滲透千年的愛  第一章

章節字數:9083  更新時間:08-07-24 1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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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彈指數千年。

    佛曰:一切眾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愛貪欲,故有輪回。

    ——題記

    一

    千年又過,他劃水而來。那風姿氤氳,水波依舊不興。

    竹篙輕點,船達岸邊,青衫磊落間,溫潤明眸依昔。望定我,其笑淡淡。

    “我們又見麵了。”

    我仰首望向遠方,水天一線間竟是山色空奇,泛著近似於白的藍。

    深深吸進口氣,再幽幽的歎出去:“是啊,苜蓿子,我又輸了這一世。”

    舟身狹長,行於水上,如柳葉。而那輕塵薄霧,便做了這一世的消弭,下一世的始起。坐在舟頭,水紋漠漠,一漣一漪,皆可化做一個人的影子,隱隱然隔著浮生的距離。

    再其後,影子淡了,現出我鮮豔的倒影,賽雪肌膚烏黑長發,連指甲都泛著晶瑩的粉色光澤,這一世我何其美麗,豐容盛飾出現於朝堂之上時,文武百官齊變色,而他,他坐在龍椅上,眼神驚悸,失魂落魄。

    “王嬙參見陛下,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尋了千年,本以為這世必可如願,卻隻盼來這匆匆一麵。若我早知如此,何必選這傾國絕色。

    這一個千年裏,他是漢王劉奭,我是美人昭君。金殿初見即為永訣,有緣無分至此,還有什麼可言。

    悠悠一笑,恍若歎息。

    “苜蓿子,為何萬物皆想成神?”

    抬眉處,他在沉思,竹篙點水,其聲清脆,於是又問:“苜蓿子,你為何會在這碧幽潭中持渡?”

    “神渡世人,而我渡神。”

    一句話惹來我笑,忍不住嬌嗔:“苜蓿子,我不是神。起碼,現在不是。”話至此,笑音漸失。

    是啊,我還不是神……我每千年渡此碧潭,為的就是成神,奈何每千年都功虧一潰。

    神說:“因我比眾生更苦,度三災九難七十二劫數,方可成神,固而更加高貴。”

    神說:“萬物各自不同,優曇,你欲為神,必先經遇千年尋覓之苦,你花性短暫,無以持久,故,你之劫為‘恒’。”

    神說:“我允你每千年攜一願望落入人間,助你早日功德圓滿。”

    於是,第一個千年裏,我選了明德。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

    多年前有個叫孔丘的人說了這樣一句話。

    為人當立德。這個被世人推崇為聖的男子,他說的話,應該是不會錯了的吧?

    我在日出時分落入紅塵。

    越國鸕鶿灣,有山名鳳,天邊朝霞似錦,映於溪中,紅豔絕倫。村中人人引為奇觀,紛紛讚歎:“這女娃,恐怕是鳳凰兒飛來的呢!”

    母為我起名為旦,父姓鄭。

    鄭旦。

    後世人是怎樣評價那個女子的?我在第二個千年裏清晰聽聞——

    都說她隨西施一同去了吳國,做為政治的棋子,紅顏禍國。

    都說吳王專寵西施,她受冷落,鬱鬱寡歡病逝宮中。

    波光瀲灩盛載出西施與越大夫範蠡泛舟歸隱的動人傳說,都說那是越國的好女子,犧牲自己救了國家。

    西施……西施……

    唇角輕澀,為何我那一千年裏會撞見她?

    “人道春色新,三年不見春。雖有清洌水,難洗亡國恨。”

    傷痛亡國的人是我,應允計策的人是我,說服西施的人是我,因承歡仇主而倍受煎熬的人亦是我……

    隻因我不及她美麗,所以浣紗溪邊,那儒雅男子策馬而來時,第一眼看住她,眸中再無他人的存在。

    範蠡,嗬,那個男子啊……他是神安排給我的劫數啊,可是西施,你以你絕世之姿,輕輕易的就奪去了我追尋了千年的緣分。

    隻是當時,是不知的。

    因為不知,所以在看見他們凝眸相視的那一刻,我便退出這場角逐做了個祝福之人。

    然心中淒苦,亡國之恨,失情之苦,兩相折磨下,容色早衰,鬱鬱而終。

    我自凡身裏悠悠飄起,回首見館娃宮中哭聲一片。那絕色女子拉住鄭旦的手哭道:“姐姐,姐姐……我們說好要一起回苧羅山的,我們說好了的……”

    她哭得好生哀傷,我靜靜的看著,渺渺間,紅塵俗世都變得遠了。

    就在那時,我第一次看見苜蓿子。

    潭水如碧,天空如洗,山間雲霧縈繞,那隻小舟緩緩的劃到我麵前,舟上之人,豐神如玉。

    “我是苜蓿子,特來接你去下一世。”

    “下一世……”我輕聲呢喃,“那又是一千年了。”

    “請上舟。”

    他聲音溫柔,我聽在耳中,恍同天籟。怔怔的望著他,難掩傷感,似是委屈似是不甘又似是種不願回憶起來的嫵媚。

    “騙人……騙人……孔丘騙我,什麼明明德,什麼可得天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騙子!”我將頭上發飾一把摘下,狠狠擲於水中,那水紋漪漪晃晃,容顏依稀繚亂,“豔色天下重,世人根本重色不重德,可笑我幼稚,竟選明德,虛度這一千年!”

    “優曇?”他有些訝異,繼而又複了然,緩緩道,“此乃命定劫數,本就難避。況你還有下一千年的希望。”

    “劫數?”我不禁冷笑。

    我不傻,在為鄭旦的這一世裏關於癡男怨女的故事已經聽得太多。就算西施,又如何?範蠡還不是為了國家將她拱手相讓?她在宮裏的日子並不比我好過。

    “我之劫為恒,與情有什麼關係?難道範蠡愛我我便能永恒?下一千年……誰知道下一千年他會不會再次愛上別人,或是縱然愛我,但不過曇花一現,真能生死與共攜手白頭?”

    他的目光一閃,輕聲重複:“曇花一現……”

    “什麼?”

    他笑笑不答,眉宇間空靈異常:“上舟吧,我載你去下一世。”

    脾氣發過了,怨怒變成疲軟,我坐於舟上,看這山清水秀,幽幽低語:“下一世我要選傾國之姿,以魅世人,讓他見而銷魂,再不能愛上別人。”

    苜蓿子欲言又止,我挑眉:“難道不行?”

    “不,隨興就好。”停了一下,又道,“優曇,情不能恒。”

    我不明其意,靜等他詳解。

    誰知他不再說話,目光投向很遠的地方,沒有看我。

    情不能恒,這是什麼意思?他是在點化我嗎?若我之劫非情,為何要我這般辛苦的千年追尋,隻為求與那個男子相守一世?

    水紋亂了起來,抬頭望他,他雙眉微鎖,似有難言之隱。

    也罷,我從不強人所難,便不再追問。

    靜謐中抵達對岸,我起身下舟,看見前方一片白霧。

    回過頭去,他已不見了。

    可惜這第二世……

    “苜蓿子,原來美色不是萬能的。”我低頭輕歎。第二世,可以說是毛延壽誤我,但亦讓我明白,權勢才是永利劍、長固鎖。

    “別灰心,你還有下一千年的希望。”他又是這樣安慰。

    我苦笑:“一千年又一千年,若我下個千年,下下個千年,甚至永遠都陰錯陽差不能與他相守呢?我要追尋幾千年?”

    “俗世千載,仙界不過彈指瞬間,你又何必如此絕望?”

    我別過臉去,不願他看見我眼中淚花閃爍。我修煉千載才有機會成仙,本以為終於苦盡甘來,豈料這命定劫數,竟比修煉更難。修煉時再苦不過是“清心”二字,而這道劫,走得我顛簸坎坷,身心俱累。

    “苜蓿子,下一世,我要權傾天下,命令他娶我,看他還逃不逃的了。”咬緊下唇,淚水轉為怒意,我就不信次次都會擦肩而過。

    苜蓿子若有所思的望向遠處,眉間愁色淡淡,那種神情似曾相識,我心中忽然一悸。

    “苜蓿子,你一直在這裏操舟嗎?這麼久以來,你渡過多少神仙?”

    他回眸,目光落到我臉上時,心頭熟悉的感覺又一閃而過,我忍不住皺眉。

    他沒有答我,隻是說:“到岸了。”

    我站起來,那片白霧果然已經近在眼前。

    “苜蓿子……”我還待說些什麼,轉頭卻見舟上空空,四下空空。

    他再次憑空消失。

    默立良久,忽然覺得這份心悸來的好生可笑,他縱不是仙人,也是半仙之體,身上有靈氣,覺得眼熟很正常,是我多慮了。

    我搖頭輕笑,舉步朝霧中走去,行走的過程中逐漸形消體散。

    一聲音問我:“汝已定乎?”

    我答:“是,我要權貴。”

    霧中紅光乍現,將我層層包攏,我向前邁出一步,整個人如跌下萬丈深淵,再無知覺。

    與此同時的紫禁城內,一宮女匆匆跑上台階,兩旁太監推開宮殿大門,她進去歡呼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正在批閱奏折的明帝朱由檢抬起頭來,問道:“是男是女?”

    “恭喜皇上,皇後生了位小公主!”

    年輕的明帝將筆一拋,起身趕赴坤寧宮。皇後周氏大汗淋漓的躺在床上,旁邊乳娘方氏正為嬰兒洗完澡,用錦緞將她層層包起來。

    明帝到,眾人下拜,朱由檢也不叫他們平身,徑自從方氏手中接過了嬰兒,連聲說:“好……好,朕的第一個女兒,朕的小公主!”

    “公主龍瞳鳳頸,乃極貴之相,長的很像皇上呢。”

    “說的好!”明帝越看越是高興,沉吟了一下道,“朕初登帝位,便得此愛女,希望你能帶給大明朝好運,四海長寧,歌舞升平。就叫你長平吧!”

    崇禎二年,明公主長平誕生,果然是傾世尊崇,潑天富貴。

    千年卷二第二章

    章節字數:4933更新時間:08-02-0102:11

    她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那個男子。

    低垂的眉眼,披散的長發,眉心有道淺淺的紅痕,如嶇峭戈壁上探出的一朵迎風嬌花,如漆黑長街裏亮起的一盞旭暖明燈,如素色淒慘後翩然的一抹濃墨重彩,空靈了整個人間。

    仿若被雷電擊中,一時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你醒了。”男子開口,聲音溫潤如碧水,流淌著春天的氣息。

    那般陌生,卻又分明熟悉——

    似曾相識。

    長平腦海中湧現出這四個字來。她掙紮,想要坐起,身子搖晃不穩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左臂。然而,好奇怪,斷臂處竟不痛了。那些椎心刺骨、針紮火燎般的疼痛,竟然通通消失了。

    她以手撫肩,傷口已經完全愈合,新生的肌膚宛如嬰兒般光滑。她一怔。

    抬眸處,還是那雙眉眼,即使看著她時,仍然讓人覺得縹緲不在人間。

    “是你救了我?”依舊覺得不可思議,她究竟昏迷了多久,怎麼會一覺醒來,傷口即已痊愈?那是劍傷啊,是用一把劍活生生的將她整條左臂砍斷,血流成河,當即暈闋。這樣重的傷,怎會忽然間就好了的?

    “是它救了你。”一塊玉佩垂到她麵前。

    本無一絲雜質的玉,在她目光鎖定的一瞬,竟似驟然綻放出血般絲網,如一隻神秘之眼,倏地睜開,靜謐中與她對視……長平頓覺頭疼欲裂,再睜開眼看去,卻什麼都沒有了。

    男子把她的異樣盡收眼底,眸中精光一現即沒,緩緩道:“此玉有靈性,能療傷救人。你可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長平朝玉佩伸出手去,想看個究竟,男子忽道:“不,你不能碰它。”

    “為什麼?”

    “碰了,會傷到你,傷到你的心。”

    長平連忙縮手,對此深信不疑。光那樣看著便已覺頭疼難忍,更何況碰到?隻是不知原來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靈玉,居然可以治病。

    她垂頭,過了半響才道:“謝……謝……相救。”本以為必死無疑,卻又絕處逢生,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起來吧,我帶你走。”男子收起血玉長身而起,一襲青衫寬緩,絕世的優雅。

    長平的眼睛又迷離了起來:“你是誰?”

    他是誰?他是誰?他究竟是誰?她好象走入一片霧中,雖然看不見,但就是知道,霧的前方有她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男子回頭,淡淡道:“你可以叫我風恕。”

    長平站起,這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棵梧桐樹下,樹旁河水如帶,春寒料峭的三月,河邊草地上開放著不知名的野花。一切都安寧的如同世外桃源。

    “這是哪裏?”

    “這是京郊,離紫禁城已有百裏。”

    長平下意識的轉身朝北望,看不到金陵王殿鶯啼曉,看不到朱樓水榭玉人簫,惟有天際一道彩虹,紅橙黃綠青藍紫七色,那半圓的美麗弧線,仿佛概括了她這一生的全部意義。

    “我是朱長平,大明的長公主。”她望著彩虹,聲音呆滯而淒涼。

    風恕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李自成他們現在肯定四處派兵抓我。”

    “然後?”

    她凝眸,對上那雙令她心悸的眼睛,低聲道:“你帶著我,我會拖累你的。”

    風恕有一瞬間的怔忡,但隨即微微一笑:“沒有關係。”

    “可是……”

    “公主,”他開口,神色依舊淡然,卻莫名令人信服,“我會將你平安送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請你相信我。”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幫我?”

    比女子還濃密的睫毛又輕垂了下來,遮住那瀲灩若水的眸光。

    “使命吧。”短短三個字,聲音裏卻有很多複雜的東西。

    於是長平不再多問。

    其實,也不難猜想,她畢竟是大明的公主,子民中有像薑襄唐通那樣貪生怕死投降李賊的叛徒,也有如朱之馮那樣鐵骨錚錚寧死不降的忠臣。而他,風恕,想必也是個愛國的義士罷?

    “好了,現在告訴我,你想去哪裏?”

    去哪?她心中頓痛,母後自縊了,昭仁死在了父皇的劍下,而父皇,他也早抱了必死的決心……紫禁城回不去了,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她能去哪?天地茫茫乾坤鬱鬱劫生寂寂,她一個失去家國的柔弱女子,能去哪?

    過了好半響,忽然想起一個名字,就像個溺水之人,在絕望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亮。

    “世顯!我要去找他,我要找駙馬!”

    左都尉之子周世顯,是父皇生前為她挑中的駙馬,若非這場戰亂,他們早已成親。

    絕世榮寵成雲散,潑天富貴做煙消。而他,他是她最後的寄托與希望。

    風恕靜靜的看著她,道:“好。”

    他帶她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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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朵花,在孤寂中俏立了很多很多年。

    春天到了,牡丹開花時,它沒有開。

    夏天到了,荷花開花時,它沒有開。

    秋天到了,菊花開花時,它沒有開。

    冬天到了,梅花開花時,它沒有開。

    一年又一年,年年不開花。

    牡丹問:“你為什麼不開花?”

    它說:“我在等。”

    荷花問:“等什麼?”

    它說:“等一個人。”

    菊花問:“若那人不來呢?”

    它說:“那我就永遠不開花。”

    梅花歎息:“那你就等吧。隻怕……”話沒有說完,但是它明白,梅花指的是怕永遠等不到。

    一語成讖。

    它等了很多很多年,真的沒有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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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輪滾動,柔軟的錦墊,車廂中有種淡淡的香氣。好象回到壽寧宮中,羧猊爐裏的冰麝龍涎,八尺象牙床上的金線緣邊氈,那一派錦繡榮華,獨屬於王室貴族的奢華。

    然而,他又是怎麼弄來的這輛馬車?

    長平掀簾,看見風恕趕車的背影,他沒有持鞭,隻是袖手坐著,那馬兒仿佛有靈性般乖乖往前走,該拐彎,該繞道,絲毫不含糊。

    真神奇。

    這條小路彎彎曲曲的通向遠方,兩邊景色荒蕪,越發顯得天地幽靜,唯有車馬聲。

    “風恕。”她開口,好奇道,“我們這是去哪?”

    “江南。”

    “你怎知駙馬人在江南?”

    風恕的背似乎僵了一下,過了許久才道:“我知道。”

    長平抿抿唇,放下簾子。靠坐在軟塌上,看著風兒把窗簾吹得起起落落,一蕩一蕩,遮住她的視線,又飄開。既不痛快,也不纏綿,僅僅隻是那麼一種輕悠飄忽著的紛亂,糾攪了跌蕩起伏的心。

    “風恕……”再開口時聲音已不像先前那般清亮,她忽然很想傾訴點什麼,無論對象是誰。然而剛說了兩個字,馬車突然而停,整個人頓時朝右倒去。

    怎麼回事?長平二度掀簾,看見前方路旁躺臥著一個人。眼前青影晃動,一閃間,車轅上就沒了人。

    她看見風恕走過去扶起那個人,似乎喂了她一點東西,又過了半響,他扶著那人慢慢走回來。

    走近了才發現那原來是個少女,蓬頭垢麵,衣衫襤褸。不知她怎會倒在這條人跡稀少的路上。

    風恕抱她上車,長平挪出半邊位置,鼻端不可避免的聞到一股酸臭之氣。

    “她餓暈了。”他看著那少女道,“你覺得好些了嗎?”

    少女點點頭,神情又慌張又有點不敢置信。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我……”少女說了一個字,眼圈就紅了,“我……沒有家了。我爹和哥哥都在戰亂中死了,我跟姐姐兩人相依為命,她被官兵搶走了。我,我不知道該去哪找她……”

    又是一個無依人。長平心中憐憫,遞了塊手帕給她。

    少女露出羞愧之色,不安的縮了縮身子:“對不起,我身上髒,弄髒了你們的車子……”

    風恕略作思索,道:“你先休息吧。”他退出去,關上車門。馬車繼續不緊不慢的向前走。

    “對不起……”少女還在道歉,長平看出她分明已經疲憊之極,猶自強撐,便道:“你睡吧。無論有什麼打算,都醒來再說。”

    少女聽到這句話後安心不少,便沉沉睡去。長平看看她的睡容,又看看趕車的風恕——第二個。

    這是他繼她之後救得第二個人。

    原來不隻是她,他看見誰都會出手相救。

    少女名叫小容,山東人氏,戰亂剛起,便跟著姐姐隨鄉民們一同逃往京城。本指望京城會安全些,誰知也被李自成一舉攻破。她姐姐生得貌美,被李自成的手下搶了去,她以鍋灰泥巴塗醜了臉,方逃過一劫。才十四歲的年紀,謀生的技能全部不會,如此亂世也根本乞討不到食物,因此餓倒在了路邊。

    若非他們路過相救,她早已餓死。

    她醒來後,就睜著一雙淒蒙蒙的眼睛道:“求求你們,收留我好不好?不要趕我走,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這位姐姐的手不太方便,我可以服侍她!”

    不知風恕是不是因為聽了最後一句話所以最終留下了小容,然而她的確需要人照顧。自小金枝玉葉,連衣服都不會穿,而今失了一隻手,更是處處艱辛。

    天漸黑,馬車在路邊停下,車上備有幹糧,再普通不過的白麵饅頭,小容吃得津津有味,而長平多少有點食難下咽。她下車,看見風恕坐在一顆樹下,趕了一天的車,又席地而坐,但他就是有辦法衣不染塵。

    風恕道:“我知道你吃不慣,但你最好多少吃一點。”

    “你呢?你不餓嗎?”

    他垂下眼睛,拿出一隻水壺,倒了點水在饅頭上,再遞給她:“再嚐嚐看。”

    長平輕咬一口,驚喜出聲:“好甜!你會變戲法?”

    風恕望著她,目光變得很深沉,不知道為什麼,長平覺得此刻的他看上去很——

    慈悲。

    是了,是這種感覺。讓她想起小時候跟母後去皇家寺廟進香,白發須眉的高僧在香火煙霧後的臉,每道皺紋都盛溢著對塵世的慈悲。

    她還記得那個高僧見到她時很驚訝,說道:“公主與佛很有緣。”

    那時候,生活對她來說,是金色的,而今,一夕風雨洗作蒼白。

    柔柔的簫聲忽然響起,音律平和淡雅,聽入耳中,整顆心也隨之靜了下來。

    於是她坐下,靜靜的聽風恕吹簫。這樣的晚霞,這樣的微風裏,紅塵俗世都好象變遙遠了。

    如果時間可以永遠凝固在這一刻,她會不會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地久天長?

    心中突然一悸,長平回眸,直直的看向風恕,無法解釋剛一瞬間的念頭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踉蹌站起,匆匆返回車上,臉色難掩的煞白。

    “好好聽!”脆脆的驚歎聲及時救了她。她看見小容走近風恕雀躍道,“恩公,你的簫吹得真好呢!”

    風恕一笑,放下了洞簫。

    “可以教我嗎?”少女明亮的眼睛裏全是期盼。

    然而他卻道:“你不適合。”

    小容聽了很失望,扁扁嘴巴回來了。對於她的遭拒長平絲毫不覺得意外,風恕看起來脾氣很好,但他渾身上下流淌著一種疏離感,與人刻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根本不可能完全靠近。她更想問問小柔,為什麼她可以這樣自然的向風恕提要求,難道她不覺得彼此隻是初識相交未深嗎?

    然而一轉頭間,看見小容臉上流淌的神色,那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終於找到了依靠,便完完全全的將對方視做了天、視做了地,視做了生命的全部。

    恍然間又驚顫起來——難道她也是如此?國破家亡,她醒來後,第一眼看見的人是他,這一路上,雖然寡言,但被照料的無微不至。於是剛才聽得簫聲時才會心生錯覺,仿若天涯相依,就此度過一世。

    長平咬唇,唰的一聲放下簾子,將情緒與紊亂一同掩藏。

    ~**~**~**~**~

    那一朵花反複呢喃:“為什麼你不再來了?”

    牡丹勸它:“別傻了,你要這樣等到什麼時候?”

    荷花勸它:“為了個永遠不可能來的人延誤花期蹉跎歲月,何苦呢?”

    菊花勸它:“與其這樣沒有希望的等下去,不如積極做點事情,他不來,你就去找!”

    它眼睛一亮:“去找他?”

    很多天後,梅花興衝衝的跑來告訴它:“打聽到了,打聽到了!我幫你打聽到了,原來你要等的那個人,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麼?”

    “他是個神。”

    它愣住——

    神……那麼遙遠的一個字。

    千年卷二第三章

    章節字數:6063更新時間:08-02-0102:13

    “長平。”他喚著她,眼神溫柔。

    “駙馬!”她欣喜若狂的奔過去,周世顯站在連理樹下,依舊唇紅齒白玉樹臨風,天下間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如此俊俏的兒郎。

    “長平。”他接住她撲過去的身子,微微的笑。於是她便覺得所有的痛苦都在他的微笑中融化了,她想告訴他很多很多事情,她想告訴他母後自縊了,田妃、袁妃和懿安後也隨母後一起去了,她的父皇閉眼揮劍殺她,一劍落偏,砍掉了她的左臂……她想告訴他那麼多那麼多事情,隻因為她知道他會憐惜她,會疼她,會為她傷心。

    周郎啊周郎,我這世上隻剩你了,隻剩你了啊!

    然而下一刻,周世顯卻推開了她,變得非常非常冷漠,他沒有表情的看著她,一字字道:“此事與我無關,從今往後,你與我再無關係!”

    說完他的身影就飄遠了,她驚愕的去抓,隻抓到了一手空氣。

    長平猛然悸醒,摸到額頭一手冷汗。車中幽暗,她掀起簾子,外麵明月當空,大概是子時。借著那點月光回頭看,身旁的塌上是空的。

    奇怪,小容去哪了?

    隨即看見丈餘遠的樹下,小容正躡手躡腳的走到風恕身邊,將一件披風輕輕的蓋在他身上。

    她站在那默默的凝視風恕,長平就在車上默默的凝視著她。銀輝清涼,三月的夜,寒意沁膚。

    過了好一會兒,小容才轉身走回來,準備悄無聲息的溜回塌上時,正好對上長平明亮的眼睛,頓時一呆。

    “啊,姐姐,你,你醒了?”月色彰顯出她臉上的紅暈與心虛,連口齒都開始不清楚,“我,我,我隻是覺得這麼冷,恩公就那樣睡在外麵會冷的,所以,所以才自作主張拿了件衣服給他披著,我,我……”

    “早點睡吧。”長平擁被翻了個身,不再多言。撞見這樣一幕,於她而言,又何嚐不是一種尷尬?

    然而,再難入睡。

    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她忘記了,因此若有所失;又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她硬生生的壓住,成就了紛亂心事。她發現自己開始,說不清楚。

    接下去的幾天長平開始刻意的保持沉默,馬車在滾動中承載了時代的動蕩和滄桑,一路上她看見戰亂後的頹廢和荒蕪,看見百姓悲苦與疲憊的臉,它們像她小時候所看的皮影戲,呆滯的、無聲的,從她眼前掠過去。

    究竟是誰的錯?她的父皇?還是李自成?

    這一日黃昏,風恕又開始吹簫時,她突然朝他走了過去,問道:“你會不會吹臨江仙?”

    風恕抬頭,長平又問了一遍:“會嗎?”

    他用行動代替了回答。

    簫聲低回,長平開始起舞。

    大明朝的長公主,本就是精通音律的才女。她腰肢柔軟,體態靈逸,曾經豔絕宮廷,華傾天下。她是崇禎帝最寵愛的女兒,她是皇室最耀眼的明珠!

    然而現在,她隻有一隻手。

    一隻手,而已。

    回不去了,明月依舊,人事已非。

    “金鎖重門荒宛靜,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逢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歌聲忽止,長平伏倒於地,長長的烏發如水,發下的軀體,悸顫如凋謝的花。

    風恕放下簫走到她身邊,她抬起頭來,將泣未泣的表情,前塵往事就此在一雙秋瞳中灰飛煙滅。

    他望著她,目光第二次露出了慈悲。

    於是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嘶聲道:“風恕,我知你醫術高明,你可治得了我的心傷?”

    風恕伸出另一隻手,剛觸及她的發,卻又縮回。躊躇之色頓起。

    “你也治不了,是嗎?”她失望,低聲呢喃道,“好痛!風恕,我覺得好痛……”

    猶豫的指尖終於再次落到了她的發上,他輕輕將她帶入懷中,視線放的很遙遠,也很幽深。

    很複雜的一個擁抱,有著最溫柔的姿勢:不是情意,卻更甚情意;不敢憐惜,卻分明憐惜。

    一直忍耐著的眼淚於此時終於落下,她在他懷中啜泣,哭得不能自已。

    多麼多麼痛,痛前事的不堪,痛此刻的迷離,痛親人的永決,痛自己的懦弱。

    更痛那夾雜在千絲萬緒間曖昧不清縈繞糾纏似有若無的砰然心動,一顆心遊走在承諾與背叛之間,倍受煎熬。

    為什麼他要有這樣一雙眉眼,這樣一副表情,這樣一個身影?仿佛是宿命早早為她鋪設的劫,逃不開,又走不過去。

    好痛!

    遠遠的天邊,殘霞似火,灼傷她的靈魂。

    也,無可奈何的渲染了他的眼睛。

    ~**~**~**~**~

    那朵花斬釘截鐵的說:“我決定了!”

    眾花紛紛探頭問:“決定什麼?你想到辦法了?”

    它點頭,每個字都說的非常清晰:“他是神不是嗎?那麼我要見他,隻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就是我也成神。”

    眾花起了一片抽氣聲。

    小花望著藍青色的天空,緩慢而又堅定的說:“我決定了,我要修煉成神,我一定一定要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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