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527 更新時間:18-02-12 10:09
自立了儲,棠梨宮再無一日清靜。諸嬪妃每日除了向皇後問安,我這棠梨宮也是必來的。素日走動較少的各宮尤其殷勤,唯恐落了人後。我每日仍是一早便去皇後宮中問安,態度也越發謙恭有禮。皇後從不提及立儲之事,唯有在玄淩頒詔的次日,叮囑我好生教養太子罷了。皇後的波瀾不驚反倒令我心頭惴惴不安,隻得吩咐槿汐、小連子小盛子等人加倍小心。又細細地盤查了宮中新進的內監、宮女,並無查到可疑之人,方才略覺著安心了些。這日一早在宮中閑坐,小福子來報祺婕妤帶了紫嫣帝姬過來問安。我便命請進來,祺婕妤著了煙青色的錦袍,披了灰鼠毛的披風,一手在袖中籠了小手爐,一手牽了紫嫣進來。紫嫣隻有三歲,長得白白淨淨的,胖乎乎的小圓臉上一笑便是兩個小酒窩。這一胖便顯得眼睛略小了些,卻也格外可愛。紫嫣隨著祺婕妤行下禮去,奶聲奶氣地道:“紫嫣給淑妃娘娘請安。”我忙命她們免禮,讓在鋪了絲綿墊的玫瑰椅上坐了。又讓品兒上茶。祺婕妤笑道:“還是姐姐這裏暖和,我那邊這幾日也籠了炭盆,卻還是涼沁沁的。這兩日天陰的重,小襖也不頂事了。今年怕是要早些穿大毛的衣裳了。”說著又問:“姐姐這裏熏得什麼香?竟是甜絲絲的。”我笑笑,道:“朧月喜歡果子的香甜味道,皇上便讓內務府每日送幾箱果子來,在各屋裏放了。今兒送的是南方貢來的時新果子,香氣濃的很。”祺婕妤羨慕道:“我說怎麼這些日子內務府送來的果品減了,隻道是天冷的緣故,不想卻是讓朧月帝姬聞了味兒了。”正說著品兒捧了一盒點心果子來給紫嫣吃,紫嫣也不作假,伸手便抓了吃得香甜。我端了茶慢慢地喝著,也不說話,隻見祺婕妤憐愛地拿帕子擦擦紫嫣嘴邊的糖渣,向我笑道:“紫嫣就愛吃姐姐這邊的點心,回回都吃得肚子圓圓的回去。也真是怪了,我那邊的小膳房怎麼也做不出來這個味道。每回做了紫嫣都噘著嘴不肯吃。”我便笑道:“紫嫣愛吃這些小點心也不值什麼,每回做了讓人給你那邊送去些便是。”祺婕妤忙笑道:“雖是姐姐疼紫嫣,可大冷天的怎麼好勞動這邊的公公時常送去。”我淡淡一笑,道:“你我原是親戚,不比旁人,妹妹不必這樣客氣。”雖然祺婕妤來請安時,時常告訴我兄嫂和睦,舉案齊眉,我卻從不主動向祺婕妤提及兩家結親之事。見我如此說,祺婕妤受寵若驚,忙不迭地說些兄嫂恩愛,嫂嫂賢惠之類的話。我輕笑道:“賢惠是自然的,若不賢惠蔣府怎能連納了幾房側室?我這妹子出閣前便溫厚柔弱,卻不知是如何彈壓那些跋扈的偏房侍妾?想來蔣溪該也是十分維護玉姚的。隻是聽說去年新納的四姨奶奶性子格外暴烈,新生了兒子,倒也難免嬌縱些。”聽我如此說,祺婕妤滿麵的笑容俱僵在臉上,一時竟無以作答。半日方訕訕地道:“二哥也是為了子嗣,方才如此。隻是竟娶了這樣品性的女子進門,真是糊塗!此事妹妹竟不知道,若早知道,斷不能容二哥如此胡鬧。”我笑道:“這原也是你我姐妹間的閑話。說說便罷了,其實大戶人家誰家沒有幾房侍妾的?”祺婕妤也不敢多言,隻是陪著笑。又坐了一刻便尋了個由頭,匆匆帶著紫嫣去了。我想想祺婕妤惶然的神色,不禁冷笑了兩聲。品兒收了茶盅子,回道:“朧月帝姬不肯用早膳,又去睡下了。隻叫頭疼,恐怕是受了寒。娘娘看要不要傳太醫?”我忙起身去看綰綰,果然又睡了,額上也似乎有些溫度,忙命人去太醫院傳了溫實初來。不一刻溫實初便趕了過來,請了脈,道:“帝姬隻是著了風寒,不妨事,睡一日吃兩付藥發散發散就好了。”我笑道:“溫大人說不妨事,本宮便放心了。這些日子溫大人在忙些什麼,竟不曾見大人進宮。”溫實初笑道:“娘娘、太子殿下和兩位小帝姬無災無病的,自然不會召微臣。微臣這些日子俱在太醫院,皇上命微臣研究幾張赫赫人帶入中原的驗方。”我詫異道:“赫赫人的驗方?什麼方子?”溫實初道:“俱是當地人醫治瘟疫和水土不服等疾患的土方子。醫理相似,隻是有些藥材卻沒見過,臣這幾日便在太醫院查典籍。”說著溫實初開了方子告退去了,我沉吟片刻,命小連子差人去請哥哥入宮。用過午膳,我在西暖閣的正間裏看書,小福子來報甄大人到了,我忙命快請。小宮女含香打起簾子,哥哥挾裹著寒氣大步走了進來。問過安,哥哥在椅上坐了,方道:“今日皇上早朝後召臣到儀元殿議事,剛到家便聽說娘娘急召臣入宮,便又匆忙趕了過來。不知是何事?”品兒上了茶,我命眾人皆退下了,方道:“皇上可是要對赫赫用兵?”哥哥怔了怔,道:“此事並不曾在朝堂上議過,皇上亦叮嚀了臣等不能傳揚出去,妹妹卻如何知曉?”我笑道:“看來是不假了。如今四海平靖,唯有赫赫滅了西宛對大周虎視眈眈。如此心腹大患,皇上終於要下決心鏟除了。”哥哥笑道:“妹妹身處後宮卻知前朝軍機要事,真真令哥哥刮目相看。”我輕輕歎了一口氣,道:“隻盼著哥哥早日平定赫赫。若赫赫平了,哥哥要答應我一件事。”哥哥想了想,道:“卻不知是何事?”我深深吸了口氣,道:“辭了大將軍之職,交還帥印。”哥哥點點頭,道:“此事自不需妹妹吩咐,天下太平了,我自會交出兵權。”我歎道:“如今甄家在朝中勢力極大,哥哥又手握兵權。我每每憶及當年慕容之禍,總是心頭惴惴。
此次立儲,朝中支持立予涵的大臣竟占了六七成,且多是位高權重的老臣。皇上有意立予涵為儲,便順水推舟發了聖諭。可是焉知皇上心中沒有絲毫疑忌?曆朝曆代哪個皇帝容得下如此權勢滔天的外戚?此次立儲,這些支持的朝臣可是哥哥暗中聯絡?”
哥哥聞言正色道:“並不曾私下聯絡這些朝臣。哥哥雖愚鈍,卻也知道此乃大忌,自不會鋌而走險。況且小皇子能得以立儲,卻也是在爹爹的預料之中。一則爹爹任吏部侍郎多年,後來又升了吏部尚書,朝中及外放官員的任免、考課、升降、調動都與爹爹有關。爹爹為官清正,朝中自然有許多人感念爹爹的恩德。二來甄家為官多年,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又手握兵權,不少人生怕逢迎不及,唯甄家馬首是瞻。況且最要緊的是朝中眾臣也須揣摩聖上的心思,妹妹在後宮的恩寵天下皆知,大部分朝臣自然將寶押在了予涵身上。朱家雖也勢力很大,可是老太後薨了,當今皇後又不甚得寵,且並無所出。雖收了皇長子予漓在膝下算作嫡出,可是皇長子生母身份卑微,皇長子也素來不得聖意。所以終究是落了下風。至於二皇子予湉,生母隻是一個無寵的宮女,雖給了敬妃撫養,可是馮家的勢力到底不能與甄家抗衡。而且看當時的情形,馮家似乎並無意為那孩子爭這儲君之位。”我把玩著案幾上的羊脂玉鎮紙,半晌方道:“哥哥素來謹慎,自不需嬛兒多言。隻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唯有處處小心方可永保無虞。如今在後宮中我雖獨得聖寵,卻也不敢有絲毫大意。畢竟皇後還屹立不倒,且又對我恨之入骨。今年若不是太後大喪,九月便該秀女大挑了。因著太後大喪推一推,最晚也過不了來年正月。到時又不知是何情形。”哥哥亦無語,我又問道:“那采月可有消息?”哥哥默然搖頭,歎道:“我先後派出了幾百個得力的親兵四下搜索,仍然沒有消息。”我苦笑道:“一個孤零零的弱女子能跑到哪裏去,好幾個月了,恐怕是已糟了皇後的毒手。”采月音信全無,令我情緒低落至極,加之天氣又冷,便整日閉門不出,隻是讓婉愔多多留意皇後的動向。小允子亦不時帶來小路子、紅葉報來的延禧宮的消息。陵容每日躲在宮裏不肯見人,私下裏差宮裏的內監出宮去配了好些草藥回來偷偷煎著喝。我便命小路子將每樣取些來,又召了溫實初入宮。溫實初看了這些藥材,笑道:“是柴胡、當歸、炒鬆殼、白芍、玫瑰花、紅花、白術、雲荃、白僵蠶、冬瓜仁、白附子。這方子是舒肝理氣健脾化濕的。可以祛斑。卻不知是誰用的?”我笑道:“祛斑的方子,溫大人說是誰用的?”溫實初沉吟片刻道:“若是她用的,這方子便不對。臣給她把過脈,脾倒不虛,卻是腎虛。隻是不曉得是哪位太醫開了這方子。”我撿了一個玫瑰花骨朵隨手碾碎了,笑道:“並不曾有太醫請脈,是她自個在宮裏琢磨的方子,恐怕是從什麼醫書上尋來的。這方子不對,日日服藥可有妨礙?”溫實初搖頭道:“倒無大礙,隻是去不得斑。”我笑笑道:“那便隨她去吧。”溫實初納悶道:“這主子怎地不傳太醫,倒自己開起藥來了?”我冷笑道:“怕是羞於大張旗鼓地尋那祛斑的方子,隻恐去不了斑反招人嘲弄。”溫實初去了,我望著書案上的藥材,心中卻生出幾分憐憫來,如今皇上待她冷了,宮裏素來不待見她的人便也愈發欺人了。前日便在鳳儀宮外被恬嬪當眾戲弄,那杜恬嬪的嘴當真刻薄得很。這原也是她的報應。皇後仍然沒有什麼動作,每日隻在宮裏寫字。難道因這立儲之爭的落敗,當真沒了指望,便也從此轉了性兒了?我猜不透皇後葫蘆裏麵賣的什麼藥,也不再費腦子瞎猜,隻是讓宮裏越發小心提防。這日玄淩下了早朝過來,我正在東暖閣逗著予涵玩耍。予涵見了父皇,伸著手要抱,玄淩便笑眯眯地接過來抱在懷中。予涵一把抓住玄淩手上的羊脂玉扳指不放。玄淩隨手退下來放在予涵手中,予涵拿了玉板指咯咯地笑著,一鬆手便丟到地上,眾人皆嚇了一跳忙不迭地撿了,所幸並不曾磕壞。玄淩笑道:“這麼小就學會淘氣了。”說著讓乳娘接過去抱了。我便親自拿玉扳指給玄淩戴上,玄淩又逗著嵐若玩了一會,方和我回後殿去。玄淩在寶椅上坐了,又拉我坐在身旁。猶豫了一下,道:“赫赫的騎兵近來時常襲擾邊境,六弟今日早朝奏請去邊關戍守,朕沒有準。”我心頭突突亂跳,半晌方勉強道:“六王素來是個閑散王爺,雖然平汝南王立了大功,一向卻也甚少在朝政上用心。怎麼會突然自請去邊關戍守?”玄淩歎道:“朕說了你可別惱,六弟怕是不肯娶玉隱,才遠遠地躲了。”我心中酸澀不已,強笑道:“皇上下了聖旨,六王怎能抗旨不尊?”玄淩搖頭道:“倒沒有公然抗旨,朕也琢磨不透他的意思。”我心頭五味雜陳,由不得落下淚來。玄淩見我落淚,卻也慌了神,忙拿帕子幫我拭淚。我暗自懊悔自己竟如此失態,便推開他的手,佯作氣惱之態,泣道:“皇上親自賜婚,原是甄家的榮耀。如今六王生了悔意,卻將皇上的顏麵、臣妾的顏麵置於何處!玉隱雖非我親妹,可也是才貌雙全,隻是做個側妃罷了,不想竟也高攀了。若六王不肯,該早早辭了,還能給玉隱再選一門好親事,如今卻又反悔,豈不是誤了玉隱一生。”玄淩將我攬在懷中,歎道:“此事六弟做得確實不妥,朕明日下一道聖旨,賜速速完婚便是了。隻是太後大喪不足一年。雖然可以完婚,卻須一切從簡。”我怔了怔,忙起身謝了恩。果然次日玄淩下了聖旨,賜清河王與甄府二小姐甄玉隱於黃道吉日乾元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巳時完婚。這婚事雖極力從簡,仍是十分熱鬧的。畢竟是皇上最得寵的弟弟娶親,而甄府亦是榮耀無比風光無限的京城第一望族。成婚那日,我強自壓抑著心頭亦喜亦悲亦痛亦哀的百般感觸,整整一日閉門不出。玉隱終於嫁了自己愛戀已久的男子,該是幸福的吧。完婚次日,清河王攜玉隱入宮謝恩。宮女們都在傳說清河王和側妃真是神仙眷侶,站在一處,一個溫潤如玉,一個嬌美如花。依規矩他們隻須向帝後謝恩,並不必到我這邊來。我披了銀狐皮子的鬥篷,攜了槿汐向上林苑去了。冬日的上林苑草木凋零,滿目蕭索。這一年竟這樣匆忙地過去了。又過了幾日,我掐指算算要到臘八了。便向玄淩請旨,想趁這個日子帶予涵嵐若去甘霖庵還願。玄淩笑道:“天寒地凍的怎麼想這會子去還願?”我笑道:“嬛嬛回宮前曾在佛祖前許願,希望有朝一日能為皇上誕下子嗣,如今果真靈驗了。而且這孩子還是在庵中得的,當然該去還願。臣妾想著初八是佛祖成道日,還願也正合適。”玄淩想了想,道:“既如此嬛嬛就初八一早出宮還願吧,予涵和嵐若太小,恐怕山裏風大著了風寒,就不要去了,待開春天暖和了再去不遲。”我忙答應著起身謝了恩。初八一早天不亮我便起身梳妝。因是去還願,隻淡淡施了脂粉,梳了個墜馬髻。在烏油油的發髻上插了一支羊脂玉雕的白玉蘭簪釵,玉蘭花瓣上垂下來細細兩縷白玉珠子流蘇。除此之外再無裝飾,倒顯得格外清爽。槿汐特意挑了一件素白緞子的長裳服侍我穿了,披上銀狐披風,很是清雅素淨。用過特意備的素齋,便帶了槿汐、小福子等人上車輦去了。東方有些泛白,七八輛車輦靜靜地行出紫奧城,幾十名帶刀的侍衛騎了馬護衛左右。像是普通大戶人家的女眷一早趕著去進香還願。趕到山門外,恐怕已交辰時。山門外已聚了不少趕來燒早香的香客。羽林軍早已奉命在此把守,巳時前不許放了尋常香客進去。庵外,主持圓慧師太已經迎候多時了。我下了車輦,山上果然冷些,一張嘴便哈出白氣來。圓慧雙手合十施禮,道:“貧尼恭迎淑妃娘娘。”我微笑還禮,道:“圓慧師太別來無恙?”我在庵中四年,常常與圓慧師太品茗下棋,參禪論道。我對這位博學且參透佛法的師太甚是敬服,時常向她討教。隻可惜她總是說我終是紅塵中人,雖有慧根,塵緣未盡。在此隻是暫避,終究要回到紅塵中去。因而並不肯多講佛法給我聽,隻是說以我的悟性,機緣到了自能參透佛法。圓慧師太親自陪我燒香禮佛。拜過佛,我命侍衛取來百兩黃金作為供奉的香火錢,圓慧師太命人收了。道:“請娘娘屏退左右隨貧尼來。”我依言命槿汐等人在此等候,隨圓慧向殿後眾尼居住的庵堂去了。我曾經居住的屋子在眾尼居住的庵堂後麵,是一個獨立的小小院落。有兩間整齊的小房子,我與浣碧各住一間。院中有一口井,井水清冽甘甜。院中那好幾棵古槐枝葉繁茂,怕是長了百餘年了。自我這院子的小角門出去不遠便是甘霖庵的後門了。他有時來看我,炎夏的黃昏,我們坐在老槐樹下的藤椅上,吃著浣碧剛從井中取出來的湃過的西瓜。那清甜甘美的滋味是永難忘懷的。我默默隨圓慧走著,回想著曾經在這裏度過的那些平靜而快樂的日子,心頭淒冷難言。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我的房前,房門虛掩著。我環顧四周,並不曾有什麼變化。我看看圓慧,圓慧微笑道:“娘娘請進,有位故人在此恭候娘娘多時了。”我推門走了進去,房中陳設亦無變化,桌椅皆一塵不染,似乎有人居住。故地重遊,物是人非事事休。正是愁腸百結,卻不妨在床後轉出一個人來,撲通一聲跪在麵前。不由唬了一跳。圓慧笑笑,輕輕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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