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緣盡江南  第一二六章 棄女嬰眾人吐槽

章節字數:5301  更新時間:18-07-19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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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我將一支蝶花銀發簪插入發髻裏,套一身連體裝,抱著上官靈童剛走進毓秀樓,闕美娟裝扮美豔地垂立樓門口。

    旦見闕美娟:周身一件灰黑豹紋裙,裙袖泡泡狀。嫩臉修眉,挺鼻翹頷,兩綹長發勻稱地垂散。一段脖頸露在外,一款時髦玉晶瑪瑙珠鏈躺在上麵。香藕色的臂膀上戴一串疙瘩石子手鏈。體高一米七,渾身散發類似檳榔的味道,讓人感覺絕非塵中人物,而是不識人間煙火的瑤台仙娥。

    闕美娟看見我抱著孩子,笑著打招呼:“淑茵小姐早安!”我輕輕示意地應了,將要往樓內走,卻又想起事。“美娟,你要出門嗎?”我望了望她手上拎的胭脂色紅香軟包,包麵攀扣一個藻井結。闕美娟笑道:“今天和阿牛哥約好的,我們到鎮上逛一會兒。”我恍然大悟,接著問:“聽說昨晚上老太太頭疼,好些了麼?”闕美娟眉梢輕挑,露出一副得意的姿態,笑道:“還說呢,昨晚我給老太太額頭上揉了半夜,早上說好些了,現在還睡著呢。”我“噢”了一聲,笑道:“那你快去,毓秀樓有我呢。”說完,闕美娟粲笑著,一個人盈步走出山莊。我走進樓,梁婉容裹著睡袍佇立窗下,在臉龐上撲撲地拍粉。我望見了,問:“媽,我爸呢?”梁婉容拿起鏡奩照著描眉毛,隨口道:“書齋。”於是我徑直前往書齋。靈檀齋裏,書桌上供養一盆文竹,葉若層層青羽翠雲,纖細秀麗。一個青瓷美人觚,裏麵插著幾枝欺香吐豔的海棠,如胭脂片片。上官仁凝神屏氣,拿一支筆,在一張宣紙上揮毫寫就五個大字:家和萬事興。猛一抬頭,見我輕靠桌側,微笑地問:“為何站著不說話,我當是美娟呢。”我輕撇紙上五個秀麗字痕,裝腔作勢地讚道:“爸的字體越見蒼勁,真是鳳飛龍舞。”上官仁聽見稱讚,展顏微笑,將筆擱在眉紋棗心歙硯上,接著,舉起一杯茶盞釅釅地喝起來。“我許久未進書齋,別提描摹臨字了。你瞧,生疏不說,字都歪歪扭扭的。”我在書齋間掃視,笑道:“爸,您覺得美娟姑娘怎樣?”上官仁一聽,表情微微沉靜了一會兒,那張臉孔上鬆馳的皮膚,愈加往下耷墜。“還好嘛,很有心思。”我笑道:“我正想給她點讚,她把你的書齋收拾得窗明幾淨,花香清幽。”我隨意望去,東牆上橫掛王羲之《蘭亭序》和蘇軾《寒食貼》字副。牆邊是麵黃檀木隔扇,繪製著《水滸》英雄人物。窗下房中正有一條長案桌,擱著上官仁銅勾鐵劃的作品。一張藤椅,似有些年份。上官仁將要走出書齋,返過身問:“差點忘了,淑茵,昨天我已經同一所醫院的主刀醫生聯係了,孩子要等一歲再做心髒手術。”我突然聽了,眼中滾出一包欣喜的熱淚。

    午時的陽光肆意照耀在香墅嶺上。一群少女奔跑在茵茵綠草間。我一臉笑容,喜不自勝。想進夢蕉園和葆君聊一會兒,被她們簇擁上來。一個高額頭,單鳳眼,腦門後撅一條發辮的女孩問:“淑茵小姐,最近可好嗎?”不僅有她,身邊秦嗣嗣,姒丹翬也都關慰至極地嗬護我。姒丹翬道:“靈童呢,已逾三日不曾看見了。”秦嗣嗣亦笑道:“聽人說靈童病了,應該不要緊吧?”我心裏驟然一緊,像被人狠狠捏住心髒一樣,窒悶地喘不上氣。我凝眸望向眾女孩,個個妖美婀娜,倩麗出眾。我說:“好的,一切都好。感謝大家惦念。”秦嗣嗣靠在身邊,我一望,旦見:一頭秀發齊齊剪短,額前參差劉海貼在眸上。係一條綠色綢巾。上身著粉色蕾絲裳,金絲銀線勾邊。下身穿黑色長擺褲,褲角遮在方口扣襻兒黑布鞋上。秦嗣嗣扯扯我的衣襟,柔聲柔語地問:“瞧,我的頭發好看嗎?”我輕手撫摸,不禁嘖歎:好一個標臻的姑娘。於是笑道:“秦妹妹的頭發剪短,簡直卓爾不群,讓人感歎!”姒丹翬拿著一絹白綢,上麵精細的刺繡一款《鵲登梅》圖案,熱忱地說:“淑茵小姐,這是個女工妹妹作繡之物,你給瞧一瞧。”我手捧繡絹,發現繡工笨拙無續,仿佛能一眼辨出,纖指迂回之間,並沒有太嫻熟的技藝,遂笑道:“這位妹妹肯定是個初學者,雖是有一份熱心腸,但繡工尚需日益完善,若是有心,改日可與我妹妹請教一二。”秦嗣嗣笑意燦爛,眸亮炯炯,牽住我的手,問:“姐姐每日待在房裏,想必也不自在,可千萬記得來竹茅樓,同我們姐妹暄笑聊天呢。”我頻頻點頭,一回眸,尕娃子拎著一個包囊。姒丹翬揮手示意:“尕娃子,你過來。”尕娃子便遝遝走來。姒丹翬道:“你提了些什麼東西?怎麼鬼鬼祟祟的。”尕娃子嘴角上浮,露出一抹詭秘、難堪地笑容,道:“這是我帶給工友的。”秦嗣嗣微以嘲諷的意味問:“究竟啥東西嗎?拿來讓姐姐們瞧瞧。”尕娃子臉膛一紅,一時不好推脫。其實,隻是蓖麻葉裏包著一塊肥嘟嘟的醬赤赤的熟豬肉罷了。尕娃子笑道:“是醬豬肉,工友們讓我買來的。姐姐們想要吃嗎?”女工姐妹一聽,紛紛擺手:“原來是豬肉。我們想減肥都難,豈敢偷嘴兒。”眾人佇立蘺牆邊,說說笑笑。牆角,一架蓬蘿開出耀眼的葫蘆花就是不見結葫蘆。於是有人笑道:“瞧這幾株葫蘆花,唯有花骨朵,卻不見結果,實讓人憾惜。”尕娃子的眉頭已皺成了疙瘩,笑道:“姐姐們是愁悶嫁不出去,還是沒人要。要是我尕娃子說,非要找個山莊裏的‘高富帥’也沒輒,但在竹茅樓裏,可真有蹭破臉皮也沒人看的漢子哩。”姒丹翬和秦嗣嗣乍一聽來,異口同聲問:“你究竟在說誰?”尕娃子自覺言語失誤,抱頭鼠竄一般逃回了竹茅樓。

    且說竹茅樓一間茅廁裏,一個年紀約摸十七八歲的女工,精精瘦瘦,怯怯喏喏,穿青緞背心,白綾細折裙,鵝蛋形的臉龐深深凹陷,突露著狒狒般的長鼻子。她的眼睛毫無光彩,像漸已暗淡的火焰。蓬鬆的頭發裏梳了兩條發辮,耷拉在肩上。頭戴瑩藍帆布帽,一綹頭發從鬢間垂下。隻見她撫著圓滾滾的腹部,仿佛一隻跛瘸的貓,左右探視,開始呻吟。腹部的疼痛使她再也堅持不了,她已經懷孕九個多月,隻等一朝分娩。周圍毫無動靜,工友們大部分在廠間,誰也沒有注意到她與別人的異樣。爬匐在地上,她攥緊拳頭,汗水夾雜血水的濃腥味兒漸漸散發在四周。渾身一使勁,一個胖乎乎的嬰兒呱呱啼哭著落到地麵上。

    眾女工圍聚談笑自若,竹茅樓外,有男工友們圪蹴在門口的石頭上,打牌猜拳。竹茅樓前,有一截光滑的木橛,一些醬黑色的臘肉、幹蕨菜和醬串成的鹵汁豆腐幹掛在木橛上。“呱……呱……”突然,一聲清晰的嬰兒哭泣聲從遠處茅廁傳來。姒丹翬一怔,屏聲辨聽:“快聽,像是嬰兒在啼哭。”眾女工笑聲嘎然而止,側耳靜聽,果然聽清楚是個嬰兒的聲音。我惶惶半天,心下惴思:香墅嶺原何有個嬰兒的哭聲,難道是上官靈童醒來了?想歸想,已見女工尋聲探看。這一探不要緊,有女工在茅廁裏發現一個全身光不溜秋、咿呀啼哭的女嬰。女工道:“大家快來,這裏有個女嬰!”一聲激起千層浪,姒丹翬和秦嗣嗣隨我一起,急忙步入茅廁,被眼前一幕所震驚。姒丹翬雙手捂嘴,臉色驟變,兩腿不由得酥軟,隻道:“老天爺,哪來的嬰兒?”我們站在茅廁裏,瞳仁張獰,驚恐萬狀,看著躺在地上的嬰兒。秦嗣嗣麵露狐疑,四下驚問:“是誰把孩子生在這兒?難道是紡織工人所生?”姒丹翬吱唔著,一臉困惑,焦躁不已。眾女工和嬰兒的吵嚷聲,驚動了一群紡織廠的男工友。當中,王瑞賀和尕娃子也聞訊而來。“怎麼會有嬰兒?”王瑞賀身著一件鴛鴦格子衫,挽起兩隻袖管,把嬰兒抱入懷裏。尕娃子問:“要不要查問一下是誰生的娃兒?”王瑞賀回道:“必須要查,現在的問題是,需要先把娃兒抱回竹茅樓裏包裹一下。”姒丹翬道:“那抱回我房間,等你們查問清楚再說。”我們目睹赤裸裸的嬰兒被抱進姒丹翬的房間。與此同時,已有人向上官仁彙報了情況。不多時,上官仁匆匆來到竹茅樓。

    一名嬰兒的從天降世,仿佛一顆投向香墅嶺的炸彈,立刻引發軒然大波。佇立三楹竹茅樓外,上官仁召集所有工人,決定搞明白惡作劇的“始作俑”者,意欲何為。上官仁環望一遭,紡織廠近三百名工人正戰戰兢兢地立在三楹茅樓外。姒丹翬一臉尷尬,抱著啼哭不止的嬰兒,身後依次是王瑞賀、尕娃子、秦嗣嗣、袁師傅和我,還有沙棘花、韞歡及一大群女工。王瑞賀手執花名冊,將輪休人員剔除,最後篩選了二百二十名當天工作員工。王瑞賀對上官仁說:“先生,在二百二十名當班員工中,有八十名女員工。也就是說產下嬰兒之人,正在八十人當中。”上官仁卻未看花名冊,用指根拈了一支煙,眼角微潤,似是含著一包淚水。“女同誌們!各位也看見了,有人在山莊茅廁裏產下嬰兒,卻不敢承認。”上官仁哽啞地一頓一說,背負雙手,踱步走著,“我希望你們當中的哪位能勇敢地站出來。孩子不能沒有生母,不能隨意處置。”話音一落,眾員工立即哄堂大笑。近外,一棵黃桷樹枝葉蔽目,四周陽光濾過眾人頭頂。幾隻蜻蜓輕飛如絮,在空中閃過。樹枝上有黃雀唧唧低鳴。上官仁見無人應答,一時疑竇叢生,心想:苦命孩子降世在茅廁裏,肯定是紡織廠的員工所為,否則總不成出了鬼。這種事情簡直在敗壞山莊名譽,敗壞員工個人形象,無論如何要將孩子的生母查找出來。一旁,佇足數十個看笑話的男工友,見空中蜻蜓亂飛,紛紛追逐開了。也有的圪蹴在一尊廢棄已久的石獅子上。王瑞賀對我說:“孩子的母親肯定就在當中。”我聽了,惆悵萬分,眉心微蹙,心裏為上官靈童一陣糾結。我喃喃回道:“她枉為人母,天理難容。願上蒼保佑女娃兒健康。”上官仁見無人應答,雙眉一凝,微有怒火。他對這種毫無人性的做法,嗤之以鼻,將王瑞賀喚至身邊:“仔細查看名冊,確定早上和中午的輪班人員名單。”王瑞賀按照指示,正要清點人數,一群女工中猛然傳來尖聲慘叫:“噯呀,她跌倒暈過去了。”上官仁一驚,一個穿青裳青褲的女工軟耷耷地倒在地上。眾人圍攏,發現女工雙腿間微現血跡,染透褲襠,黏連一起。“唏——”人群中一陣譏笑,“原來是她呀!”“就是!就是!真不害臊,她才十七歲,是爪哇村的。”上官仁撥開人群立在女工身邊,吩咐人將女工扶坐起來。有人詫憤地問:“孩子是你生的?”女工微睜雙目,柳葉長眉,皓齒杏眼,身材嬌瘦,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又有人好意地問:“是你生的孩子?你承認了吧。”女工嘴唇紺紫,額上滲汗,一綹秀發淩亂地飄在臉頰上。“是……我是孩子母親,孩子……是我的。”女工不停地顫抖,眸中溢淚,緊蹙眉頭,仿佛兩片薄唇無法闔攏。上官仁一聽,掃視麵前女工,年芳十七歲,兩頰瘦削,體弱不堪,比之女兒上官嫦還要單薄,這讓他深感痛惜和厭惡。“你……豈有此理!”上官仁氣恨地一咬牙,喝聲問:“你叫什麼名字?”女工見上官仁勃然大怒,臉膛上青筋外翻,勉強支撐起身子,咽了咽幹澀的喉嚨,難堪一笑,道:“先生,我叫阿蓉。”上官仁聽了,強忍心裏一團怒火,驚愕地問:“哪個村的?”阿蓉想了一會兒,輕聲道:“芙蓉鎮爪哇村。”眾人一看真凶被查出,唏噓議論開了。上官仁瞥目一望,暗自叫苦:建廠近十年來,居然發生離奇棄嬰事件。整座山莊紡織廠的員工已經看得一清二楚,傳揚出去,肯定讓人笑掉大牙。但,轉而一看阿蓉,麵色蒼白,聲音嘶啞,身子顫抖不止,便生出幾分憐香惜玉之情,遂急令人將其攙扶起來。“阿蓉,你真是糊塗。好吧,你先回竹茅樓休息,我會找你談話。”一側身,擺手讓人扶穩阿蓉回了竹茅樓。

    晚上,天際浮雲包圍金黃月輪,荷塘裏的菰葉菱角清香肆溢,疏光淡影,波光粼粼,全籠罩在一片銀色的光暈裏。上官仁雙眉緊瑣,高翹一條腿坐於客廳裏,身邊是副廠長王瑞賀。客廳裏有一張橢圓的橡木大餐桌,四周十把皮椅。椅子上坐著秦嗣嗣、姒丹翬和另外兩個年紀稍輕的女工。在他們頭頂上方,低垂一盞枝形吊燈,仿古色古韻,做成蠟燭狀的燈泡。兩麵窗上是扣紗窗簾,還有一層平絨帶流蘇窗幔。我一手抱上官靈童,一手輕輕解開攏束的窗簾。隻聽上官仁抱怨道:“簡直無法無天,簡直膽大妄為。一個十七歲的姑娘,怎麼可以亂搞,還把孩子生在山莊茅廁裏。讓外人以為,我上官仁建廠無方,管人無法。”王瑞賀捧著一盞香壺給上官仁的杯裏倒咖啡,問道:“阿蓉年紀小,恐怕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依先生看,怎麼處理這件事?”上官仁咬牙切齒,氣得吹胡子瞪眼,氣昂昂地說:“告訴阿蓉,休息兩天,身子好些以後,趕緊卷鋪蓋走人。”未等王瑞賀說話,姒丹翬道:“先生,我問過阿蓉了。她說自己深受蒙蔽,讓壞人欺騙了,所以有了孩子。”上官仁鼻子輕“哧”了一聲,一彈煙灰,質問道:“那她咋就不明白這裏是山莊、香墅嶺。哪怕把孩子生在外麵,讓人撿走,讓狗吃了,也比這幹淨。”秦嗣嗣垂頭靜靜傾聽,阿蓉棄嬰之事,令她深感傷痛。若在以往,她們相聊甚歡,絲毫沒看出阿蓉是有孕之人。上官仁問:“阿蓉懷孕,難道你們未發現任何跡象嗎?”秦嗣嗣一皺額頭,研判半晌,期期艾艾道:“先生,阿蓉是個性格內象的姑娘,平常生活在一起,並未見什麼異常跡象。”上官仁掐滅煙蒂,再次點燃一支,銜在嘴裏猛吸。姒丹翬“咦”了一聲,嗔奇地說:“我倒想起來了,難怪三月之前,阿蓉總在喝一種苦楝籽水,聽說那水有打胎的效果。”秦嗣嗣道:“不錯!她是喝了苦楝籽水,隻說瀉火,我也沒當回事問。”上官仁望了望我和懷裏的上官靈童,想起苦命棄嬰,問姒丹翬:“那孩子怎麼樣了?有沒有給喂過奶?”姒丹翬回道:“阿蓉拒絕給孩子喂奶。姐妹們想辦法給灌了奶粉。”上官仁悵然若失,埋怨道:“必竟是自己的親身骨肉嘛,怎麼可以這樣。”王瑞賀問:“那阿蓉怎麼辦?”上官仁說:“明天警察會來,她肯定將承擔法律責任。再說我也說過了,讓她另謀出路吧。”

    月色淒美,海棠幽香。暄鬧一天的香墅嶺寂靜下來。上官仁躺在床上無法睡眠,他揣摩著紡織廠員工對阿蓉的想法,對自己的想法,一種愧疚之感深深襲上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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