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淚五

章節字數:5001  更新時間:18-09-28 0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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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分鍾後,兩人一鬼差走進小餐館,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

    丁允行的視線自打落在菜單上後就挪不開了,好在他僅存的理智還沒完全潰敗,才保持住人模狗樣的精英範兒,主動跟聞止打招呼:“想不到會在這裏遇上聞警官,真是挺巧的。”

    聞止微微一點頭,雖說是回應丁允行的寒暄,目光卻若有意若無意地圍著魏離打轉:“兩位來濱海縣是出差公幹嗎?”

    丁允行正琢磨著該怎麼編個瞎話糊弄過去,魏離已經開口:“算是吧。”

    丁允行:“……”

    好吧,對某位鬼差小姐來說,確實是出差公幹。

    丁總於是端起一臉無懈可擊的微笑,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怎麼,聞警官也是來這兒公幹?”

    他琢磨著這人一臉不近人情,不像是會開小差溜號的主,多半是為了哪樁案子跑到這個偏僻縣城,也沒指望人家能給個明確回答。誰知聞止頓了一拍,居然一板一眼地答了:“那倒不是……我今天休假,之前相識的飾品店老板說新到了好貨,所以過來看看。”

    丁允行:“……”

    這讓他怎麼接話?

    就聽一直沒吭聲的魏離忽然問道:“你說的飾品店,該不會是東二條路14號吧?”

    丁允行猛地抬起頭,和魏離一起將目光轉向聞止,兩個人四雙眼幾乎要在這男人臉上燒出一串窟窿來。

    聞止恍若未覺:“就是那裏。”

    一個小時後,魏離開車載著一個吃飽喝足的丁總和一位半途遇上的聞警官駛進了東二條路偏仄的巷口。

    比起隻走馬觀花過幾趟的魏離,聞止顯然更熟悉這一帶,他輕車熟路地指揮魏鬼差停好車,旋即帶著兩人走進一家看上去破破爛爛、連塊招牌也沒有的路邊小店。

    小店老板是個豁牙咧嘴的老頭,頭發掉得沒剩幾根,臉上的皺紋綻出一朵金絲菊。聽到腳步聲,老頭從櫃台上抬起頭,撩起眼皮懶洋洋地瞥了一眼,幹癟的嘴角裂開一個笑容:“來啦?”

    聞止點點頭,又為兩邊做介紹:“這兩位是我朋友,他們有點事想和您打聽。”

    丁允行眨巴了下眼,下意識地看向魏離。

    也許是丁總的錯覺,他總覺得聞警官說出“朋友”兩個字時,態度熟稔且自然,沒有絲毫勉強,是真心實意地這麼認為。

    可丁允行也十分肯定,滿打滿算,自己和聞止隻見過兩麵,而這位聞警官顯然不是自來熟的性格。

    那麼隻有一種解釋,聞止這句“朋友”是衝著魏離說的。

    一時間,丁總監心裏像是揣了無數頭貓,百爪撓心之下,油然升起一股八卦的衝動,恨不能立馬揪住魏離問個明白。

    好在這男人的八卦之心並沒完全壓倒理智,還沉得住氣,隻見魏離從懷中取出一個帶有裂痕的胭脂盒,遞到老頭跟前:“老人家,這個胭脂盒是從你店裏買走的,你還有印象嗎?”

    老頭慢吞吞地取出一副老花鏡,架到幹癟的鼻梁上,接過胭脂盒端詳了一眼,忽然臉色大變,手指一顫,胭脂盒滴溜溜地摔在櫃台上,臉上被砍了一道的美人斜乜著眼,似笑又非笑。

    他猛地抬起頭,不堪重負的脖頸發出嘎啦一聲響:“你、你們……你們打開這個胭脂盒了?”

    所有人,連帶魏離的目光,一並轉向丁允行。

    丁總臉皮再厚,被這麼多人盯著,也不由透出一絲熱氣。他幹咳一聲:“那個……我也不知道這胭脂盒上的裂痕是哪來的,那天一失手,盒蓋就自己打開了。”

    老頭橘皮一樣的臉色一變再變,突然長歎了口氣,頹然坐回椅上。

    魏離和丁允行互看一眼,沒敢貿然開口。聞止不著痕跡地瞥了眼魏離,追問了一句:“看來您知道這個胭脂盒的來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老人看了他一眼,微微瑟縮了下,那一刻,那雙渾濁蒼老的眼裏分明露出恐懼的光。

    “這、這是妖邪之物……”他嫌惡地看了眼滾落櫃台的胭脂盒,喃喃自語,“我明明將它埋在院子裏的桃樹下,它怎麼、怎麼又出來興風作浪?”

    小店裏光線陰暗,陽光從背後照進來,那個胭脂盒子逆著光,不知是不是光影的緣故,盒蓋上的美人麵孔扭曲,眼角一點殷紅如血,仿佛要滴下淚來。

    斜刺裏忽然伸出一隻手,將那個支離破碎的胭脂盒握入手心。

    老頭失聲驚呼:“別碰它!”

    然而已經晚了,魏離將胭脂盒托在掌心,若無其事地端詳了下。她手心肌膚白皙,幾乎和細白瓷盒難舍難分地融為一體,而轉過角度的美人也安靜地斂下眼皮,顯得端莊嫻雅。

    魏離抬起頭,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在老頭臉上,無喜無悲、無驚無怒,像一池深不可測的水,風吹過,掀不起半點漣漪。

    老店主激靈靈地打了個寒噤,毫無來由的,從心底泛起一股刻骨銘心的冷意。

    “你不用擔心,裏麵的邪魔已經逃走了,”魏離淡淡地說,“人雖然走了,附著在這盒子上的怨念卻未消散——我想知道這個胭脂盒背後的故事,你能告訴我嗎?”

    沒有人能當著這雙眼睛撒謊隱瞞,老店主也不能。他怔怔地瞧著那個空無一物的胭脂盒,良久,皺紋遍布的手掌捂住眼睛。

    “都這麼多年了……她怎麼還放不下?”

    許久的沉默後,他用這樣一句話開始了喃喃的訴說:“那是、那是很多年以前……這個胭脂盒,是我祖父傳下來的。”

    “那已經是將近一百年前的事了。”老人低聲說,“那時我祖父還是個少年,在南潯陳家做工。”

    魏離突然插了句嘴:“一百年前的南潯陳家,莫非是‘四象八牛’中的八牛之一?”

    老人點了點頭。

    丁允行跟聽天書似的頂了滿頭霧水,忙不迭追問道:“等等,四象八牛是個什麼鬼?”

    魏離歎了口氣,對某位“孤陋寡聞”的丁先生不予置評。

    “四象八牛是清末南潯富商的代表,這些人財力雄厚,財產達千萬兩白銀以上者稱為‘象’,五百萬兩以上不過千萬者稱為‘牛’,”聞止低聲解釋道,“其中南潯陳家發跡於鹹豐年間,家主陳煦元業絲起家,是當時絲業界的領袖,也是南潯八牛之一。”

    丁允行聽得連連點頭,一臉“原來如此”。

    “清末年間,南潯陳家輝煌一時,後來到了民國,雖然沒落了,可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依然是當地數得著的名門大戶,”老人喃喃地說,“我祖父是陳老爺身邊的跑腿小廝,老爺沒有嫡子,正室夫人同樣出身當地名門,秀外慧中,就這麼一個獨生女兒,從小當眼珠子一樣養大。據我祖父說,這位陳小姐繼承了父親的儒雅和母親的美貌,在當時隱隱有南潯第一美人的名頭。”

    “那年是她的及笄禮,陳家來了許多親友,座無虛席。陳家小姐華妝麗服,被貼身婢女扶出來時,滿屋的人都屏住呼吸,連窗外鳴叫的鳥兒也啞巴了——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就在那一年的及笄禮上,她遇上了一個男人。”

    老人大概是上了年紀,這一番回憶絮絮叨叨,幾個聽眾卻都沒有打斷他的意思,隻是安靜地聽著。

    “那是陳家的一個遠房親戚,算來陳小姐還得叫他一聲表哥。隻不過,說是‘親戚’,兩家其實多年未曾來往,那年輕人的家境據說也不甚好,父親早逝,隻靠母親做些針線活計勉強度日。這次造訪陳家,也是希望陳家家主看在兩家那點血脈親緣的份上幫補一二。”

    “陳家家主為人豪爽,又是中表之親,便許他在座觀禮。可就在那場及笄禮上,他見到了陳家小姐,隻是這一麵,彼此俱已傾心相許,一生的紅線就這麼係上了。”

    魏離微微閉了下眼。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古往今來,總少不了這樣的傻女人,分明攥著一把好牌,卻在某一個時刻衝昏了頭腦,輕而易舉就將一生幸福交托到另一個隻見過一兩麵的男人手裏。

    多麼愚蠢……卻又熾烈的感情啊,可惜對於一個失了靈魂、沒有七情六欲的鬼差而言,是永遠無法理解這種近乎瘋狂的情感。

    “就算有親緣關係,這樣的門第也遠遠配不上南潯八牛的陳家,”她客觀冷靜地說,“被那女孩的父親知道,自己的掌上明珠和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私定終生,一定大發雷霆。”

    老人臉色蒼白,坐實了她的猜測。

    “陳小姐和那年輕人私下來往了四五年,雖然他們十分小心,可紙裏包不住火——這四五年間,曾有無數人家托媒向陳家求娶陳小姐,她都不願意。陳老爺寵女兒,一拖再拖,眼看她過年就要滿二十,實在不能耽擱,這才著急起來。”

    “終於有一天,陳老爺還是知道了,”老人低聲說,“我祖父說,他跟了陳老爺這麼久,沒見他那麼憤怒過。知道內情的當晚,他就派家丁將那年輕人趕走,不準他再踏入南潯一步,第二天,他做主給獨生女訂了一門親事,男方是同為南潯名門的邢家獨子,也算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但是,陳小姐不願意。”

    “她激烈地反對,卻無法反抗自己的父親——陳老爺將她關在自己房間裏,不準出門,每天隻讓貼身婢女給她送飯,其他人,包括她母親在內都不能前來探望。”

    “這樣關了許多天,直到南潯邢家前來下聘,陳老爺才把陳小姐放出來,推開門的一刻,所有人都驚呆了。”

    說到這兒,老人很明顯地停頓片刻,似是抽了口氣:“陳小姐……她居然用剪刀劃傷了自己的臉!”

    “我祖父說,他這輩子也忘不了那一幕——那一刀從眼角一直劃到下頜,鮮血洶湧流出,怎麼也止不住,就像流下鮮紅的淚水,”他的眼神突然變得驚恐,顫抖著指住裂開的胭脂盒,“就像這樣……就像這個胭脂盒上畫著的一樣!”

    所有人的目光隨之落在胭脂盒上,那一道裂痕橫貫盒蓋,正好劃破美人的臉,憑欄而坐的美人麵帶傷痕,露出寧靜而詭異的微笑。

    魏離麵無表情,聞止不動聲色,唯有丁允行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

    老人的聲音顫抖起來,他喃喃地說:“就是這樣……我祖父說,陳小姐坐在妝台前,半邊臉頰流滿了血,南潯第一美人,就這麼毀於一旦,她的嘴角卻掛著一絲微笑……和這胭脂盒上畫的一模一樣!”

    一陣風從虛掩著的門縫裏穿堂而過,丁允行打了個寒噤,手臂上過電似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老人渾然未覺,兀自敘述道:“陳小姐靜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問道:現在,就算您有心把我嫁到邢家,邢家也不會娶一個貌若無鹽的醜女當媳婦了吧?”

    魏離垂下眼簾,神色晦暗,不辨喜怒。

    “古時大家娶婦,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平頭正臉,陳小姐劃傷自己的臉,男方自然不可能娶她過門,”她淡淡地說,“可是這樣一來,陳小姐的父親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吧?”

    老人微微苦笑。

    “陳小姐劃傷臉後,他父親就再沒來看過她,隻當自己沒生養過這個女兒。陳小姐住在潮濕陰冷的西偏院,飲食用度和下人沒什麼分別,甚至連地位卑微的庶子庶女都敢當麵嘲笑她。”

    “陳小姐從小嬌生慣養,心高氣傲,哪禁得住這種摧磨?不出兩個月,就傳來陳小姐病故的消息,陳老爺厭棄這個女兒,非但沒去見她最後一麵,更不設靈堂、不許親友吊唁,就這麼匆匆下葬。”

    “我祖父當年隻是個小廝,人微言輕,雖然惋惜紅顏薄命,也不好多說什麼。可他沒想到,陳小姐的下葬並非結束,而是噩夢的開始!”

    老人的聲音裏帶著痛苦的戰栗:“自打陳小姐下葬,陳家就開始發生種種怪事,剛開始隻是花木枯萎、貓狗猝死。後來有一天,陳老爺的兒子、陳小姐同父異母的大哥突然得了怪病,接連發了幾日高燒,滿口胡言亂語,眼看要不行了。”

    “陳老爺年過半百,隻有兩個兒子,長子雖是庶出,卻自小聰明伶俐,深得父母寵愛。為了他這病,陳老爺急得一夜白頭,南潯城裏數得著的大夫請了個遍,都說沒救了。”

    “到了第三天,陳少爺突然口吐白沫、渾身抽筋,整個人瘋魔了似的,死死抓著陳老爺的手腕,一直喃喃地說:‘是她,是她回來了……她回來找我們索命了!’”

    “說完這句話,陳少爺就咽氣了。”

    “陳老爺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夜之間好像蒼老了十幾歲,可悲劇還沒結束——在陳家大少爺下葬兩個月後,陳老爺唯一的小兒子也染上時疫,同樣是高燒沒幾天就去了,同樣是臨死前緊緊抓著陳老爺的手,不停地嘀咕:‘她來了,她回來找我們索命了!’”

    就算丁允行已經和厲鬼打過照麵,依然聽得不寒而栗。他下意識地往魏離身邊靠了靠,好像這麼做能得到更多的安全感。

    “兩個兒子死後,那厲鬼似乎玩夠了貓捉耗子的把戲,終於要對付陳老爺了。”老人喃喃地說,“和他的兩個兒子一樣,陳老爺也莫名其妙地染上重病,他沒日沒夜地做噩夢,誰也不知他夢到了什麼,隻是隱約聽見他在夢中大叫‘別過來,不要纏著我,這是你自己活該!是你咎由自取!’”

    魏離忽然打斷他:“這個胭脂盒底用鮮血畫了一個陰陽魚圖案,是封印妖邪的符印——有人收服了這個厲鬼?”

    老人艱難地點了點頭。

    “我祖父說,在陳老爺病重的第三天,有一個陰陽術師經過南潯,聽說陳家鬧鬼的傳聞,於是他登門造訪,做了一場法事,將厲鬼封印在她生前最心愛的胭脂盒裏,並將盒蓋封死,用血在胭脂盒底畫下符咒,囑咐陳老爺要收好胭脂盒,不能再讓任何人打開盒蓋。”

    “那個陰陽術師法力高超,在他封印厲鬼後,陳家再沒發生怪事。可是經過這一遭,陳老爺身心受損,沒兩年就不行了,臨終前,他不放心將胭脂盒留給家人,就交給最心腹的小廝,也就是我祖父,讓他千萬看好胭脂盒,絕不能讓裏麵的厲鬼逃出。”

    說到這兒,老人疲憊地吐出一口氣,抬頭看著那胭脂盒,目光接觸到盒蓋上的那道裂痕,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忙不迭地轉開臉:“我祖父過世後,這個胭脂盒就傳到了我父親手裏,然後是我……我、我一直收得好好的,可不知是機緣巧合還是天意注定,這個胭脂盒還是重見天日!”

    “盒中封印的厲鬼逃入人世,這一下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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