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05 更新時間：19-02-19 15:51
III
“什麼，肝炎？”
“可能是吧。九條主任一下子昏倒了，送到醫院，據說是肝炎，會傳染的。送他一起去醫院的人，也都要抽血化驗。”
大橋老師雖然也說不準什麼病，但九條主任突發急病住了院，這一點確切無疑。
——我今天是怎麼了？這……這也太荒謬了！我回憶早晨發生的事，越發覺得不可思議。
當時，我親眼所見，二村嘴裏冒出一條長著腳的怪蛇，渾身土黃色，還閃爍著碧藍色的寒光，這難道……是幻覺？緊接著，先是九條主任踢了二村一腳，他的腿，被二村卡在肚子裏；之後，二村嘴裏的怪蛇，像利劍一般紮進九條主任的眼睛裏，還險些傷到我。這一幕幕既恐怖又離奇的場麵，我豈止是記得很清楚，而且可以斷言，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這些，難道都是假的嗎？
我心亂如麻，躁火中燒，心境實在難以形容，忽然“噗哧”一聲笑出來。這不是笑話，又是什麼？——嘴裏吐出了蛇，腳踢進別人肚子裏反而被卡住，蛇鑽進眼睛，而且，過後所有的人都沒流一滴血，連二村、九條等所有的當事人自己，都不記得剛才發生的這一切——我把這番話講給別人聽，除了瘋子，還有誰會相信？有誰聽了，不認為我就是瘋子？
“你也覺得九條活該吧？看你偷著樂得那麼開心。哈哈！”“可不是嗎！在整個鬆陽學園橫行霸道了好幾年，除了龜田那個歐巴桑，有幾個人心裏不罵他！這就叫現世報！”
說話的人，是教化學的廣瀨老師，和教國語的井泉老師。
我下意識看了他們一眼。“我說的沒錯吧？九條要是死了，你肯定偷著樂。”井泉老師的話，顯然是對我說的。“噢，九條主任什麼時候開始病了？”我連忙定定神，回了句。
“什麼時候？你樂暈了吧？”井泉老師笑了一聲，“你早晨還和他一起察看殺人現場呢！聽說那四個痞子裏，有以前咱們學校開除的學生。這倒好，中午還大發雷霆呢，下午三點不到，他就突然暈倒了，像死豬一樣，讓人抬上了救護車。哈哈！”
那天傍晚，下班的路上，我反複回味這一天發生的一切。
山田和二村都是正當防衛。山田下午就幹幹淨淨地回到學校，想必沒什麼問題。中午，警視廳打來電話，那三個逃走的痞子，已經抓住了兩個，他們招供得很快，內容和山田等人說的並無出入。
這一整天，無論本班還是外班，幾乎全校學生，都對上午的事議論紛紛。課間我上廁所，聽到幾個外班學生說：二年級出了兩個殺人犯，會判死刑的。另一個學生“糾正”道，未成年人犯罪，頂多監禁十年左右，再說殺的是搶劫的痞子、人渣，等於為民除害，應該能從輕判決吧。
上午第三個課間，綾小路聖音私下對我說：首先，應盡早對本班同學進行心理幹預，避免此事造成持久的創傷；其次，不妨利用這個機會，讓同學們樹立一些法律意識和自我保護意識。我當時真不知該如何答複，我很想幹脆對她說：“現在心理問題最嚴重的，大概就是我，說不定我已經精神錯亂了。”
當天晚上，綺奈子約我到電影院。老實說，影片的內容，我幾乎沒有印象，反正是個鬧劇加喜劇，男主角長得挺帥。有許多事情無法對綺奈子說，然而，和她說點無關緊要的話題，反而能暫時把煩惱放下。可是，當電影院熄了燈，綺奈子的注意力完全投射到銀幕上，遍及四周的人也變得模糊，很快，我又沉浸在自己的腦海深處。
上午那一刻，我分明看得很清楚啊，九條主任的腿踢破了二村的肚子，尤其是二村連在嘴裏的四腳怪蛇，渾身土黃色還閃耀著藍幽幽的寒光——這些匪夷所思的景象，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忘掉，一想起來就不寒而栗。我還依稀記得，當時的佐佐木警部和另外三個警察，以及綾小路、山田等人，也都和我一樣，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這些，難道都是我的幻覺？簡直豈有此理！
最怪異的，還是九條主任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以後。
當時，我愣在原地不動，周圍的好幾個人早已紛紛上前，把他攙扶起來。我驀然發現，九條主任的兩隻眼睛，都完好如初，沒有一點受傷的痕跡，回頭再看二村，他的背心上有個皮鞋留下的腳印，就在小肚子部位，其他再無任何異常。
那一刻的我，心突突的狂跳，簡直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看著腳底下，昨天剛下過大雨。”佐佐木警部對九條主任說。九條主任站起身，滿臉茫然，好一會才對佐佐木等人道了句謝謝。
我看到，那邊的二村打了個哈欠。我特別留意他的口腔，但並沒看到任何異常——哪裏有什麼“土黃色怪蛇”？！這一切，真是邪了門，活見鬼了！
“二村這是……？”我指著他背心上的腳印，指手畫腳地尖叫道，全然顧不上自己的失態。“痞子踢的。不過現在，他應該沒事了。”綾小路一隻手揉揉額角，“剛才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頭暈，天旋地轉的，不過現在好了，一點不舒服的感覺也沒有了。”
我定了定神，暗想剛才真邪門。這時一輛沒有乘客的taxi從附近經過，被搶步上前的山田叫住。他已經收好了自己的東西。
“主任，老師，我先回家了，下午再來。這是我家電話和我父母的手機號。”山田快步走到我麵前，遞給我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橫格紙。“你的錢夠吧？”我問他。“沒問題，一萬五千多日元肯定用不了。”山田一向愛把很多錢帶在身上，他總不信自己會被偷被搶，我暗想經此一事，以後他多半會吸取教訓。
“我會把打車的invoice收好，回家洗洗澡躺會。”山田的話讓我倍感放心，本打算讓綾小路陪他回家，此時想來完全沒必要，再說綾小路的成績遠不如山田，最好別耽誤太多課。偷眼觀察九條主任，隻見他微微頷首，露出一絲笑意，大概覺得山田在為他臉上爭光。山田走得時候，我特意看了一眼手表，八點四十整。午飯後，山田再次來到學校，精神很不錯，就像什麼也沒發生。
那邊的二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地上站起來，把自己的書包從地上拾起來，表情有點呆滯，但已不再像剛才那樣歇斯底裏。
“我、我家就在學校不遠，我、我想先回去休、休息……一兩天。我家長……的電話，尾山老師知道，我家，他來過……”“嗯，那行吧。”九條主任同意了，我也鬆了口氣。
二村家離學校確實不遠，走路大概用不了一刻鍾。綾小路主動要求陪他一起回去，這正合我意，九條主任雖然板著臉，但也沒說不許。二村和綾小路走了，這邊，佐佐木警部也和九條主任客套了幾句相互告辭。
綾小路再次回到學校的時候，上午第三堂課剛剛開始。此時，我早已撥通了二村母親的手機，她聽了既吃驚又似乎有些無奈，說她會馬上回家。對二村嘴裏的怪蛇，所有的人都似乎沒看見，連眼睛被怪蛇刺入的九條主任，都仿佛沒有留下一點記憶——應該說，就好像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隻是我憑空幻想出來的。
事情大體解決了，我暗想。怪蛇的事無法對任何人說，即使是綺奈子或者綾小路聖音。她們聽了，肯定也會認為是我一時神經錯亂，產生了幻覺。我如果再繼續強調，當時我的頭腦萬分清醒，直到現在，記憶依然異常清晰、真實，恐怕我就會被當作不可理喻的怪人，甚至妄想型精神病患者一類。一旦如此，即使再親近的人，也會立刻和我產生層巒疊嶂一般的隔閡，我將被徹底孤立。
我想到了我周圍的人。綺奈子並不了解我的內心。綾小路雖然很聰明又很可愛，可她終究不能和綺奈子等量齊觀，再說她和我相識，還不到兩個月。清水映香就更不用提了，這純粹是我自作多情。我學生時代的很多朋友，現在一直有聯係，但其中的大多數，都不再像昔日那樣親密無間，即使在聚會時喝高了，哪些話不能說，大家也都心裏有數，偶爾誰給誰幫點忙，受助的一方會感激不盡，事後必定攜帶厚禮上門千恩萬謝。至於現在，和我朝夕相處的同事，雖然一直有說有笑，然而說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沒有人願意把周圍的人際關係鬧僵，可也沒有人，會對職場的同事真正心不設防。
而父母和親戚，首先都不在東京，除了一些節假日，平時隻用電話聯係，其次，自從10歲以後，我不願讓父母知道的事越來越多，到現在，各有各的私人空間。很多事我並非刻意隱瞞，但在父母麵前，往往隻說三分。表麵上他們幾乎知道我各方麵的大事要事，其實深層的東西。他們什麼也不清楚。對此，我似乎可以做出冠冕堂皇的解釋：“我長大了，不想讓家長操心！”然而從另一個角度講，也可以說我對父母有所防範。
從中學時代至今，我一直覺得父母不理解我，可我自己，也很少主動和他們溝通。十幾年來，每遇到什麼早已私自打定主意的大事，我往往會從“generation-gap”的前提出發，想方設法憑借“信息不對稱”的天時地利，技巧地同父母解釋，並做好萬一遭到反對，便先斬後奏的準備。父母尚且如此，親戚就更不用說了。
我不敢想象，假如我對家人說，我親眼看見皮鞋踢破肚子、嘴裏鑽出一條四腳怪蛇，以及怪蛇刺入眼睛等等，他們會有什麼反應。當他們發覺我不是在故意開玩笑時，恐怕會驚得當場崩潰——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得了神經病！他們一定會這麼認為！此刻，仔細反思上午的記憶，連我自己都不敢確定，我是不是產生的幻覺，甚至發了瘋。
我深吸了一口氣，下意識環顧四周，電影院的觀眾很多，大有萬頭攢動之勢。然而，我卻忽然感到，四周那麼多人，仿佛一下子都不存在了，隻剩下一片模糊的昏黑。
電影還在熱火朝天地放映著，裏麵的人乒乒乓乓地亂打一氣，周圍的觀眾們發出陣陣笑聲，但是這些都與我無關。包括身邊的綺奈子，大家都在享受著觀看喜劇的樂趣，隻有我是個孤零零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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