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丘陵

章節字數:10624  更新時間:19-01-06 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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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夏末,夜涼如水,風卷殘荷,也吹得珠簾如鳴佩環。檀香不知從何處生起,縈繞於府內,經久不絕。魚翔淺底,此刻正被一隻手遊戲著四處逃竄。而手的主人躺臥在廊柱間的石板上,另一隻手持著早已倒空的酒葫蘆不停抖動,似期望再來點酒。他眼神迷離,不知是對著空中的明月,還是對著手中的葫蘆。

    若不是時機不對,離星弈都想吟一句“聞道香何處,隻向夢中尋”。

    離星弈知道,再過半時辰,男子就會沐浴。隻可惜——離星弈看了看離皎月不遠處的濃厚陰雲——他撐不到那一刻了。

    “呼吸隨風,風起而動,風盡而止。”離星弈默念清風訣。其實說書人所述大多杜撰:刺殺最需要的是耐心,等待敵人最鬆懈的一刻,而在此之前,絕非要屏息凝神,那樣的話,對方隻需要胡亂一擊,便可改變風的流動。過不了一時三刻,粗重的呼吸便已暴露了己方的位置。隻有追尋風的節律,讓自己的身形藏匿在風中,直至與山石草木化為一體,仿似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不過師傅也曾說過,聽音辨位若至極境,可以判斷每一縷風的來源與流向。此外鄰海處謠傳居住著蛙人族,可屏息三月而無恙,也不知是真是假。

    約莫過了半炷香,當陰雲終於遮住了明月,遠處的大門處傳來了一聲類似烏鴉的啼叫。

    就是現在!

    長劍出鞘,他亦從假山後躍出,筆直地刺向男子的要害。

    而男子好似渾不在意地將葫蘆一揮,那葫蘆遇湖則裂,竟射出流星般的水滴。離星弈再定神一看,哪裏是流星,分明是水滴太快,在空中留下了殘影。

    那些水滴本無攻擊的意圖,卻封死了所有有利攻擊的道路。唯一的空缺,卻是最刁鑽的角度。

    來不及細想,他以劍格擋。水劍相遇的一瞬間,他好似聽見了金石碰撞之聲。

    身形不住後退,直撞碎了一塊堅石後才堪堪止住。

    倚劍而立,他嘴唇處已溢出了一絲鮮紅,看著有種強撐的狼狽。而那本該醉酒的男子,此刻卻已負手而起,眼神也不是先前的迷離。男子頗有些玩味地看著離星弈,像是山間狡黠的獵人。

    額露冷汗,內心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怎麼可能有如此醇厚的內力?他根本就不是趙寧!

    這個念頭一生根,更多的疑問如雨後春筍般湧現:這次行動是怎樣暴露的?這個局又是誰設的?季星此刻又在何處?

    這一切說來極慢,可也不過轉眼之間。下一刻他已是幾步梯雲縱,便要踏足於屋頂的簷瓦。

    男子隻是咧嘴冷笑:“小賊休走!”手似鷹爪向他抓去。

    手比腳更快,轉念之間,他翻身使了幾招劍式。沒想到每一招都被那鷹爪輕鬆拆解,好似泥牛入海,他根本無計可施,甚至稍不注意,劍都要被男子帶過去。

    使完劍式的一刻,他生生受了男子一擊,一時間內息不穩,氣血上湧,又在屋頂上掀落幾片瓦後才勉強停住。反觀男子,氣定神閑的樣子,仿佛隻是在山水勝景裏走了一遭。

    “張天!”張天是季星的化名,若無意外,季星此時隻會發個訊號以示回應。真正出手,要等到三息之後。不過這三息,也足夠對手分心了。

    話音剛落,男子變得警惕起來,但緊接著他的眼裏掠過一道寒芒。他冷聲道:“張天李地說的就是你二人?正好,也省得秦某一個個去找,今日便替天行道,除了爾等江湖之害!”語罷,身形如輕煙般消散在風中。

    離星弈大概知道這人是誰了。

    秦風,江南四傑“風花雪月”之“風”,江湖號稱“風過無痕”,身法輕盈,善使鷹鉤爪,若論內功,二十位都未必有他;但論輕功,他是個中高手,鐵定前三甲,近些年來更是隱隱有直追輕功第一“無影”許木的勢頭。

    離星弈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小小的趙府,怎麼請得動這尊大神?

    來不及細想,他心有所感,側身閃躲,險險避開了身後突現的鷹爪。饒是如此,他麵頰上還是出現了幾道爪痕。一息。

    將劍向後甩了一個旋風,他反手接住並揮向秦風,果不其然隻砍到一陣輕煙。在內力與輕功上,他都不及秦風。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硬抗,而是盤算著如何出奇製勝,抑或是全身而退。

    又把劍交於另一隻手,身子已微微跳起,劍尖所向,是在明亮的月色下愈顯黝黑的瓦縫。

    感受著劍身傳來的阻力,他不由地加大了內勁。宛如利刃擦過黑鐵,瓦縫在頃刻間便迸濺出耀眼的火花,裂縫也隨著劍尖一路蜿蜒。兩息。

    秦風再次出現,並扒住他的劍,如鷹獵雛雞,勢要將離星弈從高處抓下來。

    吸取了前次的教訓,他巧妙地借力將劍轉正,同時一腳向他頭部擊去。

    鷹鉤爪已使出,再收回已是來不及。若繼續攻下去,難免受點輕傷。可秦風向來謹慎,不願冒險,索性變爪為握劍,手肘處硬是承受住了他的腿擊。

    悶哼一聲,秦風就握劍狠狠地插進了瓦縫。

    離星弈此時已借力升至更高處,蓄力朝劍周三個方位發出三枚墨鏢。毫無意外地,秦風輕易躲開,仍是抱劍不放。

    難道他想棄劍而逃?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就被秦風拋諸腦後。無他,尋常劍客視己劍為畢生知己,正所謂“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離星弈也從沒想過逃跑,卻並非是這個原因。在他眼裏,活命才是最重要的,其餘皆為過眼雲煙,轉瞬可忘。隻是依目下形勢,實力懸殊,逃跑才為下策,唯有以進為退,拚死一搏,反倒有可能奪出一線生機。

    內勁湧至四肢,他好似懸掛於空中的彎月,一隻手如五指山的鎮壓般向劍柄處按去。

    三寸。

    兩寸。

    一寸。

    他碰到了,而後力不停歇,猛地一推。

    “啪!”一排又一排的青石瓦片應聲而碎,秦風的身形在他眼中變得緩慢,慢得近乎凝滯。三息。

    任你輕功再好,在空中也無物可托。離星弈的臉上不覺露出一絲獰笑。

    下一刻,輕衫微振,袖箭嗖的一聲越過落瓦,穿過秦風的右肋,帶走數點飛紅,深深地鑽入廊柱。

    倒吸一口冷氣,秦風已反應過來,拾了幾片瓦向上飛去。但就算再如何迅疾,他的身形也不複先前的靈活。

    穩穩避開,離星弈重又握住劍柄,就在空中使了招倒月式,而後踏上了地麵。

    已是四息,短短一息間,二人已隔出了丈許距離。盡管對秦風來說,這點距離可能算不了什麼,但如今他身上有傷,再想製服我恐怕也不會太容易。

    讓離星弈更疑惑甚至有些不安的是,三息已過,季星卻無絲毫動靜。難道說——

    那個可能性讓他不寒而栗。

    “弈,還沒完事嗎?”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

    這個聲音?是季星!

    那麼之前的訊號是誰發出的?

    來不及多想,他轉首折躍,對著猶自打著哈欠的季星大喊:“走!”

    不過又是句密語,真正的逃跑應由類似烏鴉的哨聲作為呼應。

    離星弈忽地往回把劍一揮,劍尖貼頸而過。而那鷹爪,已近在眼前。

    電光火石之間,一陣清越的歌聲隨風飄來,如怨如慕,似幽魂的低語。離星弈一陣恍惚,隻覺如昏昏一場酣眠,醒時乍見庭前滿階梧桐落葉。

    鷹爪卻在距他雙目半寸左右停下。秦風側首,似在聆聽。

    好像奴隸的臣服。離星弈心裏無來由地浮現這樣一個念頭。

    而秦風竟收回了手,他的臉上閃過遲疑,但悉數化為平靜。狂風突起,轉眼間秦風便已消失不見。

    此事太過詭異,但這次任務早已失敗,他也沒有心思再去處理這個插曲。

    衝不遠處的季星使了個眼色後,他二人匆匆離去。

    等到行至一個荒原,和餘下弟子接應後,離星弈再也掩不住怒氣,將劍往亂草間一插,道:“你幹的好事!”

    季星明顯有些心虛:“今日飯菜有些問題。”

    “哦?那要不是我劍法不夠純熟,早就殺了秦風。豈不更加省事?”離星弈出言譏諷。

    當聽到“秦風”時,季星一下子變得激動起來:“你說那人是秦風?”隨即又漫不經心道,“那就是你的問題了。要知道,負責鴉訊的副手可是你的人。”

    離星弈氣極反笑:“這麼說,一切都是我的錯?”

    “當然。不過嘛,那個歌聲,”季星聲音低沉下去,喃喃道,“似曾相識。”他還在思索,尚未注意到不遠處的低聲冷語“讓開”以及勸解聲“二師兄,冷靜啊”。

    他反應過來時,離星弈已提劍砍向了他。

    就如盤古開天辟地。

    一片寂靜,鴻蒙初開時的寂靜。

    離星弈緩緩平定內息,逐漸適應了眼前的黑暗。從前塵中醒轉,腦袋仍是昏沉不已。記憶回籠,他想起了自己的處境。

    可全身半點束縛的物什也無,當然,也可能被下蠱或下毒而不自知。若未被控製,要麼那人打算事成之後不留活口,要麼那人自恃修為甚高,不屑於拘束他。

    他重又感受了一下身下冰冷的地麵,自己應是在某處山洞裏。周圍隱約可辨滴水穿石之聲。照饑餓程度來看,自己應昏迷有半天了。

    “醒了?”冷不丁地,一個沙啞如老樹昏鴉的聲音從身側約三丈處傳來。伴隨而來的,還有突然竄起的微弱火光。在這不見天日之地,那盞燭火顯得搖搖欲墜。

    “喏。”一袋肉幹被隔空扔來,離星弈接住。倉促一瞥間,他看清了那是隻枯瘦如柴的手。而後那隻手隱於黑暗中。同樣看不見的,還有躲藏在白色鬥篷下的臉。

    “吃了就走。”語罷,竟是一陣低咳。咳聲回蕩在無邊的洞穴,反顯得這黑暗愈加幽深沉寂。

    又讓我吃了就走,又讓我馬上就走,這人真是······一言難盡。離星弈腹誹道。

    不過他確實有些餓了,也懶得去想這肉幹是否下毒,反正下場都一樣。

    “他似乎有些心急呢。”離星弈猛地回頭,撥開洛星幽搭在他肩上的手。他雖然看不見,但也大概想象得出洛星幽百無聊賴的嘴臉。

    “哥哥真是無情啊。”洛星幽似歎了一口氣,而後緩緩道,“也罷,那我就靜觀其變嘍。”

    “你一個人在那嘀咕些什麼呢?還不快走。”正說著,白袍人眨眼間便到了他身邊,伸手推了他一把,“走!”

    他踉蹌著行了幾步,轉手將洛星幽推至燭火照不到的地方。相識不過兩日,他卻已對這少年產生了莫名的信任,很奇怪,自那件事以來,他已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洛星幽的身影消失於黑暗的一刻,他似聽到了少年在他耳畔傾訴:“嘻嘻!我就知道哥哥是最愛我的!”

    嘻你大爺啊!敵在明你在暗更方便下手懂不懂啊。不知為何,他很想把一切押在這來路不明的少年身上。但人生本就是一場豪賭,誰勝誰負,也隻能且行且觀。

    離星弈在前方走著,身後白袍人不時指明方向,但除此外毫無贅言。離星弈也本非善言之人,二人之間在零星片語之外便是無盡的沉默。

    比起這個,更讓離星弈感到疑惑的是先前白袍人一推中所帶的內力外強中虛,那根本就是病入膏肓的特征。但他不敢冒險,此地於他而言極為陌生,也不知是否有他的同夥在旁窺伺。

    不知走了多久,當他吃完手中肉幹時,他們也來到了目的地。

    真是······他娘的壯麗啊!看著眼前的一幕,他不由抽了抽嘴角。

    這是一座類似於祭壇的建築。一層層青黑的池水並著整齊的蓮花燭圍繞著一根直達洞頂的柱子,柱上大書一字“丘”,筆力雄健,氣度森然。

    不遠處另有一個灰袍老者與一個麵無表情的俊秀少年。見他們至,那老者在那少年耳邊低語幾句,少年隻是雙目無神地盯著離星弈,也不知在聽還是沒在聽。

    離星弈還沒弄懂形勢,那老者忽然打了個手勢,身後勁風忽至。下意識地,他拔劍回身,倒掠幾步,就運起了九淵劍法。

    九淵萬念起,重霄孤道清。

    他一招一式如行雲流水,可就是破不開白袍人的長袖。非但如此,他隱隱有種白袍人在引導自己出招的感覺。

    未及思緒理清,白袍人忽地袖風猛劇,他被掀起,而後重重落地。哢的一聲脆響,他察覺自己的腿骨已經碎裂。

    另一邊,隻見那俊秀少年點點頭,轉而閉目,似在沉思。不出三息,他又睜開眼,周身氣息已是一變:如沉眠的隱士抖落身上塵埃,要重入世途去爭王權霸業。

    下一刻,他拾起一截枯枝,身形翻飛。枯枝在他手裏竟似長劍一般,在平地上刮起一陣疾風。他時而俯身,時而側避,時而前擊,時而後掃,似乎正有個無形的敵人在與他爭鬥。

    滿池的燭火隨風飄搖,映照著洞壁上的影子閃滅不已,好似修羅鬼蜮,亂象叢生。

    離星弈卻是看得心神劇凜,也顧不得身上傷痛。隻因少年的劍法,赫然就是他剛才所使的九淵劍法!

    “三三,六五,七一。”輕脆如珠玉落盤,少年徑自報出幾個數字,而後池水上的三盞燭火被白袍人一道掌風熄滅,緊接著灰袍老者身後的石壁顯出一絲縫隙,一時間大地震動,亂石飛濺。那石壁緩緩分開,好似擇人而噬的巨獸,嘴裏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白袍人卻是身形一僵,啞聲道:“仇老,拜托了。”

    被稱作仇老的灰袍老者問:“他來了嗎?”

    白袍人沒有說話,沉默已經說明了一切。

    這時遠處遙遙傳來一句低吟:“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低吟回蕩在洞穴內,池上燭火頃刻間皆已熄滅,石壁上方的巨石卻是瞬時落下。一陣疾風,離星弈和那少年已被帶入穴內。

    穴外,已聽不見任何動靜。當是時,少年突起發難,一掌劈向仇老。

    灰袍老者也是反應極快,後退幾步,探入懷中,似要摸出兵刃。

    少年前行之勢愈猛,老者幾次入懷竟是被打斷,少年並不打算給他任何機會。

    他倆纏鬥在一起,離星弈猶豫著是否出手。他腳上受了傷,何況到現在都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既然仇老帶自己進來,那就必然說明自己對於他還有價值。少年顯然是個武學奇才,在短時間內便學會了的自己的劍法,但卻由於某種原因而不得不滯留此地。

    他正思索,仇老卻是連聲怪叫:“好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我待你如此,你卻要下此狠手。”

    少年冷冷回道:“恩?你們對我有恩嗎?”說著陡然加大力氣,直打得仇老罵個不停。

    終於,仇老落了下風,少年一腳踢碎了仇老脛骨,眼看下一拳便要打在仇老天靈穴。

    “夠了!”暗歎一口氣,離星弈一劍格開少年的攻勢,誰知少年竟化拳為掌,霎時劈暈了仇老。

    隨即,少年轉身道:“我是被他二人誘騙至此,而閣下似也被擄掠而來。怎麼,閣下是被人騙了還打算幫人數錢嗎?”

    離星弈道:“閣下誤會了,不過在下尚有幾個問題還未探明,不若待在下弄清楚後再殺此人。”隨後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續道,“對了,在下九淵派李地,不知閣下師承何處?”他倒不擔心暴露自己門派,畢竟門派已毀,他已不再有顧忌。

    “翟靈。”少年道,隨後便走至不遠處,不再言語。

    離星弈皺皺眉,但並未說什麼。他走近仇老,俯身封住那人周身要穴,而後在他身上摸索,卻除開一些暗器外別無他物。

    正想起身,洛星幽出現在身前,對他低語:“哥,他已知曉九幽劍法的破綻,不如我幫你殺了他。”

    “你殺不了我。”翟靈轉身,望著他倆,語調如白水般平淡,“你腿上有傷,姑且不論你能否殺我,即使事成,你也需要麵對仇老的報複。”

    “你封穴手法確實老練,不過你還不清楚仇老的身份,他可不是靠你這種童稚伎倆可以製住的。”

    “至於你嘛,”翟靈又望向洛星幽,“你居然和他一樣,真是有趣。”

    留下一句讓人費解的話,狹窄的洞穴裏重又陷入了寂靜。

    離星弈一劍刺穿仇老的腳掌,仇老疼極而醒,看著他恨聲道:“千羽中人定會誅殺爾等至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看來這人還不清楚自己處境。”洛星幽說著,舔了下嘴唇,就要拔劍向前。

    “莫急。”他拉住洛星幽,對著仇老開門見山道:“為何找上我?”

    仇老一臉古怪地盯著他,隨後毫無征兆地發出狂笑:“哈哈!季星天,你到底是信不過他人!”好一陣才停下來,又續道,“說與你聽也無妨。你道我與翟靈為何鎮守此地?”

    不待他回答,仇老又接著說了下去:“很久以前,相傳有座仙人陵,隻是並不知入口在何處。陵墓所處的山洞又不可強行挖掘,否則一不小心觸動機關,水銀漫入,灰飛煙滅。我本與錢明,就是之前帶你來的那個人,苦尋多年無果,卻在機緣巧合之下覓得這個山洞,一經比照,與書上所言略無出處。我們的人四方探尋,終於得知仙人陵的入口要以九淵劍法的破綻為引,先前翟靈所報的六個數字,前者為燭台層數,後者為六合之數。原本是萬無一失之策,奈何遇上仇家,隻得讓錢明分神解決。”

    這一席話,九真一假,而且省略眾多,仇老隻待離星弈繼續發問,來為自己的內息衝破穴位爭取時間。

    果不其然,離星弈問道:“你們仇家是誰?”

    “仇家便是之前得罪的某門派掌門,具體姓甚名誰,一概不知。所謂‘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便是如此。隻知道那人的武功至陰至邪,或傳為黃泉之靈,你們以後遇上他——拿命來!”

    他終於衝破穴位,就要突起發難。

    然後他就僵在了那裏,那句索命之言也如斷線紙鳶,戛然而止。

    至死他都沒有想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一步失算的。

    離星弈在他說出最後三個字時便已持燭起身,看也不看僵住倒下的屍體,冷哼一聲:“不知死活!”旁邊的洛星幽依然是撅了撅嘴,道:“好無趣哦!”

    先前他封穴時便已在仇老的幾處穴位各自留下一道寒意,此寒意為他常年修行九淵劍法,自行感悟而來。若安穩等上一刻鍾,那寒意便會自行消散。強行突破,穴通則寒意入體,凍徹心肺,瞬息斃命。

    他當然看清仇老拖延時間的手段,卻也不介意陪他玩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不過,誰是貓,誰是老鼠,仇老顯然會錯了意。

    翟靈在旁看完全程,在看到仇老僵住時眼中閃過異彩。這種手段,他學不來。

    離星弈對著翟靈道:“此人已死,接下來的道路便隻能靠我們三人了,還望翟兄莫要藏私。”語調謙恭,句中的威脅卻是無比直白。

    翟靈也不在意,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是如何來到此地,除卻自己的來曆。這種東西,尋常人等恐怕難以置信,還是少說為妙,以防橫生枝節。

    而翟靈所述與仇老之言沒有什麼不同,隻不過那所謂的仇家似與錢明有些淵源,每次錢明提到那人時總是充滿親昵,像是對待骨肉至親。

    聽罷,離星弈一陣沉吟。他仍是沒弄懂自己為何會被帶進來,按理來說,九淵劍法的破綻已被他們得知,而兩人的言辭中均未透露出一絲與自己身上這枚玉墜的聯係,那麼玉墜便是憑空多出來的。況且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錢明真的會為了所謂的同門情誼而獨自麵對生死危機?這一點他很是懷疑。就算仙人陵真的存在,千羽煞費苦心能探出入口之秘,絕非一人之力,怎會派兩人前來?大凡江湖中人,雁過留痕,千羽之名他卻是從未聽聞。話說回來,師傅的化名是季星天嗎?

    真的是亂死了!

    退一萬步,若真的如二人所言,師傅欺瞞與他,他又能怎麼樣呢?師傅對他有恩,十幾載的師徒情,豈能說斷就斷?

    但一個疑問始終盤亙在心中:若九淵派被滅時師傅沒死,他又待如何?

    若真的有一天——

    “哥哥,”恰如一盆冷水淋在他頭上,洛星幽直言道,“何必顧忌那麼多?到時哥哥若下不了手,弟弟幫你便是。”

    “不可!”他忙道,隨即意識到不對,又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洛星幽卻隻是聳聳肩,不置可否。

    “你居然甘心做他弟弟!”聲如冷劍般突兀,翟靈撫掌而笑,“真是——”又搖搖頭,仿佛這隻是場無關痛癢的鬧劇。

    離星弈心中略感不快,左跨一步將洛星幽護在身後,說道:“李某的家事,翟兄還是少管為妙。”他雖然尚未弄清洛星幽的真實身份,但這是他與洛星幽之間的事。旁人若想染指,就休怪他無情!

    翟靈看著洛星幽朝他露出一個挑釁的微笑,隻是揚了揚眉,沒有說什麼。

    “比起這個,不知接下來李兄是打算往左走還是往右走?”

    “不如翟兄先選。”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走左邊,先走一步。”說完不停留,就奔向右方無盡的黑暗中。

    心中一驚,離星弈急忙跟上去,高聲道:“翟兄莫急,李某可代照明之勞。”同時心中微忿:他本打算與此人盤旋交鋒,奈何此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翟靈心中亦是冷笑連連。彼此互不熟稔,互相算計也在情理之中。

    同一時刻,山穀外寒月懸天,身處縣長家裏的蘇林卻是急火攻心。

    先前他與徐梅潛入得太過順利,他霎時便察覺到不對勁,想告誡徐梅。徐梅卻認為他想爭功,一下便從房簷暗處跳下。這不,現在落在對方手中,動彈不得。

    他雖然極不想救這個便宜師妹,但師叔愛女的名頭,他即使在派內風光無限,也不得不再三掂量。

    周圍一眾刀客均腰佩長刀,身著暗紅衣衫,似一滴滴幹冷的血,或明或暗,星羅棋布地凝結於院子的各個角落,看似零亂,有心便可察出,被他們圍住的,無論何物,都已是插翅難飛。

    赤刀堂,南方刀術大宗,江湖素有“北青劍,南赤刀”之言。有人說,其刀法烈如赤焰,動若疾影,尋常布衣見之,隻疑為紅禽飛掠,肉眼不可細觀,故得名赤刀。但也有人說,赤刀之名取自於“刀劍之音,赤螭青虯之鳴也”。

    蘇林對麵那人卻似書生打扮,淡藍色的衣衫以一根青色綬帶束住,衣上星星點點的淡白色山茶花紋式,錯落有致,雅致非凡。若是在田野山間,任誰見到都要讚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摩詰有詩雲,‘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雲起’便是源自於此。又聞‘雲起’為茶中聖品,安心寧神之效優家,品之如身在雲端,魂遊九霄。今日偶得,實不忍獨樂,恰逢公子遠道而來,佳茗一盞,聊表地主之誼。”說完,指間一彈,蓋碗如離弦之箭般向著蘇林射去。

    “不敢。”微微側身,蓋碗碰壁而碎,茶水浸染了牆上的山水畫,一時間茶香氤氳。

    “看來公子不欲談雅事,這雅事也要變成俗事了。”聲調平淡,言語隨意,卻暗藏殺機。

    藍衫書生身旁一個黑麵巨漢隨即上前,粗聲道:“交出仙人圖!否則的話,”又看了看正被刀架住的徐梅,嘿嘿淫笑,“這小娘皮今夜就陪弟兄們顛鸞倒鳳一番吧。”

    “無恥!”

    蘇林沉默,心中卻是一驚:仙人圖?這件事他略有耳聞,但從未放在心上。畢竟每隔幾年江湖上就會冒出諸如神器出世、靈獸下凡之類的傳聞,往往九假一真。對於這類傳聞,他從來不置一詞,畢竟緣來緣去,如煙如風,屬於自己的終究是屬於自己的。即使為真,實力不足,也隻能淪為螻蟻,難保不會有些門派借機生事,大做文章。何況他此行本就不是為了勞什子的仙人圖。照他師叔的話來說,“一張仙人圖,不如一隻燒雞配一壺清酒。”

    恰逢?瞧這架勢,倒像等候多時。眼下,他必須保證他和徐梅全身而退。

    心思幾轉。良久,他開口道:“那可真是不巧,仙人圖並不在身。所藏之處,如果我不說,你們掘地三尺也休想找到。”

    藍衫書生的目光一下變得銳如凶鷲:“沙鷹派實力不濟,野心倒是挺大。勸公子莫動妄念,俗話說得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我可以帶你去找,但我師妹必須與我同行。”

    思忖片刻,藍衫書生揮揮手。一人隨即收刀回鞘,猛地將徐梅往前一推。她本就因被封穴,全身酸軟無力,眼看就要摔倒,蘇林趕緊上前扶住。

    一股溫暖的內息貫通四肢,是蘇林替她解開了穴位。

    蘇林又隱晦地在她手背上畫了個特殊的記號,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

    徐梅雖然平時嬌蠻任性,但也知此時絕非任性之時。

    藍衫書生不急,身旁的黑麵巨漢卻是催促道:“還不快走!”

    於是蘇林二人便帶著藍衫書生與黑麵巨漢及幾個赤刀堂弟子來到了府衙門前。

    正值深夜,寧靜的月光襯得門前的兩尊石獅格外肅殺。

    藍衫書生看了看蘇林,忽地展顏一笑:“倒是沒想到公子藝高人膽大,竟想到將其藏於此處。”

    蘇林卻似全然聽不出他的譏諷,隻定定望著他:“如何?閣下可敢隨在下去取仙人圖?”

    “不必出言相激,你師妹留在這裏,你何時取回,她何時歸去。公子意下如何?”

    “好。那閣下便靜候佳音。”此言一出,不僅徐梅愣住了,就連藍衫書生也暗自皺了皺眉。

    原本以為他會拒絕,卻料不到他答應地如此爽快。黑麵巨漢低語道:“少爺,怕是有詐,他不會······”藍衫書生來了興趣,於是擺了擺手,黑麵巨漢訥訥地閉了嘴。

    幾個起落,蘇林便潛入了府內。

    不多時,府內顯現亮光,接著傳來了怒言相斥之聲與刀劍相擊之聲。藍衫書生不自覺地眯了眯眼,他大概知道那人想要幹什麼了。

    果不其然,隻聽蘇林在裏麵高聲叫喊:“你可知我是誰?赤刀堂的弟兄們都在外麵掠陣呢,不想死的話,就趕緊放了我。”

    又是一聲悶哼傳來,仿佛被人踢了一腳,隨即府門大開,一隊官兵如魚群般湧出,迅速包圍了他們。

    蘇林被人拎了出來,一見藍衫書生便叫道:“師兄快去,仙人圖就在裏麵,此時不取,更待何時!”

    好個蘇林,想趁機挑起官府與赤刀堂的矛盾。此時無論進還是不進,單憑他們幾人深更半夜在門前守候,便可坐實赤刀堂圖謀不軌的名頭。何況他也不好大開殺戒,近幾年江湖與朝廷間頗不寧靜,通常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動了手,皇上第一個動手對象恐怕就是赤刀堂。

    隻不過,他不怕嗎?一念及此,他的手指便已彈向了徐梅的天靈穴。

    正在此時,一種強烈的生死危機在心頭閃過。自出道至今,已很久沒有人能讓他有這種感受了。

    收手已是來不及,一柄折扇從袖口滑落、展開,扇麵上忽然毫無征兆地綻出數道刀痕。

    而後一道黑影在他身前五步左右落定,徐梅摔倒在一側。他想先殺了徐梅,卻發現周身不知何時已隱伏了層層細密的刀意。隻怕一出手,自己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強自平息心中驚訝,他試探地發問:“敢問前輩師承何處?在下赤刀堂沈書平。”

    “我嗎?以前是公門中人。現在嘛,算半個江湖中人吧。”

    沈書平雙眉緊鎖,他感覺到刀意中有七星門的刀意,也有雙生門的刀意,還有一些江湖名宿的刀意,駁雜不清,卻偏偏厲害得要命。

    不待他思索明了,黑衣人發問:“赤刀一斬,天下無極?”

    “謬讚。”

    黑衣人點點頭,然後說道:“小妮子留下,你可以滾了。”

    沈書平咬牙道:“前輩刀術縱然高明,但······”

    話音未落,天地間似閃過一道白光,而後一名赤刀堂弟子咽氣倒地。黑衣人的語氣中已有些微的不耐煩:“三息,你若不走,就留下吧。”

    沈書平盯著黑衣人,在他越來越不耐煩的注視下恨聲道:“走!”

    在他們走後,官兵顯然也對這一係列變故反應不及,麵麵相覷。為首的官兵指著黑衣人顫聲道:“當······當街殺人,你視官府為何物?”

    “不必驚慌,他是我的一位故友。”司馬淵從暗處走出,徐徐道,“沒事了,都回去吧。”

    官兵們集體鬆了一口氣,離去時還不忘打量著黑衣人,顯然是猜測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片刻之間,門前隻剩下四人。蘇林扶起徐梅,向著黑衣人拱手道:“多謝前輩出手相救,晚輩沙鷹派蘇林,這位是師妹徐梅。來日前輩若有需要,晚輩絕無二話。”

    不料,黑衣人卻是饒有深意地望著蘇林:“你知道我會出手?”

    蘇林麵色不變,平靜對答:“晚輩隻知道有人還不想讓赤刀堂得逞。”

    “真聰明。”一時間,蘇林聽不出這是嘲諷還是讚揚。

    “你們來此地,意欲何為?”一直默不作聲的司馬淵問道。

    “實不相瞞,我等本是來丹回處理一些江湖舊事,奈何卻中了赤刀堂的伏擊。迫不得已,出此下策,還望大人原諒則個。”

    他含糊不清,司馬淵卻並不打算追問,索性開門見山道:“仙人圖是何物?”

    蘇林有些驚訝於對方的無知,一想又釋然:朝廷中人,恰又在丹回縣這窮鄉僻壤,消息閉塞也不足為奇。

    據蘇林所言,仙人圖並非一張圖,而是幾張散落於天下各地的圖,相傳記載著古之大能隕落的真相,但也有人推測其中應為天材地寶聚集之地,若幸而得之,或可長生。

    聽罷,司馬淵沉默良久,而後似歎了一口氣:“你們走吧。”

    蘇林猶豫地看了看黑衣人,見他沒有表示,也不多言,帶著徐梅頭也不回地走了。

    黑衣人看著二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問道:“真的不打算讓我殺了他們?”

    司馬淵有些疲憊地答道:“不必,赤刀堂看在你的麵子上暫時不會對他們下手。但你不自承身份,按江湖規矩,‘無名不明,不認此行’,過不了三天,赤刀堂的怒火就會燒到他們身上。又何必費心?”

    “仙人圖的事,為何不問我?”

    “兼聽則明,偏信則暗。”

    “你還是信不過我。”

    “隨你怎麼說吧。”

    “我欠你的人情,未免還得薄了些。”

    “我自有考量。”

    黑衣人看著他,忽地柔聲道:“隨我回洛陽吧,司馬淵。以你的才能,丹回縣的捕頭豈不憋屈?具體條陳我都已安排妥當,包括那個仵作的囑托,隻要你一句話,一切都不是問題。”

    司馬淵隻是抿唇不語。

    而黑衣人還在繼續勸說:“小風林一事尚未理出頭緒你就已遭到反撲。沒有足夠的實力,你趕不了這趟渾水。”

    見司馬淵仍是無動於衷,黑衣人忽又加重了語氣:“司馬淵,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是在和誰對弈?”

    司馬淵終於抬頭望了他一眼,啞聲道:“容我三思。”

    黑衣人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罷了,明夜子時,我等你的回複。望你莫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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