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離恨

章節字數:5062  更新時間:18-02-12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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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身子漸漸好了些,雖然免不了時常落淚,卻不似前段時間那般虛弱,便也每日過去祭奠。不覺已過了七七大祭,依例是要擇日發引了。這日一早玄淩頒詔,太後上尊諡曰昭成德睿恭定皇後,擇吉日乾元二十一年八月初九出殯,梓宮暫安裕陵殯宮。帝後攜妃嬪、皇子、帝姬、命婦百官親送。自出殯二十七日除服。停嫁娶,王公百官百日,軍民一月。輟音樂,王公百官一年,軍民百日。隨殉沈氏諡曰仁孝惠妃,孫氏追封正三品武陵郡夫人。我算了算後日便是八月初九,與眉莊便要長別了,禁不住又哭了一場。忽又想起正月初一那日眉莊說了好些不吉利的話,不想竟真的一語成畿。正自纏綿感傷,哀痛不已,卻聽殿外報皇上駕到,忙拭了淚迎出去。玄淩扶起我,仔細看了看我的眼睛,道:“嬛嬛又傷心呢。”我勉強笑笑,道:“皇上今兒怎麼這麼早便下朝了?”玄淩牽了我的手向東暖閣去了,歎道:“這些日子並沒有什麼要緊事,朕知道你又在傷心,過來看看你。也瞧瞧朕的予涵和嵐若。”我愣了愣,笑道:“臣妾謝皇上賜名。”玄淩笑道:“嬛嬛覺得可好?”我笑道:“是蘭花的蘭麼?”玄淩道:“是山風嵐。”我隱約覺得以嵐為名過於縹緲了,也不便說什麼,便道:“皇上親賜的名自然是好的。”我隨了玄淩默默走著,遊廊上掛著的那隻虎皮鸚鵡見我和玄淩過來,扇著翅膀叫:皇上駕到,皇上駕到。玄淩笑道:“這笨鳥怎麼隻會說這個,這麼久了,朕竟沒聽它說過別的話。”我笑笑,道:“是夠笨的,教了也學不會,如今都沒人理它了。”說著佩兒已掀起了湘妃竹簾,便隨了玄淩進去。乳娘劉氏、吳氏忙請了安,去抱了孩兒出來。玄淩抱起予涵逗弄一會,予涵竟咯咯笑了,玄淩大喜,道:“嬛嬛的孩兒到底伶俐些,這麼點大便會笑了。”又看嵐若,對我笑道:“你的帝姬一個比一個俊呢,這小東西長大了不讓綰綰。”我笑而不答。玄淩道:“這兩個孩子也沒作滿月,過幾天太後的大事了了,朕先賜了名號給他們吧。”我笑道:“臣妾替他們謝恩了。”玄淩悄聲笑道:“嬛嬛要怎麼謝朕呢?”我怔了怔,方回過味來,不禁紅了臉,道:“如今太後大喪,皇上別胡亂說笑。”玄淩斂了笑意,道:“朕見了嬛嬛禁不住又胡說,竟連分寸都沒了。”乳母劉氏抱著予涵上前福了一福,道:“小皇子困了,皇上若沒有別的吩咐,奴婢帶小皇子去睡覺了。”玄淩抬頭看看她又看看吳氏,擺手命她二人下去了,向我笑道:“這兩個乳母選得甚好,白白淨淨的十分利索。那身量矮些的吳氏倒更清秀些。”我笑道:“吳氏是嵐若的乳娘,特地挑了模樣俊秀的,若是個醜的小帝姬隨了她的長相可如何是好?”玄淩在榻邊坐下,笑道:“有你這個天姿國色的母妃,又有朕這樣俊朗的父皇能醜到哪裏去?”我愣了愣,笑道:“皇上好不害羞。”玄淩拉我坐下,取出一幅黃色的絹帛,道:“這是太後的遺訓,本來要入庫保存的,那日嬛嬛要看,朕便帶了過來。”我忙起身雙手跪接。展開絹帛,正是太後手跡。除了要皇上勤於朝政外又殷殷叮囑不可專寵後宮,特別交代朱門不可出廢後。最後說惠淑媛與孫姑姑自願相殉,命玄淩從其二人心願,惠淑媛加封惠妃,孫姑姑加封正三品武陵郡夫人雲雲。看罷,我怔在地上,竟無話可說,再看一遍當真寫得明明白白,難道眉姐姐真的是自願隨殉的麼?玄淩歎口氣扶我起來,道:“如今可信了眉莊是自願殉的?朕也心下不忍,再三問了眉莊,眉莊皆答是她自願隨殉。”我心頭紛亂卻理不出個頭緒,隻是怔怔地滾下淚來。玄淩伸手將我攬入懷中,輕輕撫著我的後背,道:“這兩日嬛嬛可要養足精神,後日出殯是極累人的。”我默然無語,半日方道:“太後梓宮為什麼暫安裕陵殯宮,不與先帝合葬?”玄淩歎道:“母後生前遺命在裕陵側另起陵寢,修造約需三年時間,也隻好將梓宮暫安殯宮了。”說著攜了我立起身道:“朕去永壽宮祭酒,嬛嬛可要隨朕同去?”我點頭道:“自然是要去的,出了殯臣妾更難有機會祭奠了。”說著又紅了眼圈。玄淩攜了我的手,道:“可不許太過傷心。”我應了,隨玄淩上肩輦去了。雖然過了七七,但是尚未出殯,僧人依舊在日夜誦經,大殿裏梓宮前的案幾上點著長明燈焚著香,供奉著各式吃食,皆是太後素日愛吃的各色點心、菜肴。我隨在玄淩身後焚香祭拜,誦經聲令人心緒煩亂,我隻覺心底焦躁的幾欲窒息。禮畢又去側殿祭奠眉莊與孫姑姑,我望著眉莊的棺槨,心痛難抑,直恨不得砸開棺木拉住眉莊問個明白。我咬了咬唇,拜了幾拜立起身來,心中痛的麻木,竟一滴淚也沒有了。玄淩祭了酒,等我拜完攙扶著我出來,想是見我竟沒有落下淚來恐我哀傷極了昏厥過去。我輕輕推開他的手,道:“臣妾沒事,這樣子讓人看著不好。”果然皇後帶領眾人在殿外迎候。我上前行了禮,皇後亦向玄淩請了安,皆去西側殿坐了。皇後向陵容道:“安昭媛身子重了,不宜勞累,後日出殯就不要去了,你日日過來祭拜,有這份孝心也是一樣的。”陵容忙起身回道:“嬪妾胎象還好,同去並不妨事。”玄淩道:“還是皇後想的周到,陵容就不要去了。”陵容見如此說,隻好謝了恩。皇後又道:“莞妃這些日子身子一直虛弱,也留在宮裏吧。”我如何能不送眉姐姐最後一程?便起身道:“謝皇後娘娘關懷,嬪妾身子無礙。太後崩的那日嬪妾在月子中不能去送,如今萬萬沒有不去的道理。”皇後淡淡笑了笑,道:“莞妃的孝心本宮知道,但是前段日子莞妃還纏綿病榻,身子必定是虛弱的,何必車馬勞頓?若是回來又病倒了豈不令皇上憂心?”玄淩看看我也不發話,我跪倒泫然泣下,道:“嬪妾一直為那日沒能送送老太後傷感不已,如今再不去送這最後一程,嬪妾如何能安心?還望皇後娘娘成全。”不及皇後說話,玄淩伸手扶我道:“罷了,既然莞妃決計要去,同去便是了。”我謝了方才起身。皇後便也不再多說,隻是唇邊隱隱閃過一絲冷笑。回到棠梨宮,想想越發覺得古怪,細細思量方才恍然大悟。便命槿汐差人去請小允子。浣碧道:“小姐總是心事重重的,昨日溫大人診脈也說小姐憂思過度、肝氣鬱結。小姐雖然心中難過,也要盡力排解才好,這樣子早晚要悶出病來。”我歎道:“明知眉姐姐去的古怪,卻偏偏一籌莫展,叫我如何排解?”晶清端來一碗冰鎮的蜜汁酥梨,笑道:“溫大人說娘娘肝火、肺火過旺,入了秋越發燥了,囑咐了每日要吃的。”我接過青花瑞果紋小碗,用銀匙舀了一塊放入口中,當真清涼甘美,心中爽快不少。忽而心念一動,對晶清笑道:“前日我瞧著安昭媛帕子上繡的牡丹花當真精致,那花樣子恐怕隻有菊清描得出來。菊清與你素來要好,這兩日若得空請菊清過來幫著描幾個。”晶清笑吟吟地取了她的帕子給我看,道:“菊清姐姐描的花樣子當真很漂亮呢,我這副睡蓮也是她描的。”我看了看,笑道:“這丫頭素來伶俐忠心,把她給了陵容真是有些後悔呢。那年有回我去看陵容,陵容被幾個宮女奚落,隻有她護著主子。這些年恐怕也隻有她彈壓得住那起刁滑的奴才。”晶清搖頭道:“如今可不需要了,有一回一個宮女糊塗油蒙了心,竟然和主子頂起嘴來。安主子也不說什麼,回頭跟皇上告了一狀,那宮女被竟被拖入暴室生生打死了。打那以後沒人還敢不服管束。隻是作主子的也未免太狠了些。”我蹙眉道:“照理說安主子待下人還算寬和,怎地為了立威生生打死了奴才?這宮女也是,好好的頂撞主子做什麼?”晶清道:“聽菊清說那邊原是有些不安分的奴才,欺負主子好性兒又貧寒些。常常背地裏嚼舌頭,當了麵也不十分尊重,自打這以後才收斂了許多。”我歎道:“陵容家境差些,但在宮裏也是極得寵的,哪裏輪到被奴才糟踐。”晶清笑道:“那位主子也是太小氣些,平日裏沒什麼打賞不說,逢了年節也隻給些極薄的賞賜。那些奴才也便漸漸打心眼裏輕賤起主子來。”我詫異道:“這卻是為何?總不至於沒有銀子打賞奴才。”晶清道:“好像是娘家人時常要錢,安主子也無法,隻得常常攢些差人帶出宮去。”正說著小福子引了小允子進來,我便命晶清看茶。晶清去了,小允子請了安,道:“奴才正有事要報知娘娘,娘娘便傳奴才了。”我笑道:“那便說來聽聽。”小允子道:“昨晚上小全子偷偷塞了件東西給雲喜,雲喜接了東西慌慌張張回房去了。”我微微蹙了眉,道:“是件什麼東西?”小允子道:“小路子隔得遠也看不真,似乎是個紙包,那麼鬼鬼祟祟想必是件要緊東西。”晶清奉了茶退了出去,我又問:“雲喜平日管些什麼?”小允子道:“是專門伺候茶水的。”我沉吟片刻,道:“必定是要在這幾日動手了,隻是不會這樣簡單。今兒皇後要我後日留在宮中,一準是預備嫁禍於我。紅葉在那邊做什麼?”小允子道:“管事的姑姑安排她在針線上麵做事,奴才依娘娘的吩咐特地挑了個繡活做的好的,隻是不知道娘娘為何這樣安排。”我笑道:“不接近茶水飲食嫌疑最小,況且也隻是安排她做眼線而已。你以為皇後會糊塗到不曉得本宮安插了人在安昭媛身邊?”小允子拭了拭額上的汗,道:“奴才越發糊塗了,娘娘這樣豈不是進了皇後的套?”我點點手命小允子附耳過來叮囑了幾句,命他去了。又命小福子去請溫大人來診脈。我又送了一匙酥梨到口中,細細品著,笑道:“小盛子調多了蜜汁,太甜了呢。”浣碧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我笑道:“這丫頭想什麼呢?近來老是走神,當真是女大不中留了。”浣碧回過神來,笑道:“阿姐又取笑我,浣碧是在想既然阿姐知道皇後要嫁禍給你,怎麼還讓晶清過兩日去找菊清過來描花樣子?那可不是越發說不清楚了麼?按理說應該那兩日約束滿宮奴才閉門不出才是啊。”我笑笑,道:“菊清是陵容身邊得力之人,素來細心,若不把她調開了,皇後哪有那樣容易得手?浣碧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也不再多說了。不一刻溫實初來了,請了脈,道:“昨日的方子娘娘繼續吃便是,過幾日再調整。娘娘匆忙召臣來可是身上覺得不適?”我屏退左右道:“前次本宮慶生宴上那酸筍野鴨湯,溫大人可還記得?”溫實初道:“臣記得。”我輕輕一笑,道:“溫大人今日便將那藥配一份出來,允公公自會去向大人取的。”溫實初略一遲疑,道:“臣遵命。”我笑笑也不多言,命他回去了。窗外桂花開得正好,濃鬱的香氣透過窗紗襲來,一陣濃似一陣。算算日子,沒有幾日便是中秋節了,往年的炎夏總似捱不過去一般,好生漫長,今年卻是糊裏糊塗的便入了秋。眉莊去了竟也快兩個月了。昔日笑語猶在耳畔,卻已是陰陽永隔,再難相見了。這些天就連夢中也不曾見到過眉莊,眉姐姐你的魂魄必未走遠,為何不肯來見見嬛兒?是怪嬛兒還不曾揭開你蹊蹺離去的秘密麼?心中感傷不已,立在書案前,鋪開紙想為眉莊寫篇祭文,卻心頭紛亂終是落不了筆,大滴的淚落在宣紙上,一滴滴洇成一片。

    竟是愁緒滿懷,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出殯前一夜,依規矩要坐夜,玄淩怕我熬不住,又恐怕夜裏寒氣重受了涼,便早早命我回宮休息。我隻得去了,卻也整夜輾轉反側,再難入眠。次日一早草草用了早膳便趕去永壽宮,到了出殯的時辰,妃嬪皆跪送太後梓宮。一時間哭聲震天,碩大的梓宮勉強出了宮門,眉莊與孫姑姑的棺槨隨在後麵。我們也紛紛坐了用白絹糊過的轎輦隨後而去。伴著不絕於耳的哭聲,轎輦慢慢行出紫奧城。綰綰安靜地倚在我的懷中如同一隻受驚的小鹿,我摟緊她,伸手撩起轎簾一角,隻見外麵漫天飄舞著引魂幡和紙錢,四處白茫茫的一片。我心頭空空的,隻覺得寒冷。不論何等尊貴,即便貴如太後,在前呼後擁中走過這最後一程,終歸是孤獨冷寂的。裕陵離京城一百多裏地,轎輦緩緩地行進著。不一會綰綰便倚在我的懷中昏昏睡去。我默默地懷想著眉莊的一顰一笑,懷想著自幼年相伴至今每一件難以忘懷的舊事。不由得萬般感慨,事事如過眼雲煙,皆是虛空!正午在一處早已安排妥當的村落打尖、稍事休息後,大殯的龐大隊伍繼續行進。直至傍晚時分方到了裕陵殯宮。早已迎候在此的官員已將一切安置妥貼,我坐得渾身酸困,下了轎輦不及稍稍舒展筋骨,又隨眾人去殯宮中跪迎太後梓宮。在一片痛哭聲中,原已哭得麻木的我忍不住又狠狠痛哭了一番。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眉姐姐你終於離開了那令你深深憎惡著的吃人的去處,隻是我終不能相信,你甘願在你二十五歲如花的年華,孤獨地躺進這淒冷的殯宮。梓宮安置妥當,各式祭奠直折騰到深夜。眾官員命婦皆連夜趕回京城,帝後妃嬪便攜了皇子帝姬在後殿及兩側偏殿住了,各位王爺攜家眷住到了附近的光華寺中。我隻覺渾身酸痛如散架一般,便攜了綰綰和衣胡亂睡了。次日一早行了拜辭大禮,玄淩留下幾位王爺在殯宮守靈至除服,其餘人等皆隨駕回宮。我攜了綰綰正要上轎輦,一回頭卻看到殯宮外跪送聖駕的人群中,一雙悲傷的眼睛正靜靜看著我。一瞬間的對視是那樣漫長,我咬了牙回身上輦去了,淚靜靜落下。別了。走了不到兩個時辰,忽聽有快馬飛馳而來,我掀起轎簾,隻見前方遠遠的滾起一片煙塵,一名內監跳下馬,向玄淩車輦飛奔而去,邊跑邊喊:“宮中急報”。轎輦停了下來,一切歸於寧靜。我不覺輕輕笑了,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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