珍貴的是它的皮毛,萬一搞壞了就不值錢了。再說,我們要抓活的,用它的血祭祀神靈。”倏忽,駿馬帶著我沿崎嶇的山路慢自奔跑,跑出數米,發現身後紅狐跟著跑。眾獵人一看,紅狐隨著駿馬跑,全都睜大了眼。追了數步,紅狐再次閃入榛木叢,他們便停歇下來,佇立雪地上發牢騷。一個喚作鷯哥的獵人跑近,攔在我的駿馬前,氣急敗壞地質問:“為什麼不管好你的馬?現在你驚跑了紅狐,怎麼陪償我們?”我一聽,感到納悶,獵狐與一個過客有何瓜葛?我憑白受冤未予搭理,一聲不吱。一個獵人隨後叉腰吼道:“姑娘快下來,解釋一下。”我忿恨不已,從馬背上跳下。獵人問:“說,為什麼放走它?”我不知如何回答,隻道:“我……管我的事麼?”身旁的人問鷯哥:“鷯哥,這位姑娘不像斜陽穀的人,問問她上哪兒?”鷯哥打量著,目光在我的身上不停地睃視,最後落在馬背上沉甸甸的褡褳上。我狐疑地向他望,眼淚已在眼眶中團團打轉。我說:“你們想怎樣,光天白日打劫我?”鷯哥似乎發現了我眼眶中有一汪眼淚,失聲縱笑。那笑聲是燦爛的、無邪的、純潔的,以至於我被他的笑聲弄懵了。不僅是我,所有獵人也發懵了。隻聽鷯哥笑道:“哈哈,你真當遇上了半路打劫的匪徒了嗎?難道我們像壞人嗎?我鷯哥隻是和你逗趣哩。”說完,眾人齊聲大笑。一時之間,我覺得十分難堪,我的目光直射地望著他們,大喝一聲“駕!”,牽著我的馬上路。
我已看見近在咫尺的斜陽穀,遠處穀頂像覆蓋著一頂白色帽子,同那湛藍的雲緊緊相擁。仿佛還有一條大河逶迤地流徑山穀。一直走近到阿牛哥那幢四匼用卵石砌出的院落,我才長籲了一口氣。房簷上高高的煙囪上冒著輕煙,一艘廢棄的船擱在院子裏。我提著給他們準備的厚禮推開門,走了進去,卻連一個人也沒有。爐灶中沒有燃薪火炭。鍋鑊裏沒有菜米魚肉。隻在桌上零星地放著一些糖果。
我正納悶不已,門外傳來窸窣的腳步聲,緊接著,兩個中年漢子攙扶著阿牛哥走進房。我剛要開口,一個漢子說:“他在我家喝了酒,我們扶他回來,你是誰?”我回道:“阿牛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來看望他們。”那人聽後相信我的話,將阿牛扶躺在床上,然後安頓我幾句,就走出了門。
阿牛哥靜靜地躺在床上,我望著他魁碩挺拔,儀表昂然,心裏有一絲怪異的衝動。這個曾救過我兩次的人,在我心裏已塑起了一尊神像。我給阿牛倒了杯茶,在他的床邊支頤凝坐,輕聲問:“阿牛哥,想喝水嗎?”阿牛睜開了眼,用一種激動和溫柔的神色久久注視,然後想坐起身。我說:“不,你不要動。”在我的勸說之下,阿牛又躺倒。我們的目光溫靜地相互注視,不知何故,心有靈犀間竟有一絲憂怨。阿牛用眼神牢牢地盯著,迫不及待地問:“淑茵小姐,你來了?”我微咬嘴唇,心裏像有一團火燃燒著,像有波濤奔湧著,我遞給他茶杯,移開話題說:“先喝點水,看你的嘴唇有多幹澀。”“嗯!”阿牛使勁地應著,接住杯子咕嘟咕嘟猛喝了兩口。我說:“慢點喝,別嗆住,看你就像個孩子。”阿牛的目光掠過一絲光亮,始終盯著我:“你說我像個孩子?”我一驚,發現無意失口的話語,有些語無倫次。我問:“我差點忘了,我們是同一年生的,對嗎?”阿牛抓耳撓腮嘿嘿地笑著,問我想吃點什麼。我說什麼也不想吃,就坐一會兒。他再次應著我,詢問家長裏短,我都如實告訴了他。而他,對於我嫁入上官家表示欽佩,說我是一個有勇氣和膽謀的人。我把帶來的名煙、名酒拿給他。我笑謔地問:“我知道你喜歡喝酒,但,這些高檔名酒你舍得喝嗎?”阿牛說:“我舍得喝,因為是你送來的。但是,爸在恐怕就不讓我喝了。”阿牛說到父親,我才想起沒有看見老漁夫的身影,於是問漁夫去了哪兒?阿牛告訴我,父親去了遠房親戚家,兩天內就會回來。正說著話,窗外,一陣密雨撒花般紛繁落下,打在窗欞上,“噼啪”作響。阿牛擰過身張望窗外的雨,驚嗔道:“哈哈,怎麼會下雨?真奇怪。”我說:“春天要到了,自然會下雨。”我也隨著他笑了。阿牛拉長聲調望著我,似乎帶著一抹刁難的語氣:“如此一來,你無法回香墅嶺啦。”我茫然無措地幽幽說:“是呀,那怎麼辦嗎?”阿牛目視窗外,房子周圍是一片鬆林,透過窗欞,一株鬆枝拂動。阿牛解著悶一樣,低聲說:“鬆樹林裏有鬆鼠,白天有鬆鼠跳上我的房簷。”我笑道:“你會進鬆林裏散步嗎?這裏風景真不錯。”我的目光望向窗外,驚異的發現雨聲漸小。阿牛說:“嗯,夏天我常進鬆林裏散步,如果……”我追問道:“如果什麼?”阿牛微有猶豫,回避著我的眼神,突然抓住我的手,顫聲說:“如果你在我身旁,我一定會讓你陪我散步。”阿牛的話讓我萬分驚訝,我使勁一抽手,閃過目光,心裏傷痛不已。
我望向窗外遙遠的天際,雲蒸霞蔚,一輪落日半昏半暗地浮在碧雲藍空之上,正緩緩從天空落下,徘徊於樹梢上。當我不經意間再次望向阿牛,發現他雙眸緊閉,眼角擠出一顆晶瑩的淚珠。我滿懷愁緒,無限迷茫,拿上馬鞭,輕輕歔欷一口氣,走出房門。
一日,一綹陽光鋪向波光漪動的莫愁湖上,湖畔新生幾株柏樹,閃射翠綠的顏色。湖麵上靜悄悄的,分明看得見往年堆積的簇綠水草,夾雜著灰蒙蒙的叢叢蘆葦,有氣無力的在寒風中拂動。在蕭瑟冷鷙的日子裏,一個身裹白呢子服的瘦小身影,慢慢徘徊在岸邊。她顯得那麼單薄、那麼淒冷,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在陽光下,她美麗的臉頰粉嫩紅潤,睫毛低垂,不知是沾染了寒露、還是淚珠,仿佛透明清澤。
湖畔陣陣幽冷,一隻䴙䴘匆匆飛過。女孩走著,哈了一口暖氣,用手捂臉,閉目享受溫馨靜謐的氛圍。女孩環望周圍景致,前不久一場暴雪,此時儼然彌留之際。女孩心想:眼看要到驚蟄了,這種鬼天氣依然凍得人手腳發麻。大概站了好一會兒,女孩決定再往前走走。遠處,正有一片禿駁高大的榛木林,枝柯掩蔽處露出木屋的一角。木屋一旁,是一個飼養梅花鹿的畜囿。囿邊停著一輛軲轆車,車轅上栓著一頭騾子。女孩望著小屋,好奇催促她漫不經心地往那小屋前走。待走近小屋,抬頭一望,煙囪直冒青煙,幾隻綠喙小鳥繞屋追嬉,屋中不時傳出恰恰的伴歌聲。“咦”,女孩歎了一聲,將臉貼在窗玻璃上,朝裏麵努力張望。“姑娘,你找誰?”女孩唬了一大跳,扭過頭,看見一個老嫗圍著花格純棉藍巾,隻露出眼睛和半張臉龐,臉龐上像洇著一層油膩,一綹劉海遮在眉梢上。“我……我隨便瞧一瞧。”上官嫦語無倫次,差不多有點噎住了。老嫗從上往下打量,旦見女孩:螓首妮眉,雙瞳剪水,玲瓏嬌小,蕙性秀美。老嫗一推門,道:“這裏是護林地帶,我家。姑娘進來吧。”老嫗挽住胳膊上的幹柴,抱進屋。上官嫦隨之走進。屋中光線昏暗,隻有靠窗下燃在灶火裏的焰光,才使得人不至於手足無措。木然間,女孩發現,伴著恰恰的歌聲,一個體貌雋朗的男孩朝她傻笑。隻旦男孩:身材高碩,一張壞壞調皮的笑臉,兩道粗長的眉毛綻起柔柔的漣漪,好像一直帶著笑意,燦燦的,像是夜晚皎潔的上弦月,輪廓俊美的五官,富有美感的臉型,臉龐皙淨襯托著桃紅色的嘴唇,特別是左耳閃著熒色光亮的綠鬆石耳釘,給他的威猛高大帥氣中添入了一絲不羈。老嫗說:“姑娘,若覺得冷,就在那裏烤火。”老嫗將男孩輕輕一推,男孩便知趣地蹲下身往灶洞添火。“阿姨,我叫上官嫦,從香墅嶺來,沒想到這片榛林地帶還有你們守護。”老嫗一聽,立時樂了:“我曉得香墅嶺,隻是那莊園不是我們窮人想象的。我一眼看出你像大戶人家的姑娘,還真沒弄錯。”上官嫦見老嫗取下圍頭巾,鬢角花白,眼邊條條褶皺,亂糟糟的發,相貌大約有六十歲的樣子。再看男孩,穿著倒也講究,上裳一件咖喱色粗毛料絨衣,下身配著深黑直筒牛仔褲,正用直勾勾的眼神望著。上官嫦笑道:“阿姨,林子裏很冷嗎?我是頭一回看見用灶洞取暖。”老嫗望著,笑道:“每到冬天,湖畔氣溫就偏低。我們一家三口專門看護山林,沒有灶洞不成。來,姑娘,喝點我自製的薑茶水取暖。”老嫗遞給她一個冒熱氣的水杯。上官嫦手捧水杯,放在唇邊,深嗅了一口,淡淡的氤氳之中,散發薑辣味,卻也是酸濃和香。突然,男孩對老嫗說:“媽,我進林中巡視一遭。”老嫗一聽,拿來一條毛線針成的厚圍巾,搭在他的脖頸裏,道:“天冷圍上。仔細瞧瞧,林中有沒有壞人。”男孩嘿嘿笑了兩聲:“媽,我知道了,您放心。”上官嫦眼望男孩換了一雙犛牛皮高凹靴,束緊腰帶,推門走出。老嫗望見上官嫦看著,笑道:“他是我兒子,上大學,每回從學校回來就幫我們看護林子。”上官嫦饒有興趣,笑問:“請問,他叫什麼名字?”老嫗往灶洞裏添柴,酣酣一笑,回道:“範黟辰。”
且說範黟辰兩手揣進褲兜裏走出屋外,在榛木叢裏隨心所欲地穿梭。他剛滿二十歲,是杭州一所農職院的大學生。大學兩年生涯,使他陶醉在了人生快意的境界之中,常常不能自拔。僅管隻有一個獨子,父母從未嬌寵他。當他遇見上官嫦,心裏莫名升騰起一股羞澀多情的暖意。上官嫦一頭秀發飄垂,明眸生姿,突然出現在他家,著使讓他心房漪逗。範黟辰漫步林中,看藍天白雲,飛鳥馳馳。若在以往季節,尤其是春秋時分,氣候幹燥,疾風謔嘯,極易發生山林火災事故。而方圓數千平米的灌林,通常遮陽蔽蔭。旦見:林中有斑鹿兔狐,樹上有靈鸛禽鷹。瑤草奇花爭妍鬥碧,青鬆翠柏歲歲長綠。修竹春拔節,野樹秋結果。萬條澗壑藤蘿密,四麵原堤草色新。範黟辰喜歡山野風趣,喜歡逗遊林中,它會使他那顆浮燥的心漸漸鬆馳。
範黟辰走入深林,正想坐下歇息,“砰”的一聲槍響,從遠處澗壑畔傳來。範黟辰大吃一驚,站穩腳步,屏氣凝神。“砰……砰……”接著,又是幾聲響動。“難道有人在盜獵?”還未等範黟辰反應過來,兩隻梅花鹿一瘸一拐地從林中穿躍而出,飛奔在他的視線裏。範黟辰驚恐未定,倏忽,三個荷槍實彈的獵人,從山脊後竄出身來。範黟辰著實大吃一驚,目光凜然一亮。一直等三人汗涔涔地跑近,範黟辰即時大喝一聲:“站下,不要命的混蛋,真是膽大包天,敢在林中狩獵。”誰知,那三個來了勁頭的獵人,壓根沒將他放在眼裏,依然邁大步伐,尋著梅花鹿的蹤影緊追不放。範黟辰一望情況不妙,隨之奔跑,還大吼道:“站下,站下,不要捕殺它們。”獵人們好像腳下踩著哪吒的風火輪,殺紅了眼,隻顧了追趕兩隻鹿,哪兒顧得上一個毛頭小子對他們喝聲頓氣。於是,鹿在前麵逃,獵人在後麵追,範黟辰緊步趕來。大概在林中穿梭了數千米,獵人們實在跑不動了,向兩隻鹿空放幾槍後,紛紛泄氣地坐倒在地上。範黟辰見他們停步,撫著心跳,漲紅了臉,破口大嚷:“你……你們好大的膽。是誰讓……你們在林中獰獵的?”獵人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旦看來者:年歲頗小,氣宇不凡,體格健壯,英武絕倫,忙不迭虛情假義地道:“小夥子莫驚怪。我們是翠屏山裏的農戶,我們不捕殺動物,沒法活呀。”“沒錯。我們世代生活在山裏。老祖宗製定的規距,我們近水樓台先得月,有權享受山林野獸。”範黟辰一聽,氣得哆嗦不止,攥緊雙拳,雙眉一橫,道:“國家早有政策,大凡山林動物,都由國家保護。你們私製獵槍,私捕濫殺,是要犯王法的。”一個獵人笑望範黟辰,回道:“那些政策隻針對市井之人。”範黟辰輕瞟了一眼,立時反駁說:“何人謂之‘市井’?你們已觸犯法律,我要將你們送歸法辦。”獵人們乍一聽來,已無言以對。他們心裏想著對策,同時觀察上官黎臉麵上變化的表情。半晌,有獵人嘟嘟突突:“小夥子,別為難大叔了,我們是山麓下的農戶,也是別無他法。”其他獵人附和:“我們啥也未捕到。我們空手而歸,總沒有觸犯法律吧?”範黟辰環望獵人,個個虎背熊腰,個個野莽汗夫,心裏有憎惡也有同情。他當然明白,自己的職責是看護山林,看護動物,總不能眼睜睜放過他們?思來想去,範黟辰義正辭嚴地說:“山林由我看護,不論你們是否捕獲了動物,都已違法。現在,請你們都站起來,隨我走。”獵人俱是一怔,望著範黟辰一副剛正不阿的模樣,心裏犯起怵。他們相互苦笑一聲,啞然不語。一個獵人走近,從內衣兜掏出黃鶴樓香煙,套近乎地說:“小兄弟,來,請抽支煙。你瞧一瞧,這莽莽山林,並無人煙,隻你我幾人,何必當真。”範黟辰退後兩步,擺手拒絕,回道:“看護山林,是我的職責。我要為十萬芙蓉鎮百姓的安樂家園負責。倘若你們不隨我出山林,我就報案。”
眾獵人一望範黟辰毫不妥協,皆是一臉茫然。由於長途奔襲,個個精疲力竭。他們對範黟辰好言相勸半天,並未見效,最後隻得束手就擒。而範黟辰帶著違法犯罪份子走出山林後,交由芙蓉鎮公安局處理。
範黟辰回到木屋時,上官嫦已返回了香墅嶺。後來,接連幾天,總在他眼前浮現上官嫦的影子,使他莫名產生一絲好感。但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幾個月後,再次從學校回來,時值一個濃濃夏日,在芙蓉鎮夜市上,居然與上官嫦相逢了。
那一晚,街道兩旁的蘭蕙花灑落一地。稍早時分,一場疾風吹襲芙蓉鎮。範黟辰一個人孤獨地走在街邑上,僅管霓虹燈的光線黝淡並不暢亮,可他的心裏卻美滋滋的。他從學校回來的當天,特意將頭發漂染成板栗色,加之那白皙的臉龐,更是襯托的他絕美帥氣。他穿著時髦休閑的周潔倫版的T恤,一個造型彪悍誇張的骷髏頭讓人對他有幾分畏懼。也許,正是這般打扮,反而有無數少女的目光遊移在了他身上。當他走近娛樂會所門口,冷不防,湧出好幾個衣著光鮮,年輕靚麗的女孩。女孩們交頭接耳往外走,一不留神,其間一個身材嬌柔的女孩同他撞上了。範黟辰一驚,問道:“小心。你不要緊吧?”女孩慌裏慌張一抬頭,發現範黟辰竟有幾分麵熟。“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話未說完,範黟辰癡聲輕笑。女孩陡然一驚,恍然之間想起了他。範黟辰笑望著,問:“怎麼會是你?”原來佇立他麵前的女孩,不是別人,而是上官嫦。
一群女孩嘰嘰喳喳地說話,打量完範黟辰,將上官嫦圍攏中間。有人問:“上官嫦,愣著幹嘛?那人瞞帥的,你們認識?”上官嫦臉頰緋紅,長長的眼睫毛伴著心房顫動狂亂地眨著。
上官嫦嬌聲地說:“嗯,我們認得。”範黟辰咬著嘴唇,心花怒放。但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反倒是身旁的女孩主動與他搭訕。“喂,我說這位帥哥,竟然與我們的上官妹妹認得,怎麼啞巴了?”“是呀,快點,大家借路,上那邊說話。”推推搡搡之間,範黟辰在上官嫦帶著的女伴們的指引下,來到了露天酒飲攤裏。
眾人落坐後,嘻哈談笑。唯有上官嫦凝視著指頭上戴的碧玉翠戒指。而範黟辰微微靦腆,誠惶誠恐目光躲閃。在他看來,這個扮飾有點妖媚的女孩,再次走進他的視野,真不知道究竟應該感激誰?事實上,在他身邊,根本不缺乏貌美性感的女性,但是,上官嫦使人有種過目不望的誘惑力。自冬天在木屋中見到的第一眼起,他的心裏就仿佛為她留下一片天空。僅管,人生浮華如流水雲煙,他也並不期望再次同她見麵。但現在,一切已悄然發生了改變。當他們再次聚首,他相信將會同上官嫦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
上官嫦坐於酒桌中首,心想:雖說男孩家境平凡,但,無形中有一種使人怦然心動的舒適感。他高大俊美,比她認識的所有男孩都帥氣。單看穿著的那件周潔倫版的T恤足以瞬間妙殺任何女孩的眼球。遇上他,或許是一種緣份罷。上官嫦靜靜坐著,目光不經意地撒落四周,隨之收斂。上官嫦除了端祥自己指頭上戴的戒指外,便拿起冰激淩杯子吮吸幾口。桌麵上,已擺滿了女伴們親點上來的各式飲料,包括煎炸各色韓式冰激淩,果汁,可樂,花果拚盤,奶油夏威夷果,鹽焗花生,魷魚絲幹,金枕頭榴蓮幹等。她的女伴們幾乎個個家境優越,個個是生活奢侈的富二代,她們慣常之事,便是品嚐種種美食和零點。上官嫦吮吸著冰激淩,一張薄唇上塗著閃亮的唇膏,有節奏地一張一合。而範黟辰言語不多,一個實稱的貧家子弟,女孩們將他和上官嫦夾攏中間,不停地逗樂取笑。
這種氣氛持續了半個鍾頭,範黟辰漸漸感到了不自在。夜色裏,掩映在蒼鬆翠柏間的飲攤下,坐著清一色的少男少女。幾株芭蕉樹寬大的葉片在夜空中盈盈爍爍。人工精心堆砌的花崗石路旁,種植著飽滿簇新奪目的蘭花。“範哥。”忽恍中,範黟辰聽見上官嫦喚了一聲。凝神定睛,上官嫦舉起一杯果汁向他示意。範黟辰道:“哦,不好意思。”他有些尷尬,應著將果汁杯舉起來。上官嫦問:“你喜歡喝酒嗎?若是喜歡,來幾瓶酒吧?”範黟辰咽了咽喉嚨,有種受寵若驚之感。“不!不!我……”他結巴地說了幾個字。一個粉白黛黑的女孩接了話茬:“上官嫦得了罷,隻他一個男生,恐怕喝不起勁。除非……”“除非什麼?”上官嫦歪頭問。那女孩用指頭纏繞發梢,一笑,道:“除非找幾個男生,一起喝。”上官嫦用手轉動盛果汁的杯子,考慮了一會兒,笑道:“好主意。但要找誰來?”
那女孩直起身,穿著一件淺粉色束腰帶長裙,修長的身材媚態嫋娜,簡直是豔壓群芳。女孩不聲不響款款地走了。半晌功夫,帶來兩個男生。女孩嬌柔道:“瞧,有他們坐陪,怎麼樣?”上官嫦笑了笑,看著兩個男生圍坐在範黟辰身旁。上官嫦帶著一絲跋扈的口吻說:“拿酒來。”話音一落,兩紮瓶酒整整齊齊堆放在桌上。眾女孩性格豪邁,不拘一束,每人一杯酒擱在眼前。範黟辰一望上官嫦毫不輕慢,暗自喜樂。而兩個比他年紀還小的男生,嫩臉紅潤,稱兄道弟,舉手投足之間大大咧咧,陪應眾女孩,三杯五杯下肚,話題漸漸打開。
其中一個男生,觀其相貌,闊臉高額,濃眉大眼,唇厚耳寬,一副油腔滑調的公子哥模樣。男生直起身,拿一杯酒,吆聲喝氣地說:“鮑臻芳,來,咱們單喝一杯。”眾人齊目一望,男生正緊抓她的手。範黟辰同樣望過去,方知道那女孩的名字。鮑臻芳年芳十七歲,是上官嫦的女友之一。她赫赫有名的父親乃芙蓉鎮環保局局長,家資豐盈。範黟辰仔細一望,隻見她描眉畫眼,唇紅齒白,耳配金飾,胸掛玉晶,一雙傲乳圓潤豐滿挺挺而立。一段藕白臂膀上晃動一隻翡翠玉鐲,十指尖尖皆塗以蔻丹。正在範黟辰出神之際,一個女孩抬手捏過他的下頷,取笑道:“喲,在望什麼呢?這麼出神?”範黟辰移過目光,回之一笑,還未答話,上官嫦喋聲相喚:“臻芳,喝呀,把那杯酒喝了。”鮑臻芳輕然嫣笑,也未思量,端酒相迎,咕嘟一口飲盡了。那位男生與鮑臻芳喝罷,緊跟著斟滿酒,同其餘眾女孩邀酒。那些包括上官嫦在內的女孩絲毫不做作,應稱男生將杯中酒悉數喝完。輪到下一個男生。他也直起身,恭敬謙卑、溫言溫語地道:“眾兄弟姐妹,看得起本人,此杯酒大家共飲。”鮑臻芳望著,嗲聲道:“何來看得起、看不起。大家坐在一起,隻圖個快樂,把你們叫來,就是這個目的。”兩男生相視一笑,目光齊齊望了一遍眾人,也不問姓甚名誰,似乎心裏襟襟坦坦。上官嫦喝了酒,臉龐上透出一片淡緋之色,她不敢正視範黟辰勾魂奪魄的眼神,心裏暗生異樣情愫。範黟辰在與上官嫦談笑之間,鼓足勇氣,笑迎道:“上官嫦小姐,我們再次相逢,讓我敬你一杯。”上官嫦抬眼一望,他咧嘴漾笑,唇邊勾起一道弧形笑紋,著實使人有難以回絕的意味。坐在中間的鮑臻芳望著,見他神情袒蕩,目光迷離,舉手投足之間,是一副謙謙君子風範,便也生出一絲好感。眾人行酒作樂,一直到晚上十二點鍾。相互送別之後,範黟辰又佇立街頭。
範黟辰環目一望,滿天星鬥,銀河遙遙。耳畔有蛐蛐和夜蟬的鼓噪之聲,眼前花樹上飛舞著螢火蟲,熒光淡亮,使人漸生倦意。範黟辰心裏明白,縱然上官嫦貴為香墅嶺富二代,與自己身份懸殊,但割不斷他慕名的心動。範黟辰每走一步,仿佛就看見上官嫦天使般的麵容,高貴的氣質。範黟辰雙手揣入褲兜裏,嘴裏叼著上官嫦遞給的名牌香煙,心旌搖曳望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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