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三十二章:苦口

章節字數:3970  更新時間:20-10-07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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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聽到了?”迷蒙裏楠焱淳澈的耳邊浮起一線低啞的笑音,“你那好徒弟這樣說你。”

    楠焱淳澈竭力掀了掀眼皮,最終也不過掀了一條窄窄的透光的縫,眼下他遍身都痛,從肌膚到血肉到骨骼到髒腑,無不灼燙地燒著,幾乎要把他熬化了。他努力了許久偏過視線,隻能藉由燈燭昏晦的光,瞄見一線明豔灼目的紅。

    無人可知的心底,極輕極輕地歎了一聲。

    他總是這樣的,立足世間,便奪了天地間的一切顏色,叫人滿眼都隻能映出那一抹紅。

    “左右他沒說錯。”他在心底默默地想著,知道以那人手段定然聽得一清二楚。

    那人再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倒不是他諱疾忌醫,著實是這副殼子不如他意,他自問沒有那種能強壓過本能的自製力來逼自己把那些又酸又苦又鹹的藥汁子盡數咽下去,眼下已是好的了,換做是年輕時,便是挨上些許,都要吐得昏天黑地不能自己。

    長久寂靜。

    “你可好些了?”那人這樣問他,仍舊言辭淡淡難尋情緒。

    遍身的疼似是沒見好轉,但他知道自己早先大約是生生被疼昏了過去,眼下意識能夠回轉,大約也是他用了什麼自己不知曉的法子,畢竟終究是神誌清醒的人好配合些。

    他定一定,隻默默地在心裏想。

    “多謝你。”

    “你我之間何須,”那人道,旋即又是片刻停頓,他幾乎想得出那人眉頭皺起來的樣子,果然便聽他接著問,“究竟是怎麼了,可有頭緒?”

    楠焱淳澈歎了口氣。

    “我不太敢保證,畢竟此間情境也是今生首見……”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語言,“我傾向於,大小姐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直接接觸了《王緘》,真實的,脫出原所在地的初稿《王緘》。”

    又是靜默。

    “你看見什麼了?”那人問道,言語裏已不複早先輕鬆肆意,幾乎帶了些質問和命令的口吻。

    “如是所料不差,應當是七千載前東北製約國達坦納的那一場滅國之禍,”他疲憊地笑笑,“第一代的杜德絲家族與統治達坦納的維利斯頓家族在劫難中全滅——血鸞印能攔住傳回的有限,若是上溯幾代的鴻鵠具象,大約能看見的還會更多些。”

    他聽見那人長長地、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你還想看更多?”

    他沒應聲,便覺下頜處有什麼東西貼了上來,因著他眼下遍身高熱,感知裏一切都是涼的,那東西摸索了兩三下後搭在了他頸側,他後知後覺地覺出那是那人的手,正在試他的脈搏。

    ……又是借了靈祈術吧?他疲憊地想著,將“息”與“質”逆轉糅合,能在一段時間內令不可觸及之物得以觸碰。

    他明明不擅於此道的。

    

    那人發出“嘖”的一聲,隨之便撤了手,隻餘頸側那點涼意,緩慢被他血肉間的熱度中和。

    “隻是殘章,隻是一點藉血回傳的餘波,就已經讓你成了這副德行,你還想看更多?”那人沉聲道,“當真不知死活。”

    他疲憊地笑了笑,把眼睛重新閉上了。

    赤鬼垂著眼睛看那委頓在臥榻上的瀕死的鴻鵠。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才又微末地響起了那人的言聲。

    “我接收到的隻是這樣一點細碎的餘波……那直接接觸殘章正體的大小姐呢?那位親身經曆了這一切的第十王族本身呢?你若是可憐,最好是去可憐可憐她們。”

    而不是這樣的我。

    

    “她們生有靈魂之名護佑,自入世時便注定與德蘭一世糾葛,”那人聲音漸輕漸冷,“可是你呢?你究竟是生了什麼樣的膽子,覺得自己能攪進德蘭的命數裏當炮灰?”

    尚不及他回答什麼,外間便又起了響動。

    

    先聽見響動的自然還是楠焱殷如——畢竟樓中一階除她也僅有室內情狀不明的楠焱淳澈,那道氣息並不鋒銳,卻是直向著辰垣樓來的,殷如當下不由心生疑惑,能在這樣時間得了風信便立時趕來辰垣樓的,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普通人物。

    自幾十載前楠焱淳澈向族內推拒了一應族務,他便是真真切切地窩在長明院中養老了,議事的德昌庭一年到頭也不見他邁進幾步,隨著他年歲再長,早前的孫輩曾孫輩也接二連三地走了個幹淨,眼下的玄孫一輩,殷如已是最後的一個。若論近緣,除了隔著紗幕立著的楠焱灝算是他後嗣兼徒弟,也唯有長文院裏的七長老楠焱致成算得上是陳年酒友——兩人湊在一處甚少議事,隻手談斟酒對月聞琴,且不論七長老身邊的人有沒有這樣膽子大半夜將人叫起來通曉消息,單就七長老自身對生老病死之事的豁達程度,殷如也不覺得他會如她一般半夜裏匆匆忙忙趕來辰垣樓。

    不及細思,來人已進了辰垣樓,當下便是她身邊的寒煙也聽得到響動,也顧不得來人姓甚名誰是男是女,直扯了一旁的半扇畫屏將殷如遮在了裏頭,殷如自知失儀,便也在屏後老實坐著,幾息後便聽到了腳步聲,來人同她一樣被那層紗幕擋在了外頭,片刻寂靜後,便聽來人問了。

    “三長老如何?”

    殷如渾身一個激靈,倒不是因為她從聲音裏聽得那是個男子,更是因為她識出來人分明是楠焱釋!

    第一咒術世家楠焱家族族長,楠焱釋。

    

    長老病重雖是舉族驚動乃至令其他世家不得不打探的大事,但絕不至鬧到族長麵前去,而且此間尚是夜半,他便這樣來了。

    耳邊依稀有細微響動,殷如想著許是那小廝將紗幕重新卷起束好了,就聽楠焱灝立在原處不卑不亢地回話。

    “稟族長,三長老從午後起高熱至今不退,神智未明,藥石難入。”

    又是半晌無聲,楠焱釋似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隻道。

    “還是喝不進藥麼?”

    楠焱灝想是點了點頭,隻道。

    “從夜時來此已熬過五碗,但藥物酸澀至極,算下來若是能咽下一勺,都要謝天謝地了。”

    屏風外碗盞響動,想是垂雲又溫了新的藥,楠焱釋似是往前走了兩步,隻沉聲道。

    “我去看看。”

    “這……族長……”垂雲似是更為難了。

    “不妨事。”楠焱釋應是沒聽,隻聽串束珠玉一陣亂響,人已進了內間,旋即又停了停步,隻向外間言道。

    “大長老還是請回吧,縱是血親也難敵人言可畏,您此間至此,當真是不恰當的。”

    屏風後殷如閉了閉眼,站起身來向著那方向行了一禮,隻道。

    “族長教訓的是。”

    楠焱釋不再回顧。

    

    辰垣樓也算是他年少時在族裏少有的熟絡樓館,饒是如此,樓中寢臥他也不曾進過。內外間分隔處懸著細碎的白玉珠簾,觸手生寒滿目純素,房內帷幔也多用純素或是月白一類的近白色,屋裏不知供了什麼,泛著一種微涼的濕潤感,倒也適合養身。樓中慣常有燃檀香,今次不知是因為惶急沒有續上或者藥味太重已聞不見,但靠近垂懸的紗幔是還能依稀嗅見些許,浸透歲月後自顧自地散發著。

    他轉過做著最後一道緩衝的大扇書屏,帷幔遮掩下是一張七尺闊的蓮池白鶴紋鬆木榻,燈盞有燃卻不分明,一瞬刮過看見幾線狼藉淩亂的紅——他心頭瞬間一提,隻一步邁出不待看清,便更放不下了。

    床幃半束半掩,再進半步後他才借著昏晦的燈火發覺那垂下的半扇床幃後立了個人,通身披覆著與樓館格格不入的熾烈豔色,如初盛的扶桑,如六月的榴火,燈輝下環繞他肩背腰脊的金色龍紋轉過沉鬱厚重的光澤,那人微微側了臉來看他,見他不生聲息響動便揚了揚眉毛。

    “很驚訝?”

    

    楠焱釋自問從小到大見他次數不少,但無論年幼驚覺年少敬畏亦或當下常心以待的每一次,都幾乎被那人的容光照花了眼睛,朱紫重闕間怎容得這般風情,他不需任何矯飾,隻立在一片昏晦裏,都如畫師嘔心瀝血終生僅得一副的絕作。

    他見過畫像,非是寫意,而是被世家仔細收藏將養過的那副畫像,那人的眉目裏蘊了些不分明的肆意,但麵上的表情仍舊是平靜得宜的,稱得上是天成的好相貌,卻遠遠不及世間絕色。

    但這個人是不同的,他毫不收斂毫不掩飾,就如眼下他立在這裏,就是打從心底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言說。

    

    鴻鵠之血,淨己淨心,若傾心一人至死難移分寸,但就是這樣潔淨的存在才總讓人生出想要構陷抹黑的欲望,就像給一片淨雪烙上足印般,人心人言總是不容許塵世間有一方真正的淨土。

    楠焱淳澈得他中意在琳琅瑾瑜兩支嫡脈的數代人中算不得秘密,若非是如此那年一樁荒唐事後,就不是他僅卸幹淨了族中事務就能善了的——鴻鵠血脈雖異,但對於楠焱家族而言其珍貴性是遠遠無法與琳琅一脈比肩的——那般處理終是懼於那人威懾,盡管他數千年來不曾為任何人出麵,更不曾以任何得以觸碰的形式出現在長老席麵前。

    這兩個不曾終是在三年前的茗萱戰役時被打破了。

    他記得那一日暗色的大軍在一支白箭襲來後如潮水般消湮了大半,他同隨行的楠焱族人在一眾蒲淩族人的幫助下終是清開了直抵桑熾關的通路,抬眼一望立在城樓上的卻非是憐也非是殷如或是他曾預想過的任何一人,那人生著他熟悉的臉,長發散在戰場上帶了金屬鏽蝕氣息的風裏,如一匹奪目的紅綢。

    他當時便知此事再難收拾了。

    

    逝者當安分地做一個逝者,刻意模糊生死界限所帶來的苦痛,終了都隻能由在世之人一力承擔。

    楠焱淳澈僥幸全須全尾地從桑熾關上下來了,熬過半個月的反噬排斥,那人驚鴻一瞥不再露麵,他強行壓下長老席中驟起的議論聲硬是將這件事卡死在長老席不曾泄出。是,他可以瞞過楠焱,可以瞞過正四院下五院那些沒有見識的族人,但他無力卻萬人之口,其他家族眼下獲悉多少消息他難辨清楚,但蒲淩那邊,大約是摸了個底透。

    他不該如此——明雪齋內德昌庭中偶有爭執,提起長明院係時總生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倒不是因著那人存在觸碰了族長的權威,如果有的選他寧可不做這抉擇之人——人們提起長明院時總是一副理應提及,但最好還是不要提的神情。

    他長留重闕內想來楠焱求之不得,但他以人身為依憑重臨世間便是失矩。

    他越界了。

    

    楠焱釋有意回避那些明裏暗裏的揣測,聽聞無用,辯解更是無用,這兩位當事者,哪一位都不會站到人前多費什麼口舌。

    戰後他確實收斂,除劍塚時楠焱釋幾乎沒有再聽過他的消息,而楠焱淳澈一日比一日頹敗下去,連辰垣樓都不怎麼再出了。

    於是他也僅是攥緊了手中尚還顯出些灼燙的藥碗,隻沉沉地回了一聲。

    “——不曾。”

    若是你還想予他終末安穩,若是你想他避開蜚語流言,便最好再不相見。

    

    “……族長?”楠焱灝取了涼過的布巾欲轉過書屏轉入室內,抬眼透過書架間隙見楠焱釋直挺挺地立在屋中,不聲響不動作。

    他有心進屋去接楠焱釋手中的藥碗——總不能真的令世家族長之尊做侍奉湯藥的活計,然而隻一步跨出,不及轉過屏風,便猛然感受到堂屋裏的某種“不同”。

    是無以形容的溫熱,是昏晦不明的光火。

    有什麼……除卻他們三人之外的東西,存在著。

    不及他入內確證,便聽楠焱釋壓了聲音道。

    “你先退下。”

    楠焱灝聞言稍有怔愣,但終是點了點頭,將布巾置於一旁桌案上,隨之從屋中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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