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水浣沒闔吹絮,憶河艄頭離娘枝  (3)碾作泥塵

章節字數:4581  更新時間:19-09-02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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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王搬師以後的那年夏季,千乘府裏外照例都是一片的秋海棠,圍繞著宅院和市埠,館驛和舍第,大片錯綜而放,如氣霧似濃露地逸散了一地。你會搭上能在藕絲上彈琴的吳人交談,或是迎上大萊技士的陣曲同行,齊國上下一片大好,繁華之名與天子齊的宏大抱負就要實現,隻有我寒輕律和寒絮兒我們倆是窮人,可千萬不要找上了。

    “喂,洗了那麼長時間衣服,才給我兩個造邦錢,夠用呢嘛!”輕律拿到錢,踢走了水漬未幹的盆,拿起這異國的錢幣到太陽地裏是看了又看,“我踏馬夠吃嘛我!”

    “放寬了花,等你歇個來,掙的還沒今天多呢!”寒絮兒半抬起耷拉的眼角,語氣裏也帶上了一絲淡淡的嘲諷,張嘴呷上一口麥仁湯。

    “渴死了!給我喝一口!再給我整點蔥花餅,蘸上上好的驢油!整兩碟鹹肉,一大盤櫻桃蜜煎,雪花糖酪,掐絲鳳朏,平陰酒也開一瓶!快點!渴死啦!”

    所有人都停下手裏的活兒打這邊看來,四周是可怕的安靜,“沒有錯啊,先上那麼些,有需要稍後會再傳的。”輕律從腦子裏是過了又過,打量了又打,沒錯啊,“對了,你這概不賒賬對吧,好酒好菜照我說的給我上。”說完又不知從哪裏掏出一疊樹葉子似的錢幣來。

    “這,客官您稍坐,”小二哪裏見過這種異國貨幣,隻好滿臉堆笑,把一疊錢斂起來,拿給掌櫃看,兩人交談過,掌櫃搖搖頭,小二又把錢幣斂回來,全灑在桌上,“二位對不住,實在不知道這是哪國錢,掌櫃不讓收,不知道二位可有造建錢。”

    “隻有這個錢,行的端,坐的正,為何不讓收!”輕律嚷道,幾乎就要吵起來。

    “他們是不收,他們要是收了,”寒絮兒扶了一下額,“來不及三刻的時間就會有白狗子(閹人)找上來,這裏麵一個人都逃不出去!還怕找不到我們?齊國的各個地方都有朝中的暗部,常言道三個人蹲茅坑裏憋屎,必有一個那下邊什麼也沒有……我太熟悉這些白狗子的德性了。”

    “那天地良心啊,我一沒傷天害理,二沒屠狗宰羊,行的端坐的正,隻要我不說誰看的出我是……”

    “二位二位,您這菜還上不上啦?”小二打斷說。

    “如果不知道這是哪國錢,您大可以到兌所去,或將市書先生請來,你或是你掌櫃,分明看出我與她就是從寒國來的。這菜你們要上的話,有錢幹嘛不收,不上的話,又為何留我等亡國之人就坐,而不是以避席而待之。”

    小二茫然,最終被掌櫃的轟了回去。

    掌櫃的穿一身粗短布衣,肥胖結實,生的是個憤世妒俗之人。將二人請到店外的一片無人的林地,確認四下無人之後,這才打開了話匣子。

    “其實王某本想是寒國的錢,收了也就收了,可是我一看到那些錢,鳳鳥臨水而歇,馬四蹄凜而征於夜,光馬的紋理就有七條,那是誰用的?王某不敢想,還不論格紋,暗紋,材料也不是青銅,而是更名貴的一種,恕王某眼拙,看不出您二位是何等身份,然非世家而不可執啊。這菜您一會吃也就吃了,不收錢,我再給你們一些錢幣,可萬萬不可在店中談起此事啊!惹禍上身呐!”

    “壁壘已定,兵帛由路,即交有司。”輕律輕聲說,說完冒一身的冷汗。

    “愚蠢,不交會怎樣。”

    “收到敵國的錢卻自己匿起來,以養敵的格目呈交司徒署,就是落在以內視仁愛聞名的宋國,都無一例外的要動天刑,更況論以鐵腕著稱的齊國,兄終及弟,弟終及子,交上去一家人不夠看,就不知道是不是還得從表堂親中選一些?”

    齊國的法律嚴苛在關東六國都談得到,可當她成套說出來,王掌櫃臉色更白。

    “洗衣的時候聽的?謔,衣服沒認真洗,這些齊國法律倒是聽的挺多。”寒絮兒聽了樂。

    “認真,認真了!不賴洗衣的時候有人說,全賴母後當年請的覲教就是齊國人,要不是覲教執意相授,我根本不想知道這該死的齊國法律。”輕律說時,臉一點點陰住了,陰下來,開始泛出一點狠厲的光,一種被痛敷過的紅翳。

    他四指滑過她的發梢,按揉下她緊繃的眼角,把那奮力擠出的一點狠厲的冷光用手指揉出她的臉頰,在如朔夜般沉澱夜色的眼眸裏加入了一抹憐惜的神色,聲音是淡淡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是每一件事都想讓你知道。王掌櫃,您既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不便猜,隻用知道我們並不是壞人,那就莫要再談起寒國國宮之事。”

    “嗨,我偏要說,”王掌櫃大叫,“我敬他寒竹書是個英雄,他那些個崽子不夠看,非要學那什麼紂王守牧野,一個人對抗齊王七千人,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還留下一對孤女寡母,父喪還沒兩天,這女兒自己就登基了!”

    “下雨天毛腚!灌他姨!”寒輕律墊起腳來對寒絮兒講,“我爹死了,我哥一看到這情況立馬癱了,我娘柔弱了一輩子,那前線戰事啊……”

    “最終都壓在她的身上,王掌櫃,你罵那齊王我們愛聽,你說這些不合適吧?”

    “嗨,亡國了,說說她能咋地,這自古哪有女人家稱王的,誰家的男人要是聽信了女人的話,那這家肯定是要衰落了,何況國乎?說起這寒輕律啊,她母親是個多才多藝的,怎麼她偏就用心浮躁,琴棋書畫是樣樣不會,上房揭瓦,打貓揍狗卻樣樣都是開班授課的主,都說女兒家等大了就好了,她父王賜她‘武律’是望她能戒驕戒躁,好好鍛煉性子,可這寒輕律呢,等到了十二三歲還是這個樣,每日到市場上和鬥奴比拚武藝,把鬥奴拆的啊,人家都抬著鬥奴的屍體找進宮裏來了,一米九大個,三百斤肉,一口環首刀,四把狗都慫,八樁熊繞樹,到你家公主手底下活不過三招半,得了,公主不樂意了,為表示公平,把自己放進一個方圓十六步的小籠子裏,三個鬥奴,加起來七八百斤,放進去,半柱香的功夫,就你家公主還在世上。

    後來賭氣,離家出走了,一去又死三個奴,後來有一次,出去沒半個時辰,跑回來了,哭了,她母後問她,可是想學女紅了,娘教你啊,這下哭的更厲害了,怎麼了,鬥奴沒了,是啊,這麼打下去總得有沒的那一天啊,學女紅吧,針針見血,都是別人的,她做人家得用手給她按著,要不哢哢哢手絹飛人家那去了,後來公主府沒一個不體弱多病的。得,學廚藝吧,家常菜還沒教出來呢,先教出來一代毒師,他們國家都拿她做的飯當毒藥使,至今沒有治過來的。江南有口吳琴,藕絲琴,吹拉即斷,吹口氣都能斷了,抬過來吧,他吳國想要這寒國的媳婦,兩人未見,藕絲琴放房中,你練彈,我練唱,迎親的那天,好相見。迎親的那天,吳國的王子騎著高頭大馬,站在吳國的山頭,打天空中間飛過來一把琴,正中太陽穴,當場斃命,打對麵山峰上下來一人,來找她的琴,吳國將士抱著馬跑,公主一看形勢大好,領軍殺入石頭城。”

    “我隻是在那彈琴,琴飛了……”

    “我知道。”

    寒絮兒扶額,輕律知道這個解釋是有多麼蒼白無力。

    “後來便是戰情急轉,公主倉促登基,為安定軍心,讓父王的屍首任由豺狼分食。在政策上大刀闊斧,卻偏喜株連,稍一不稱心就滅人一族,軍情甚急,她知螃蟹肥美,竟在明水驛抓起了螃蟹,延誤軍機,又和傳令兵不黑不白的搞在一起,最終害母親死在齊王刀下,她卻隔一天才去,那婦人死的可慘了,活著被剖開,心還在跳就被人挖了去,哎你們知道人心嗎,挖出去的時候還在跳……”

    “別說了!”

    寒絮兒挺身拔劍,刺進掌櫃的喉嚨裏,就在他對麵,掌櫃的腦袋被另一把劍狠狠切了下來,寒絮兒後退兩步,那力道差點震碎他的劍!

    海棠紅,露水更濃。

    目光在湛藍的天底下也隻有一片不紅不綠的昏厥。

    他走街串巷,嬉笑打諢,欠過多少人,悔過多少次,賴過多少賬,反過多少點,好像這一生也沒什麼不敢的。但隻有這一刻是不敢回頭的,他怕看到她用力也無法掩蓋的豆大瀑點。

    那是湛藍的天空最後消失的樣子,雲朵的翻卷倒在眼中一下也收攏不過來,想起一白一黑就可以變出來的人兒在某一天再也翻不出來,長久的陣痛在一瞬間突然有片刻的麻木,而那唯一的幻象被睫毛生生夾斷時,哪知道怎麼是真,怎麼是假?哪知道怎麼是方,怎麼是圓?無可遏的鎮靜和陌生如潮水襲向岸邊如迫近的冰冷讓人無法重新呼吸,用滴血般的痛打磨自己從骸骨中刻下的溫情,在掙出驚痛後極速暗淡,在大片的絳紅中,有噩夢綿延不醒。

    百家磚壘砌的薑齊故道旁,大片花草掛著露水灼灼開著,濃濃的花氣撥開淡紫色的夕霧,風吹起她破敗衣袍的纖影在他的世界中踉蹌,在他的腦海中轟鳴。

    “陛下/輕律!”

    “良善被辜負,民意被搬弄,來人誰得幸免?”她的眼睛被一片暗色所覆蓋,陣痛與絕望,化作迷失天際的雪白荊棘,“生殺被謬誤,炎涼被稱頌,若是奴婢,若是奴婢就是有千軍萬馬也不會向你衝來!”她仰頭大喊著,那被草葉劃破的手腕,在汨流中仿佛要將自己變做一場雨下過來,正沿著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足印斷流成池,那鼓動的衣衫落下,就在大片大片的血泉中開了花,忽然四肢驟輕,大把的烏沉香味灌入鼻腔,將四肢百骸一下打通,寒靈截腰將她抱過來,鼓動的長發在刺目的光線中落下,輕輕觸摸到她眼角微濕的地方,輕輕一觸,眼角積壓的頓時如一團溫水冒出來。

    “如果是奴婢,如果是奴婢,就是有千軍萬馬也不會向你衝來,做錯什麼事情,縱有舉世的汙濁,一跪也就去抹去,也不需在那舉世的汙濁裏,留你一人幹幹淨淨,那可真是太好不過了。”

    眼再睜開時是一個溫和的清晨,好多名老嫗,正在和寒絮兒熱情的交談著……她使臉貼著地板去聽,也聽不懂是些什麼話,困盹一上來,就又睡了過去,迷迷糊糊總感覺身體被人拖行,算了……

    “姑娘的這頭頭發如海水般冰涼又如子夜般漆黑,是比上沉魚比下落雁。”

    “老趙婆,那沉魚落雁你見過呀?”

    “那沉魚落雁的老身沒見過,可姑娘是老身見過的人兒裏最好的,婆婆給你梳個棲雛,這回啊,一定能嫁大員!”

    “他趙婆婆啊,嫁大員有嘛好噠,伴君如伴虎,多心累呐,我看呐,齊國的姑娘,還要嫁技士的!”

    “哎呦,他張嬸嘞,這兵荒馬亂的,正打仗呐,還嫁技士呐!你看他老孫家那誰誰誰啊,拉上去一刀他連個全屍也沒有哇,這多好的閨妞哇,咋忍心讓她守那一生嫁半生寡呦,嘖嘖,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呦……”

    “嫁大員啊,可富裕啦,白天呐跟妻妾們打個六博,晚上呐,喝點小酒,曬曬月亮,心累呀,心累男人還沒心了呢,省的一個個往家帶,可美著呢!咱姑娘這麼漂亮,隻有大員才能配的上。”

    “嗨,嫁大員啊,不聲不噪的,整天就使一張破嘴,弄的是百姓也罵,大王也罵,同僚也罵,可損陰德了,還是嫁技士,建功立業換田地,還不上封呢!你們也別擔心,最多十年就回來了,到時候吃飽穿暖,吃著三十畝的田租過日子,等十年又怕啥啊!”

    “嗨嗨,要嫁技士你嫁去,可別連累這小姑娘,戰場上刀劍無眼,那是十不存一,活不成個的,你看老孫啊,多精神一人,現在呐,把頭枕當兒子啦!”

    時間像丹青線條一點點融化在了水中,慢慢爬升到中午,竹樓內外都無一例外的纏繞著婆娑的青藤,把三分陽光點綴在綠影中,就像處下了一份從不挑明的因緣。

    輕律在地板上緩緩醒來,望著眼前突兀出現的那麼一人兒,滿頭的桐花銀釵,掐絲粉金,那眼睛畫的跟櫻桃凍似的,還是放在糖水裏浸過,用一碗雪花飴給洗出來的,眉毛被青金石和銻石研磨成的粉末描了邊,口唇散發著七遍真火煉過的烏沉膏香,輕輕吸一口氣還能吐出香霧。

    輕律探出五指,一臉神往地撫上了鏡麵,“我是武律公主,後羿唯一的血脈,大寒的七十九世王,登基時蘭桂騰芳,登基時山呼海喝,在位兩天,良善被辜負,民意被搬弄,生殺被謬誤,炎涼被稱頌,在位三天,三千士死國,六千眷死節。蘭桂騰芳,山呼海喝,也叫那人殺得十不剩一,現在天地間隻留我一人艱難的行走,隻留我一人,煢煢一人,出現在我眼前的是突兀的千乘府,臨淄城,登上去滿眼都是橫屍百萬的明水驛,清河驛。我贏陵男子無一不死社稷,女子無一不死貞節,隻留我一人,孑然一人,除了感天動地,一無用處,挨他娘了個樓子,灌他姨。”

    “你是……你是誰啊?”輕律在這張陌生的像下沉吟,片刻又把一雙咬禿掉指甲的手放上去,“你又是誰啊!”

    “嗨嗨,出來洗衣服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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