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102 更新時間:18-07-19 19:31
微風吹來,芭蕉樹歡快地拍打著油亮的葉片,合歡樹搖曳著孔雀羽毛般的枝條,垂柳擺動輕柔的長裙,幾乎垂到了荼蘼架一旁的路椅上。綠色世界裏,已經早早地響起了第一聲蟬鳴。我抱著上官靈童走出雪瓊樓,一眼望見樓門前一道影壁四周花草葳蓐,蒼翠欲滴。
剛剛走了兩步,驀然,兩位警察自藕香榭裏款款走來。警察未走近,高聲問:“請問誰是阿蓉?”我溘然慌張,但鎮定心神,抬手指劃道:“那邊,竹茅樓裏。”警察聞知,隨即大步溜星地朝竹茅樓而去。我心中一惶,抱緊靈童前往毓秀樓。一路走,旦望見到處放射著明媚的暖光,到處渲染著五顏的色彩,到處啁啾著悅耳的鳥聲,到處飄蕩著牡丹的香馨。身邊景致幽翠,恰似一副渾然天成的水墨粉彩畫。闕美娟取下晾曬的衣裳,從紫藤樹下返回,將要走入毓秀樓,恰巧同我撞上了。“美娟,”我喚了一聲,“快找上官先生,說有警察聞訊前來,正在竹茅樓。”闕美娟聽了,匆匆尋找上官仁。我則緊抱上官靈童好奇地走向竹茅樓。未等靠近,一大群女工蜂擁而來,簇守在竹茅樓前。有女工低語:“警察來了,快瞧,肯定去找阿蓉了。”話音未落,警察果真從竹茅樓裏帶出阿蓉。眾人一望,阿蓉身著詫紫長袖衫,長發披肩,眉間緊蹙。“你棄嬰產子的地方在哪裏?”警察毫不留情地一推阿蓉,慫恿她指認現場。阿蓉麵露羞慚,一臉憂傷,一聲不吭地走進茅廁。警察問:“女嬰是在這裏產下的嗎?”阿蓉緊咬嘴唇,輕輕點頭。警察拿出數碼相機,一疊連聲“哢嚓”地拍了幾張照。我四下睃視,眾工友圍聚茅廁周圍,擠擠挨挨,熙熙攘攘地小聲竊論:“真不知羞恥,把孩子生在茅廁。”阿蓉滿頭長發輕遮於兩頰上,掩麵抽泣。警察又問:“孩子的生父是誰?你這是犯法行為,必須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你明白嗎?”阿蓉靜靜地立在茅廁邊,隻顧低泣,沒有回答警察的問話。此時,上官仁急忙趕來,看見警察帶著阿蓉指認現場,同他們握了手,臉膛上露出尷尬的笑容,道:“警察同誌,你們好!”警察板著臉,嚴肅地道:“你的工人已觸犯法律,如果判罪,將是棄嬰罪。”上官仁望了望阿蓉,臉孔枯黃,涕淚橫流,兩腿因膽怯不停地觳觫打抖。上官仁道:“阿蓉,警察的話你聽到了嗎?你已犯法,你是在作孽。現在惟一能減輕你罪責的辦法,就是坦白交待。”阿蓉閉口不言,警察問:“嬰兒呢?”話未完,姒丹翬裹著繈褓,抱出孩子。警察瞧了一眼孩子,胖嘟嘟,粉乎乎,樣子倒瞞可愛,笑道:“好在孩子沒事,孩子是無辜的。”姒丹翬抱著啼哭不止的棄嬰,不知所措地問警察:“阿蓉不給孩子喂奶,孩子餓得呱呱叫,警察同誌,你們要抱走孩子嗎?”警察看著孩子,憤慨地怒斥阿蓉:“你這個女人為何如此狠毒,究竟是你的親骨肉,快,給孩子喂口奶,我們帶你回警察局。”阿蓉用手遮護麵龐,生怕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警察喝了兩聲,才慢吞吞走近孩子。眾目睽睽之下,阿蓉掀起詫紫長袖衫,不甚情願地給孩子喂奶。我佇立姒丹翬身後,目睹阿蓉的一舉一動,心裏感慨淒傷。一隻麻雀撲棱翅膀落在黃桷樹上,唧唧喳喳幾聲。蜻蜓立在一尊廢棄的石獅子上。石榴花瓣,亂落在茅樓東西。榆柳枝條,斜垂在茅廁南北。幾叢蘭蕙綠芬芬,數株牡丹香豔豔。但,最令人無法容忍的,是眾人圍聚在茅廁四周,暄嘩之間,總能嗅出一陣泔水和屎尿混合的騷臭味。此時,女工們眼望阿蓉飽含母性的一刻,全都鴉雀無聲。隻有個別男工友,看見阿蓉給嬰兒喂奶,賊眉鼠臉,笑不攏嘴。警察一直等阿蓉給孩子喂飽奶,抱上棄嬰,帶著阿蓉走出香墅嶺奔向警察局。姒丹翬對我說:“昨夜,阿蓉哭了一夜,好說歹說,才勸好她。”秦嗣嗣說:“阿蓉真傻,做出這種荒唐之事,現在又觸犯法律,實在太可惜……”
且說闕美娟收拾完客廳,身著一襲綢緞羅衫裳,頭上卡一支柳合葉瓔珞,佇立上官仁先生的書齋中,仰望牆麵宣畫上的字痕,隨口讀道: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會客廳裏,梁婉容慵懶地斜靠沙發上。她的月白色旗袍下露出兩條修長如錐的大白腿。我剛走入毓秀樓,蕭老太太一氣之下,急促嗬嗓,卟出一嗓黏稠的黃色痰液吐在痰盂盆中。我急忙上前,問道:“奶奶不要緊吧?怎麼又吐痰了?”蕭老太太拿出綠絲綢絹帕,在那幹癟的毫無血色的唇上揩了揩,啞聲道:“茵茵,奶奶不要緊,人老了痰就多。”說著,拄著鳳殤藜木杖,走入陽台。陽台上,一盆紫荊葉綠輕顫。蕭老太太躺在輕紗流光軟榻上,喚了一聲闕美娟。誰知闕美娟正站在書齋凝神呢,壓根沒聽到,不得已就讓我喚她。我抱著上官靈童走向書齋。“美娟,奶奶喚你。”闕美娟愣了一愣,手拿方塊抹布,扭頭走出來,一眼看見梁婉容斜掛沙發上,背後靠的是一壘兩個菱葉花邊的絲棉枕頭。“老太太,您喚我嗎?”闕美娟丟下抹布,蹲在軟榻旁,兩隻手攥成拳頭,像兩隻小鐵錘,輕輕緩緩,在蕭老太太腿上捶。蕭老太太目光寧靜地注視著陽台上的畫眉,聽著畫眉囀亮的啼叫。須臾,她昏花的老眼竟簌簌地流出淚。闕美娟望見,心裏猛然一怔,問道:“老太太,您這是怎麼了,想著什麼傷心事了呢?”蕭老太太語重心長地長歎一聲,聲如水潺,說:“我是疼惜重孫兒靈童,小小年紀就要扒心剜肺的,多疼哩。”梁婉容“噯喲”地伸伸腿,責怨道:“媽,您是‘杞人憂天’了不是?倘若醫院肯給靈童開刀,說明還是有救治的希望,您別為他操心了。”蕭老太太拿起軟榻邊一張小杌子上的佛珠,用手撚動,幽恨地說:“老天造孽!偏要給我上官家一個殘障兒,作孽喲。”梁婉容從沙發上一轂轆地坐起身,拿起茶幾上一盒香煙,噗一聲,打出焰火,燃著煙吸了起來。闕美娟見蕭老太太嗟悼不已,悄悄停頓下來。蕭老太太說:“丫頭,玉鳳來了沒有?”闕美娟回眸朝後廚的方向探了眼,回道:“老太太,鳳姐還沒來哩。”蕭老太太悠聲悠語地又道:“玉鳳來了告訴她,我不想再吃肥魚燒雞了,最好來頓清茶淡飯。”我聽著她們說話,走上陽台。我把上官靈童交給闕美娟,然後蹲下來,給老太太捏膀子。稍稍半刻,蕭老太太一睜眼,見是我給她捏手膀,帶驚帶嗔地問:“茵茵,怎麼是你?我當是美娟呢。”闕美娟抱著上官靈童說:“老太太,淑茵小姐非要親自給您捏膀子。”蕭老太太聽了異常高興,有一絲感動,眼角竟湧出一包眼淚。
上官仁氣咻咻地從外麵走進客廳。他一托黑框金絲邊眼鏡,望見我們,囔聲道:“阿蓉簡直給我丟人,芙蓉鎮上已經有人傳揚出來了。”梁婉容以為聽岔了,忙不迭問道:“上官,誰給你丟人了?”上官仁未答複,將鱷魚皮包一扔,撥通手機,將王瑞賀喚來。蕭老太太隨我也都站起來。獅子狗聽見樓門外傳來腳步聲,從小杌子上跳下來,吠叫幾聲。等王瑞賀一走進,上官仁劈頭蓋臉地問:“難道沒有給那些狗×崽子安頓一下,別沒事嚼山莊的舌根子?”王瑞賀沒頭沒腦地聽完,“刷”地一下,立即羞紅了臉。梁婉容道:“上官,你好好和人家說呀。”上官仁接著說:“早上在鎮上,被人扯住質問呢,說是山莊有個姑娘被人強奸了,生了孽種,扔在茅廁裏。簡直說的要有多難聽,就有多難聽。”王瑞賀悄悄地站著不動聲色,梁婉容道:“他們那些人的嘴上貼過×毛,是臊嘴。狗咬了人,人犯得著咬狗嗎?”蕭老太太讓我攙扶著,小腳一搠一搠地走近。我的心髒砰咚砰咚地跳著,我將蕭老太太扶坐下來,對王瑞賀說:“這件事是你的失誤。昨天的事,山莊人人都在場,難道沒有告戒他們一聲?”王瑞賀自覺百口莫辯,抽吸鼻翼,木訥地回道:“先生,我給他們警告了,讓他們不要亂談亂講,誰知道還是有人口不遮攔。”上官仁哼了一聲,望了一眼,讓他坐下。
再說阿蓉來到警察局後,整個人表情凝固,像是一坨熬出來的漿糊,讓人看得揪心。警察將棄嬰安放在值班室床上,開始詳細地審問。警察問:“阿蓉,你的全名是什麼?”阿蓉掩麵低泣,嗆然道:“樸蓉!”警察“哼”了聲,一氣嗬成地問道:“孩子的生父是誰?你們交往多長時間?為什麼生下孩子,又要遺棄?把你的個人情況說明一下!”樸蓉聽了,不敢抬頭正視警察。警察給她倒了杯水,才慢慢倒來:“十七年前,我出生在芙蓉鎮爪哇村一個貧困人家。父親樸夔,是個漁民,常年在外捕魚。母親竇玲玲,身患重病,常年臥床在家。人常言,屋漏偏逢連陰雨,十二歲那年,母親不幸病逝。父親為了養活我,卷著草席把母親葬在城南荒丘嶺上。我唯一的弟弟,五歲那年,在鎮上玩耍時,被壞人拐騙,至今音訊全無。父親憂怨思子成疾,也落下一身重病。從小,我是個懂事的孩子,喂羊、疊被、幹活、理家,事事做的比同齡孩子要好。但有誰料到,父親因病在我十六歲那年,也撒手人寰。我不僅成了一個孤兒,更成了全村人恥笑的對象。他們說我給家裏帶來災難,是妖魔、是鬼怪。結果,不到十七歲我就被迫走出村,流蕩在芙蓉鎮街上。一年多來,我結識了男朋友,他叫阿墩,人很好,對我也照顧。不想懷孕後,他竟一改尊容,動輒對我拳打腳踢,還拋棄了我。後來,我得知香墅嶺有個聲名顯赫的紡織廠,於是在冬天被招收進來。”警察聽完講述默思良久。麵前單薄羸瘦的姑娘,身世悲慘,種種遭遇值得人同情。警察問:“阿墩長什麼樣子?”阿蓉道:“他顴骨不高而大,臉豐滿如盤,無聲笑時嘴角有微微細痕顯出顴骨,略小點的眼睛,兩片厚嘴唇。”警察朕重地對阿蓉說:“‘棄嬰’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雖然你沒有造成嚴重後果,但,仍然要接受刑罰。”阿蓉淚水漣漣涕嗆不止,兩麵窄腮上滿是淚痕。警察遞給紙巾,讓她將眼淚揩幹淨。
阿蓉被警察帶走,接受了法律嚴厲的製裁。上官仁為了整頓香墅嶺裏一股歪風邪氣,召集包括王瑞賀在內領導幹部,召開員工會議,從而嚴肅紀律、糾正製度,絲毫未敢大意。
斜陽西照,樹影覆蓋了林蔭小徑。路畔每走百米就有一張柘木製的閑置椅子出現。韞歡帶著史釵,兩人緩步走在小徑上,看垂柳拂風,野花、蒿草遮地。林中綠坪上,鬆鼠嘴裏街滿鬆子,穿梭林間。偶爾一棵參天古鬆,巨大綠蔭像傘、像網罩住大地。史釵向肩後撩了撩波絲鬈發,將一條水波紋香雲綢巾取下來。韞歡斜目一望,旦見她眉睫翹翹,眸子深深。一張塗潤紅膏的唇,性感妖媚。臉麵膚色白裏透紅,頰邊一綹秀發輕輕垂落。一襲米黃色蓬蓬裙,將她修長的美腿遮掩。韞歡心中歡喜,用帶磁的聲音問道:“史釵,你真的願意嫁給我嗎?”史釵媚眼輕瞟,眉梢上挑,笑道:“你猴急個啥,俗話講: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雖然,韞歡心裏蠢蠢欲動,卻按耐住了。近兩年以來,為了追求心目中的女神史釵,他已使出百般花招,萬種手段。而在這一天,韞歡特意穿著古典韻味的反舊府綢長衫,領口束著一隻蝴蝶結。腳上一雙深棕色富貴鳥皮鞋,閃射光澤。韞歡將史釵哄騙出來,是想換取史釵信任,讓她答應自己一直以來的請求。但是,並非史釵不許口。史釵望著麵前極富有風流情韻的男孩,一頭黑發翩翩擋住豐滿的高額,一雙大眼深邃的像黑夜裏翱翔在空中的鷹。他溫情脈脈的言語,總帶給她心靈的激躍和碰撞。一麵走著,史釵隨手擷下一朵杏梅黃鳶尾花,一麵嬌聲道:“要想讓我嫁給你,需要三個條件,缺一不可。”韞歡一聽,眸中發亮,忙問:“哪三個條件?”史釵掰住食指道:“這第一嘛,要有房。”韞歡接道:“有。有。”史釵掰住中指又道:“第二嘛,要有車。”韞歡遂忙回話:“有!有!”史釵掰住無名指,頓了半刻,拉長音調,笑道:“這第三嘛,要有固定工作。”韞歡聽了,心裏飛快思忖,像過濾器一樣逐條審奪。韞歡心想:第一二條倒也合情合理,隻說這第三條,要有固定工作,何謂“固定工作”呢?難道我在紡織廠不屬於固定工作?韞歡輕皺一下眉頭,故意抓撓癢癢,探試地問:“如果三條我都符合,你會怎樣呢?”史釵抬手捋捋發梢,看見枝繁葉茂的榆樹上,一隻灰腹短翅鵪鶉鳥,乜斜眼望他們。韞歡按耐住了心裏的焦躁和不安,屏聲靜氣地想聽史釵回複自己,隻是左等右等,不見史釵回答。“你倒是說嘛,三條都符合,你會怎樣?”史釵將手上鳶尾花瓣,一片一片摘下來,將光禿禿細長的莖幹絞繞指頭上,笑道:“你個呆瓜,全都符合了,我就嫁給你。”韞歡喜不自禁,心花怒放,握住史釵的手,急切地問:“那你現在就可以嫁給我了,是嗎?”史釵謔浪一笑,搖頭道:“不!不!現在不行。”韞歡笑道:“怎麼不行!房我有,車我也能買。至於工作,也算是固定工作,還有啥不行?”史釵一蹙眉梢,賣著官子,嬌斥道:“你韞歡憑腦子想一想,有房有車,倒合情合理,那固定工作一項,你能做到嗎?我隻怕你魂不守舍,跳梁揭瓦,三天兩頭換工作。”韞歡溘時明白,史釵是怕他跳槽換工作,須臾,笑道:“你無非是怕我在紡織廠幹不長久,那好,你說一說,我怎麼才能永遠在工廠裏幹好……”
史釵瞳仁裏映出路畔一汪碧水,心中蕩漾朵朵蓮花。抬眸一望,太陽西斜,紅嫩如一枚蛋柿,路畔榆樹和桑樹好像沐在金黃的海洋裏。史釵並未正麵回答韞歡,而是嘴角微揚,送給他一句名人忠言:“生命裏,總有一朵祥雲為你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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