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57 更新時間:25-07-31 12:02
注視著舞台的傑納有漫長的無言寂靜。
或許是舞台上的少女端詳那枚胸針的神情讓他生出了一點錯覺,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要以為是阿德琳娜握著那枚胸針坐在那裏。
在伊始怔愣的那一瞬之後,他也立即回憶起了會生出這樣錯覺的原因。
最終他錯開視線,輕聲問詢:
“阿德琳娜和她……是什麼關係?”
參與蒼月會狩獵的那晚,阿德琳娜曾經提過,那場改變了她命運的比試裏,她所獲的那張弓,正是出自於那位山川之王末裔。
而那張弓,後來也成為了被她用來殺死同族少年的凶器。
那時候他並不知曉那位末裔叛逃的詳細原因,所以沒覺出任何問題,可按德奧的說法,格朗德家族的成員普遍因為心虛不敢接觸她遺留下來的物品,那在當時為此特意爭奪的阿德琳娜便顯得格外地不合群。
就算她是單純喜歡那張弓而不涉及那位製作者,六年前的阿德琳娜也應該隻有十歲上下,且之後不到一年就被送來了學院,本該無從知曉相應的後果前因,因為沒有哪個大人會跟一個十歲上下且不是先知的小孩講這些事情。
可德奧卻認為她有將這件事詳細地告訴過自己。
再加上將禦岩之域銘刻進那枚胸針所用的是結晶魔法,而阿德琳娜擅長的同樣也是結晶魔法。
幾乎都在明示她們兩人之間存在著某種關係。
……甚至她會被送來學院,恐怕也不僅僅是因為殺死了族長的外甥,事涉王族後裔,便無法不將思緒往派係傾軋的方向偏移。
德奧將視線轉向他,而後微末地歎了口氣。
“你可以認為阿德琳娜是她選定的門徒,”德奧放輕了聲音道,“隻是她那時候年紀還小,主要還是隨著懸岩禁宮的族學學習,她們的關係一直很親密,原本在她完成在族學的學業之後,就能正式確定師生關係。”
這樣就合理了。
傑納微微垂下視線。
甚至這樣的身份還能解釋為什麼族中部分高層的小孩會對她有敵意。
不僅是因為她同叛逃者有足夠緊密的關係,也是因為那位末裔越過了出身更好的一眾孩童,選擇了一個中層執行者的後裔。
“這也是她會被送來學院的原因嗎?”他輕聲問詢。
既舍不掉她那足令王族後裔側目的天賦,又懼於她被叛逃者引誘甚至同樣對懸岩禁宮心懷憎意。
而擁有讀心能力的德蘭之王,在此時就是個絕好的篩查工具,隻要德蘭之王不認為她背叛或是會背叛世家體係,那麼那些高踞於懸岩禁宮頂端的人們,自然就能徹底放心,而後再通過既往的罪名和她親長的處境,以婚姻和生育的形式將她逼入己方陣營。
德奧未作回應。
或者稱作默認更為適宜。
真是好算計。
他無聲地合上了眼睛。
從四麵八方傳來的鏈條遊動的聲音,依然不見止息。
舞台上,小姐最年幼的那位侍女在敲門之後打開了臥室的房門,送進了被盛裝在精美茶具中的藥劑,小姐因此先放下了對那枚胸針研究,轉而將侍女送來的托盤上的茶杯端起。
然而就在杯沿觸及唇角之前,少女的動作有些突兀地停了停,在旁邊等著她喝完好回收茶具的侍女見狀便主動詢問小姐發生了什麼事情。
少女神情不變,隻說感受到了一點涼風,要求侍女為她檢查一下屋內的窗扇是否緊閉。
因為那位異國王公曾經的圖謀,侍女隻是略微害怕了一下,但並未對小姐的要求起疑,於是她便越過小姐,走向房間另一邊窗戶的位置拉開窗簾檢查,而少女也在此時飛速地將茶杯中的所有液體倒進了床頭一隻插有兩枝素白鳶尾的高腳花瓶裏,並在侍女表示窗扇緊閉重新拉好窗簾轉回視線時,將已然空掉的茶杯抵在唇角,又緩緩挪離。
侍女收好茶具,向小姐道過晚安之後便離去,等到房門緊閉的聲響止息之後,一身睡衣的少女才緩慢地從床邊起身,在房間內來回踱步,似在整理思緒般自言自語。
她清楚地記得,那兩個在夢境中造訪那處河畔庭院的夜晚,她在睡前都未喝下藥劑。
第一次是她初登社交界的舞會,那晚發生了少年和人打賭的事情,導致她和父親吵了一架,忘記了藥劑的事情;第二次則是幾天前有那位王公參與的舞會,因為自己的侍女險遭欺辱,所以她便沒顧得上再喝藥劑。
結合上次見到夜鴉時,他曾稱以她的天賦隨時都可以見到他,以及今夜少年稱他和他父親知道她的天賦,但她從未他們之外的人那裏聽說過這件事情。
這讓她不由得開始懷疑,她從小時候就每天都要喝的藥劑的真實效力。
懷著這樣忐忑的心緒,少女躺回了那張四柱床上,層疊帷幔輕輕垂下,燭火也隨之熄滅,片刻的寂靜之後,房間內便有霧氣漸行湧起。
貼地的霧氣有如河湖水漲,柔緩翻湧卻永不停息。
伴隨著霧氣的分明,曾經出現過的泉水湧出般的聲音再度響起,與一片寂靜中包廂牆壁裏鏈條運作的聲音織擰於一,再難分離。
劇院二樓,更靠近舞台側方的一個包廂裏。
伴隨著絞盤帶動鏈條的聲音,小巧的吊籃從深黯一片的下方通道中升起,一隻戴著暗紫色薄呢長手套的手從黃銅小門外伸了進來,一把抓起那張被放在吊籃裏的紙條攤在燭光映照之地,紙條正麵用黑色的墨水寫著競拍者的出價——來自包廂內的買方,反麵的紅墨水則寫著這張紙條在被放入吊籃前場內的最高競價——來自地下一層的代理。
戴著手套的手將那張微微卷曲的紙條翻了過來,然而那刺目且潦草的紅色筆跡曝露於燭光後,另一隻包裹在長手套裏的手滯在了空白的紙麵上,精巧短小的便攜羽毛筆筆尖,好半天都落不下去。
四麵八方的鏈條運作聲尤不止息,那聲音宣告著對當前拍品的競價仍在繼續。
而那個捏著羽毛筆的人,卻已然靜默在了從通道內靜靜灑落出來的暖色燭輝裏。
“……阿德琳娜?”
好半天後,擔憂的聲音才從包廂臨近舞台的方向響起。
攥著紙條和羽毛筆的少女被這一聲輕輕的呼喚扯回了思緒,她慢慢地抬起頭來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朝著舞台的數把扶手椅上隻坐了兩個人,一個雖然坐著也依然顯得身形魁梧,但那花白的頭發和麵上的褶皺,任誰都看得出他已上了年紀,另一個則顯而易見地年輕,同她差不多年紀,淡棕色的禮服馬甲上刺繡繁密,黯色金發整整齊齊地向後梳理,望向她的時候,麵上是分明的擔憂神情。
直至他又叫了一聲,甚至撐住椅子扶手意欲起身,阿德琳娜才像是被驚醒一般放下了一直被她攥在手中、正反兩麵有不同顏色墨水痕跡的紙條,同時也將另一手中死死捏著的羽毛筆插回了手邊的墨水瓶裏。
而後她抬起臉來,朝那兩個看向她的人露出了一個蒼白的笑容,旋即吸了口氣,轉身拉開包廂的大門徑直跑了出去,絲毫不顧及候在門外的侍者的問詢,絲緞般順滑的棕色長卷發與暗紫色的禮裙裙擺僅僅翻飛一瞬,便消失在了包廂外仍顯寒意的空氣裏。
剛剛起身的萊汀立時撈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要追上去,誰知一步還沒邁出,手腕便像是被一隻鐵鉗死死鉗住了似的,被生生拽停。
“老頭你——”萊汀扭頭怒視著另一張扶手椅上的老者,同時手臂發力試圖抽離。
“老實坐著,”老者的聲音不緩不急,“正要演到關鍵的劇情。”
早在阿德琳娜放下手裏的羽毛筆的時候,他便將視線轉回了台上氤氳的灰白霧氣。
“誰還管他什麼歌劇?!”
萊汀黯金的眉毛幾乎要豎起來了,當下更是在試圖抽離的手腕上加滿了十成的力,細看之下都能看到有棕黃色的魔光在腕間亮起,但老者的階位顯然要高過他,僅是輕描淡寫地一個用力,適才顯現的魔光便一下潰散,不剩絲縷。
“就算追上了,又能如何?”老者語氣平淡地問詢。
萊汀的動作一下停滯。
“不要說隻是追上了,就算真的買下了,又能如何?”老者再度問詢。
萊汀怔怔地看著他,未能回應。
“真正困住她的從來都不是那隻甲蟲,”老者緩緩地說,“——而是這世上最強大的十二個魔法師家族之一。”
萊汀垂下頭來,原本外抽的力道也一下散盡,片刻後,終究垂頭喪氣地在原本的那張扶手椅上坐定。
老者見狀也鬆開了鉗製著他的左手,發出一聲嗤笑:
“如果你真有那個本事,大可以直接找上懸岩禁宮,當麵要求那位世家族長放人,想必這遠比送一枚胸針更能讓她開心。”
萊汀猛地望向老者,老者仍舊望著舞台,輕飄飄地道:
“可惜你沒有——所以對你而言最好的選擇就是呆在這裏。”
萊汀無言地看了他片刻。
“你是什麼時候……”他終究忍不住問詢。
老者聞言再度嗤笑了一聲。
“你以為我為什麼會同意帶她參與這個拍賣會?”他反問道,“那可是絕對不會被攻破的領域,絕不是僅憑個人的財力就有資格觸及的物品。”
他轉回頭來看向少年,微不可見地歎了口氣。
“除了她的天賦她的努力外……也不過就是注意到了你看她的眼神而已。”
劇院樓頂矗立著數座高聳的尖塔。
雖然有樓梯和門能從劇院內部聯通到尖塔內部,但真的踏入之後就會發覺這些尖塔隻是起到一個裝飾作用——鑲嵌在塔身上的窗戶沒有玻璃,高塔內部也沒有延伸向上的樓梯,穿過一扇無鎖的木門之後,直接就能看到正對著的另一側的塔壁上有一個圓頂的拱門,拱門外的尖塔另一側則是一個三步見方的小陽台,扶欄上滿是積灰與風銷雨蝕的痕跡。
阿德琳娜趴在扶欄之上,將腦袋深深地埋進了臂彎裏。
在抵達普林賽斯之前,她並非完全沒有預料到現今的情形,可當這個最不願得見的可能性落定成現實的時候,她一時間還是無法平靜以應。
六年的時光足夠模糊一個人的麵目,卻還不夠模糊那雙因生厚繭而粗糙到總會掛到她頭發的手,也不夠模糊她的手指被攥進嬰兒綿軟柔嫩的掌心的感受。
或許,她隻是不能接受原本以為會貫穿她人生的兩個人,就這麼突兀地抽身遠走。
突兀到任何能作為證明的東西,都無法存留。
她從臂彎裏微微抬起頭來,今夜的羅涅斯特燈輝依舊。
那昏黃的暖輝沿城市流淌鋪陳開來的樣子,似乎與在懸岩禁宮高處俯瞰到的漠山東方的城市們並無不同。
這就是結束了嗎?
她此後也將繼續這樣遠遠地望著那些同她無關的燈火。
所有的承諾所有的願景……都如此脆弱,像是泡沫,也像薄玻璃一樣,輕而易舉就能打破。
這就是結束了吧?
這一路走來她接受過的善意已經太多……多到她險些忘記,遺憾和惡意才是更多時候所要麵對的。
她閉上眼睛,輕輕地苦笑了一聲。
這就是結束了。
身後那扇鑲嵌在另一側塔壁上的木門傳出了“咚咚”聲,似乎有人在尖塔之外抬手輕叩。
聽到聲音的阿德琳娜一下直起身來,小心地用指節沾了沾眼角,又趕忙拍去沾染在暗紫色長手套上頗為醒目的浮土,同時不免有些疑惑,因為那扇門明明沒有鎖。
而且如果隻是想要出來透氣吹風,樓頂的尖塔也不止一座,何必非要守著這座有人的呢?
除非就是專門來找她的。
是萊汀麼?還是埃爾維斯家族的那位老先生?她一麵猜測一麵攏了攏一路跑來以致有些散亂的長發,剛要邁步往門邊走,那扇門便被人從外側推開了。
門外浮著一團灰白的光火,借著那光芒的映照,阿德琳娜能看到些許的輪廓,站在外麵的分明是兩個男人,一個中年,一個老者。
——顯然不是埃爾維斯家族的那兩位了。
這讓她的心中一下升起了警惕,放棄了原本要向外邁出的腳步,而是借著收攏裹緊披在肩頭的披肩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攥住了戴在右手食指上的一枚紅寶石戒指。
門外兩人中站得較為靠前的中年人在此時略微回了下頭看了眼那位老者,然後他再走進來的時候,跟進來的便隻有那團浮動的灰火,而老者本人則原地留在外麵了。
這樣的舉動讓阿德琳娜在略微減輕了緊繃的同時,也不免感到些許疑惑。
“阿德琳娜·格朗德小姐。”停在了門邊的中年人率先致以問候。
阿德琳娜還沒來得及疑惑對麵的人是怎麼知道自己名字的,以及為什麼會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就見那團原本跟在對方身後的灰火因對方的停步而越過了他的身側,最終停在他肩膀前方半臂距離左右。
而火焰的挪移導致了整座塔內的光影變動,足夠映出剛才出聲問候的那位中年人的深栗色頭發與榛色眼眸。
阿德琳娜神情一滯,旋即眉頭微皺。
“……施特林澤先生?”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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