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670 更新時間：19-05-08 08:18
III
西園寺南緩緩地從地上站起來，她的眼角，剛才被二村生生地咬掉了一塊肉，黃綠色的膿血，不斷從傷口流出。
她掃了一眼倒在地上渾身抽搐的二村，喃喃地說了句“死了，可憐！”。她的臉上身上，原本就已到處潰爛流膿，此刻更加血肉模糊。
“走吧！”她有氣無力地向我一招手，緊接著身形一閃，一下子“跳”到窗外。
玻璃窗一直關得嚴嚴實實，上麵始終沒有任何破洞。她是怎麼“穿過”玻璃窗的？我當時居然忘了這樣問自己一句，也像她一樣，二二忽忽地走到窗前，腳步一直不停頓。
猛然間，我似乎感到，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仿佛被某種堅硬而粗糙的東西穿透，我內心慌亂，腳步卻驟然加快。就在這一刹那，我幾乎驚叫出來！我突然發現，我自己的身體，也從心理診所的室內穿牆而過來到街上，而且，我的雙腳，居然是懸空的！
那一刻，我心中反而有種難以名狀的驚喜。我居然能穿透牆壁和玻璃窗，還能懸浮站立在地麵之上——現在的我，分明成了超人！我還有哪些超自然的能力呢？憑借這些超能力，我可以……
“你笑什麼呢？”西園寺南陰森冰冷的聲音，讓我心頭一震，她一直就在我麵前。我猛然想起，剛才，我聽她說過，“所有種類的裂魔，如果不是死於血毒，就早晚會變成綠膿鬼”——難道，我也會變成想她這種既恐怖又惡心的“繃帶怪人”？
“就算注定是死，我也要為生而戰！既然我們具備了超自然的能力，為什麼不趁著還沒死，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爭取名垂青史？我們有這麼強的能力，足以……至少，我們兩個人聯手，足以匹敵千軍萬馬，不是嗎？”我沉聲說道，語氣仿佛是在朗讀課文，這番話，像是對西園寺南說的，更像是講給自己聽，以抵抗內心的恐慌與淒楚。
說話時，我下意識摸了下眼睛，突然發覺那隻被扯掉的眼珠，分明又長出來了——我的視力，始終保持著——不禁泛起一陣狂喜。內心的恐懼，一下子衝淡了許多。
西園寺南望著我的臉，我的眼睛又長了出來，她自然不會看不到，但她的表情告訴我，她對此毫不為怪。
“你想做什麼轟轟烈烈的事業？多吸幾個人的血，多害死幾個人？你那麼想死嗎？”看到我無比驚詫的表情，西園寺南頓了頓，接著說，“無論我們做什麼，人類的曆史，都不會留下我們的一絲痕跡。這個世界，隨時隨地，都會把我們活過的軌跡，抹殺得一幹二淨。”
“你說什麼？什麼叫‘把我們活過的軌跡，抹殺得一幹二淨’？”
“對這一點，我覺得，你不該大驚小怪啊！”西園寺南的語氣，還是那麼陰冷，“九條孝夫是怎麼死的？還有那個廣瀨真，現在誰還會記得他，曾經在這個世上活過？已經死了三年的殺人在逃犯田原耕四朗，被道空和我，用屍舞術操縱著，搖身一變，成了你們學校的化學老師，你們全校不下一千人，有誰能察覺？還有，那個卑鄙無恥的肥塚太郎，究竟是怎麼完蛋的，你不可能忘了吧？但是，其他人對這些事情的敘述，你不覺得很離奇，很荒謬，很不可思議嗎？”
“這……難道……”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不是‘難道’，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所有人的相關記憶，都被天地之間一種無形的力量，徹底竄改了。隻要是人，沒有墮入魔道，就不會留下關於我們裂魔的任何記憶，就算看到了我們的行蹤，他們的記憶，也會被抹殺，變成另外一種樣子。”
“那……竄改所有人的相關記憶……是誰來改呢？是你嗎？”
“裂魔也有竄改人類記憶的能力，不過，這麼做是很危險的，很耗費‘血毒的陰氣’。不過，無論你把人類的世界，攪得多麼一塌糊塗，這個世界，自有一個神秘的力量，會替你收拾得不留一點痕跡。就算你到大街上吸血、吃人，造成多大的騷亂和恐慌，過後也會被所有人徹底遺忘，就算死了再多的人，過後媒體的報導，也會是另外一種樣子——當然，這種解釋，按照人類社會所謂的常識，肯定是合情合理的。包括媒體報導的人在內，所有的人，都會對自己被竄改過的記憶，信以為真。”
“所有人的記憶，都被竄改，而且信以為真……”我喃喃地叨念著，“那，這樣的情況，就算是特例，也足以說明，任何人的任何記憶，都未必完全靠得住。”
“就是這樣。”
“那——就算是曆史，既然是人類根據記憶寫下來的，就……肯定有很多地方，根本靠不住，或者說，書本上的曆史，和當時當地實際發生的曆史真相，完全兩個樣子，是嗎？”
“應該是吧！”西園寺南幽幽地歎了口氣，“尾山君，你到底是教世界史的，腦子裏還想著這些啊？我是學IT的，對曆史沒多大興趣。不過我聽說，很多曆史都一直有爭議，就像永遠無法破解的懸案，可以得出多種不同的結論；而且往往很多彼此矛盾的曆史結論，都有足夠的史料可以作為依據。不是嗎？你一直教高中的世界史，難道你沒懷疑過，寫在書上的曆史，都一定是真的嗎？”
是啊！一句話，讓我幾乎有種被點醒的感覺。不錯，曆史確實到處充滿矛盾，曆史本身，根本就是不可詳考的，年代越久遠，這種限度越明顯，這是所有學曆史者的共識。
而另一方麵，距離自己太近的人和事，雖然也屬於曆史，但往往更加說不清，一方麵，資料太多太濫，另一方麵，很多關鍵的內容又需要保密，無從查考。舉個最簡單的例子，當今社會，關於那些當紅偶像明星的八卦新聞，可謂汗牛充棟，可是我們對於那些明星的真實性格，真正的喜怒哀樂，依然很模糊，就算是最忠實、最狂熱的“粉絲”，隻要還有點理性，就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於所癡迷的偶像，幾乎一無所知。
一念至此，我猛然發覺，我們——乃至全人類——所有寫在紙上，或者記在腦子裏的東西，全都靠不住，甚至根本和真相相差十萬八千裏。
曆史隻是人類文明裏諸多學科之一。一葉知秋，我們所有的人，頭腦裏各種的知識，又有多少能真正靠得住呢？
既然連人們的記憶，都可以被天地之間的某種力量肆意塗改，我們又一直生活在這個天地之間，我們對眼前這個世界的全部印象，全部的理解，到底是真還是假？或者是，真的和假的摻雜在一起？所謂的“合理”與“不合理”，不過是我們共同的偏見罷了。
世上真的有“裂魔”之類，我過去一直不相信，可是我所謂的理性，根本就是一堆偏見的垃圾！對這個世界，每個人都一樣的無知，我不知道，其他人也同樣不知道……
我越想越激動，汗水再次濕透了全身，猛然間，我發覺自己已經漂浮在六七層樓高的半空，一直在雙腳懸空的狀態下緩緩前行，跟著前麵的西園寺南。定睛凝視，麵前滿身滿臉纏著繃帶的西園寺南，在半空中的步伐，此刻看來竟是那麼飄逸，那麼瀟灑，宛然道骨仙風，又像是一尊法力無邊、神聖不可侵犯的神靈。
突然，我的腦海中，又泛起了這樣的一組記憶片斷：臨死前的九條主任，狀如厲鬼，先是舉著一瓶硝酸甘油，要和我們在場的所有人同歸於盡，最後死得異常恐怖，異常痛苦。臨死前的肥塚太郎，繃帶下的身體，早已骨瘦如柴，死的時候充滿恐懼與怨毒。甚至連同麵前的“繃帶怪人”西園寺南……我又想起了《裂魔殘像》那張光盤裏的故事，那個將老韋父女逼上絕路的綠衣“繃帶怪人”，同樣是那麼淒涼，那麼絕望，想在想來，他和西園寺南，分明有著很多共同的心境。
——我變成了“裂魔”……這究竟，會發生怎樣的結果？想到這裏，我幾乎要放聲大哭。
“下去看看吧！”耳畔傳來西園寺南的聲音，我忽然發覺，她的頭上臉上，又纏上了綁帶，而且繃帶似乎變得嶄新——當然，在繃帶的縫隙，依然能看到滲出的膿血。
西園寺南顯然察覺到我的詫異：“繃帶本身，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就像我的皮膚，就算撕下來，隻要我沒有死，就會不斷生長出來。所有的‘綠膿鬼’都是這樣。不過，最後死的時候——”
說到這裏，西園寺南的聲音，明顯顫抖了，顯然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恐懼。
“剛才你說下去看看，看什麼？”我趕緊把話題轉開。
好一會，西園寺南才回過神：“對，下去。你看那條小路，很偏僻，就那兩個女生。今天雖然不想吸血，但給她們種點‘陰氣’的種子也好，但願‘陰氣’會在她們的內心生根發芽，那時候再吸幹她們的血，血毒就會小得多。”
我一時驚愕無語，隨著西園寺南下來，雙腳落地。我猛然發覺，自己仿佛身輕如燕，無論在天上飛，還是在地上走，都能隨心所欲。我小時候看神話故事，無數次幻想自己能夠如此……
“啊——你……救命啊——”一陣撕心裂肺的尖叫聲，把我從回憶中拉到現實。
眼前，“繃帶女鬼”西園寺南擋在兩個女孩子跟前，瞪著黃焦焦的眼睛，露出白森森的亂牙，一隻手抓住一個女孩的前襟。另一個女孩尖叫著掉頭猛跑，被西園寺南製造的殘像擋住。那女孩分不清哪個是真正的她，哪個是殘像，隻看到一個既恐怖又惡心的繃帶惡魔，宛然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神出鬼沒，如附骨之蛆，死死纏住了自己。
“住手！”我忍不住一聲怒吼，“你……你幹什麼？你混蛋！”
西園寺南看了我一眼，隨手把拎在手中的女孩往地上一丟，那女孩早已人事不醒，像一攤泥一樣癱倒在地。
“算了！這樣就差不多啦！在她們心中，大概永遠會留下這次恐怖經曆的陰影。憑著她們內心深處的恐怖，我隨時都可以找到她們，吸她們的血。”
西園寺南的語氣，竟然仿佛意猶未盡：“我本想多折騰她們一兩個小時，最後毀了她們的容貌。這兩個小妮子，都挺漂亮的，看上去也就十六七歲——比我那時候可愛多了！我十六七歲的時候，除了北條裕子，還有織月綺奈子那隻‘秀逗貓’，所有的同學都冷落我，欺負我……唉！可是，還是那個時候好啊！這三年來，隻要看到漂亮的女孩，或者特別帥氣的男孩，我一律毀了他們的容，之後他們的內心，永遠充滿恐怖甚至扭曲的陰影。也罷，既然你不喜歡，今天我就破例一次！”
“什麼？你——你是魔鬼！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我不禁怒發衝冠，厲聲質問道。
“你發什麼瘋？”西園寺南的態度，既不服氣又滿不在乎，“你以為你是什麼好人啊？連你自己的爺爺和爸爸，都是你親手殺的，還有那個忌部剛男！怎麼，最初幾次殺人，因為是不經意的，所以就一點都沒印象了嗎？還有，剛才你還在心理診所的治療室裏，一口氣殺了七個人，都是用你的‘陰蛇利刃’！這麼快就忘啦？！”
這一席話，再次讓我渾身冒汗，內心冰涼。種種離奇的事情，其中的一些，我早就有不祥的預感，可是，如今一旦被徹底證實，還是讓我難以接受。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事情？”我大聲問道，可我的內心，早已底氣不足。
“我和你的女朋友織月綺奈子，是中學的同學，我比你認識她更早。自從我被我的王八蛋叔叔用咒術暗害，變成裂魔以後，我把我的一部分‘陰氣’，附在了織月身上。我這樣做，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活下去，寧可變成連我自己看著都惡心的綠膿鬼，也不能淪為道空那個天師神的食物！你以後可以問問織月，三年前的冬天，在她左手，貼近指甲的地方，是不是冒出了兩個並排的小紅點。現在，那兩個小紅點，她已經沒有了，我不會再纏著她了，不過，她不可能對過去的恐怖經曆，忘得這麼快。這三年來，隻要你和綺奈子在一起，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西園寺南看著我，歎了口氣：“尾山君，你是個相當出色的大男孩，任何女孩嫁給你，都是難得的福氣。可是，你為什麼偏偏選擇織月綺奈子？那個初秋，假如和你交往的是CrystalDaphne，黑穀洋子，你的人生，絕對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黑穀遠比織月更可惡，不過她從來不搭理我，和我沒有孽緣，我的‘陰氣’，也就很難滲透她的內心。尤其是，黑穀多次失戀，精神波動很劇烈，任何一個‘裂魔’，隻要還沒發瘋，就絕對不敢纏上這樣的人，否則不但吃不掉對方，反而會害到自己。至於黑穀洋子最後的結局，完全是自找的，她明明膽小，卻非要看恐怖片，而且看的是帶有強大詛咒的《裂魔殘像》。不過，在我殺她的時候，我真心祝福她，能有一個幸福的來世。畢竟，我們曾經一起上學，一起聊天、遊玩……”
“可是……你為什麼要剝掉她臉上的皮？你太過分了！”
“因為我恨她！”西園寺南一字一頓地說。這讓我啞口無言。
此刻，我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憤怒，驚愕、恐懼、絕望……在我的內心，彙集成一股亂流，漫無方向地起伏跌宕。忽然，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饑餓，我要——我要血，蘊涵著大量恐怖和陰氣的血！
我猛然發覺，我的一隻手，正緊緊扯著一個女孩的長發，那個女孩渾身劇烈地顫抖著，淚水順著下巴，不住的滴在我的手臂上。我這是幹什麼？我下意識把她鬆開，嘴裏囁嚅著，似乎要向她道對不起。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我驟然感到，我周身上下的每一個部位，每一個關節，都像針刺火燒一般劇痛難耐，又仿佛要散架一樣。那女孩攤在地上，幾乎陷入崩潰，我分明感到，從她的身上，不斷釋放出一種異樣的能量，一種來自恐懼的灰暗的能量！正是這種能量，不斷被我的身體，貪婪地吸收著，才多少讓我的痛楚有所緩和。
那女孩忽然支撐著站起來，雙手抱住她的另一個同伴，向那邊有路燈的方向拚命猛跑。這一瞬間，我看到，西園寺南現出了冷笑。那女孩才跑出了幾步，就“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懷裏的另一個女孩，也摔在地上。
此刻，我忽然感到有股“香甜誘人”的血腥滋味。我不顧一切地衝上去，發瘋般高喊著“我要血，我要你們的血！”，一口咬住一個女孩的脖子，發瘋般地吮吸她的鮮血。
與此同時，我感到那條土黃色的長蛇，又一次從我的一隻眼睛裏鑽出來。那條蛇鑽進另一個女孩的嘴巴，一頭紮進她的腹腔，似乎在啃食她的內髒。
此刻的我，早已徹底喪失了人性，那兩個女孩的慘叫，盡管聲聲入耳，卻沒有在我的內心，泛起一絲波瀾。我隻剩下一個念頭：我要血，我要吸血！
“差不多了吧？適可而止吧！血毒太多，會要了你的命！”耳畔，西園寺南的聲音，竟頗有些焦急。
我感到我的身體，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從那個女孩的身上拉開，眼見著那兩個女孩伏在地上，渾身抽搐，嗓子眼裏發出嘶啞而微弱的呻吟，臉色灰白如紙，但鮮血順著她倆的雙眼、鼻子和嘴巴，不住地往下流淌。
突然間，我幾乎要嘔吐出來。我抬起手，重重地給了自己兩個耳光，一隻手使勁撕扯自己的頭發。我……我居然成了吸血鬼！而且，居然用這麼恐怖，這麼殘忍的手段，把那兩個素不相識的女孩置於死地！
眼前，那兩個女孩蜷伏在地上，渾身抽搐，淒慘的呻吟不絕於耳，終於越發微弱。路燈的光線格外昏暗，仿佛這就是世界上最後一片光明，即將被濃黑無際的夜色吞噬殆盡。肅殺的晚風，夾著幾片枯葉，和陣陣寒冷，偏僻的小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我猛然意識到：現在的我，居然成了吸血鬼、殺人魔！
我的內心仿佛被一下子撕裂，我想要放聲大哭，想要對著夜空嘶聲嚎叫。但就在此刻，我猛然感到天旋地轉，雙腿像爛泥一樣癱在地上，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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