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504 更新時間:23-08-13 21:43
第廿九回:日邊清切以文鳴,立對朝陽欲問程
『我那天佑外甥,果真不是可汗親生?』
『我知阿姐不願提及這事,但那日我質問蘇傲,天佑是否是他親子,他既不承認,也沒否認,態度很是奇怪,這其中,是否有甚麼誤會?』
『蘇傲是誰?』
『便是酈王拓跋洵。』
天佑怔在原地,這一番話,在他腦中響了幾十遍,兩人接著又說何話,他全不知曉,直到腳下一個蹌踉,額頭撞上窗欞,才滿身是汗地驚醒回來。
倉促中慌不擇路,奔到了殿外,迎麵而來一列侍衛,衝他叫道:“刺客,捉拿刺客——”
這些年來他不曾在宮中行走,一時不慎,竟被當做了刺客。天佑腳步一轉,轉身便逃。若在平日,他大可高聲呼喊,引來母妃,澄清誤會,但聽了那一番話,心中驚怒交集,隻想著要逃去宮外,遠遠躲著所有人。
不消片刻,宮中禁軍從四麵八方包圍而來,他足下一點,躍上屋頂,見母妃宮中有抹白影尾隨而來,連忙使開輕功,朝東南角上躍了過去。
可汗正召太子議事,聞見動靜,便問:“是甚麼人膽敢闖入皇宮?”耶律宏躬身拱手道:“父皇莫驚,待兒臣去看看究竟。”可汗頷首,指了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隨太子同去。
耶律宏帶人趕到西麵宮苑,遠遠見到引起騷動的刺客正於宮牆之上疾行,一眾侍衛在牆下大喊大叫。他雙眸眯起,盯著那道身影看了片刻,一揮衣袖,寒聲下令:“弓弩手何在?”
天佑目光越過黑壓壓一大片的人頭,瞧見太子遠遠朝他冷笑,便知不妙。
夜色中,搭弩之聲顯得格外清脆。他驚出一身冷汗,同時暗忖:難道我今日是為了喪命而來?我若死了,這秘密除了母妃和小舅,再也沒人知道,不,不對,還有蘇傲,依照他的脾性,哪裏會做沒相幹的事,若非知道真相,他何必將我救了出來,又何必耗費心力,將我撫養長大,這一切……這一切皆是緣於我是他的,他的……
想到此節,天佑隻覺心若死灰。
嗖地一聲,一支箭矢迎麵而來。天佑兀自茫茫然然,靈霄藤從袖中竄出,往他腰間卷到,天佑一個蹌踉,堪堪躲過,但緊跟著利箭破空,數百支箭矢紛遝而至。
便在此刻,狂風大作,百支箭矢同時被風吹得偏了方向,有些射到了牆上,有些落在地下。九曲宮闕之中,一人逆光而立,他右手捏著一支斷箭,絳色大氅在夜風中飛舞。
眾人呆愣刻,齊聲道:“捉住他!”
天佑目中露出驚喜之色,轉而麵色大變。
逆光之下,那人麵容始終瞧不清楚,眾人一擁而上,忽然之間,無數紅蟲飛了出來。最先撲上的一眾人等,像被滾燙的紅水澆在頭頂,發出一陣陣淒慘的叫聲。
天佑喃喃地道:“他來了,他來了……”心中說不上是悲傷多一些,還是歡喜多一些,心知以對方的手段,來去皇宮便如進入無人之境,抬眸最後看了他一眼,手掌在靈霄藤莖苞上拍了拍,一指東邊的角落。
他對皇宮熟悉之極,有心要逃,無論是輕功卓絕的天下第一劍客,還是神出鬼沒的魔教教主,均是拿他沒法。穿庭過院,到了一間寢殿門外,搬開兩塊石磚,從半人高的洞孔中鑽了進去,再將石磚填上,侍衛追到時,四周安安靜靜,一個人影也沒見到。
火光很快遠去。天佑站在花園之中,解下腰間佩戴的翠玉小葫蘆,拔了葫蘆口的塞子,倒出一隻雪白蠱蟲。這蠱蟲本是雌雄一對,不論相隔多遠,相互間都能有所感應。湛均之事過後,蘇傲便將雌蟲裝進半掌大的玉葫蘆裏,命他隨身佩戴。
天佑看了看蠱蟲,一咬牙,將它丟在地下。耳聽得喧鬧聲時近時遠,緩步向花園中一口枯井走去。這口枯井便是密道進口,天佑躍到井底,挪開腳下枯草,又揭去三塊青石。
這井底通道是他兒時命人挖掘,如今他發育長大,通道便顯得有些狹隘,側過身子,肩背緊貼石壁,走了百餘步,狹道終於變得寬敞。他憋著一口氣,這時才舒了出來,雙腳發軟,坐倒在地。
甬道頂上,鑲著一顆拳頭大小的蛇眼石,蒙蒙青光之下,倒也能夠視物。前方共有兩條岔道,左邊那條,通往自己寢殿,右邊是他布下的疑穴,是徹底的死路。然而此時此刻,卻有一陣呼叱聲從中傳來。
天佑心道:這條甬道是我命幾個老宮女掘得,這批人當年便被放出宮了,難道她們瞞著我,回過頭來悄悄做了手腳?呼叱聲時有時無,聽得出來,是個男人聲音,天佑欲探究竟,轉念卻想:如今這宮闈和我沒相幹了,我卻還在這做甚麼?
苦笑一聲,轉個方向,往左邊甬道走去。忽然呼叱聲尖銳起來,似乎那男人撕扯著嗓子大喊大叫,天佑自叫聲中聽見一句”淑妃”,登時身子僵住不動。
他得知了自己身世,雖然心灰意懶,但血脈親情,如何割舍得下?立即將右耳緊貼石壁,隻聽那男子聲音愈來愈弱,言辭含糊,到後來索性再沒動靜。
天佑握緊拳頭,暗道:我這麼走了,倘若有人要害母妃,那怎得了,我便要離開皇宮,也要先除去這個後患。一躍而起,摘下了蛇眼石,接著踏入右側甬道之中。
依他當年布置,這甬道走上百八十步,便有一個轉角,再走上百八十步,又有一個轉角,五個轉角之後,繞回到原來地方。他走了三個轉角,已是暈頭轉向,又走一陣,見前方甬道有些坍塌,靠近右下位置,露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洞眼,伸手摸了摸,裏頭似乎別有洞天。
天佑暗道:這間洞穴不知通往何處,想必宮中修葺土木之時,牽連了這條暗道,無意中將兩處打通,那些宮女倒未相欺,是我疑心太重。
蹲下身來,在蛇眼石淡淡光暈之下,仔細查探這間洞穴,聽見其中作作索索,似乎是老鼠在抓撓牆壁。摘下蛟倫劍,以劍柄敲碎洞穴邊緣鬆動的石磚。
這柄蛟倫劍,是他臥床將養之時,覺塵親自送來的。他心中歡喜,連叫了幾聲”覺塵哥哥”,又叫他到屋中敘話。後來蘇傲端藥進來,以他身子不適為名,將客人趕走了。為了這事,師徒兩人還鬧了半宿脾氣。
想到蘇傲,天佑不禁眼眶發熱,抬手揉了揉眼睛,接著更加賣力地敲打石磚,仿佛這幾塊石頭壘住了自己的心窩子,一定要捶破了、敲碎了才好。
待到洞穴足夠一人通過,天佑才住了手,拾了一粒石子,輕輕擲入洞穴,片刻後,石子擊中甚麼硬物,彈了開去。
天佑抖了抖衣袖,靈霄藤”跐溜”一下竄將出來。這藤蔓雖屬木植,卻是個蛇性,喜鑽洞縫,不待天佑示意,數條觸藤已忙不迭朝洞穴中伸進。天佑扶著最粗一根莖蔓,手執蛇眼石,隨著它徐徐深入。
這洞穴比起外麵的甬道更是伸手不見五指,天佑十分慶幸,當年在密道中留下了這顆蛇眼石,如今便可做為探路之用。四周石壁之中,嵌著幾段生鏽的鐵架,積著厚灰,偶有老鼠一晃而過,不知鑽去了哪裏。
天佑微微皺眉,將蛇眼石往前舉高:“這是……”靈霄藤穩穩托住他身子,幾根觸藤便纏繞在鐵架上。
天佑喃喃道:“原來是梯子,不知通到甚麼地方。”
一指下方,靈霄藤藤蔓扭丨動,迅速往下遊移。過得半晌,聽到人聲傳來,天佑心思方動,忽然間雙腳踏到了實地。往上瞧時,那些生滿鏽跡的鐵架層層隱沒在黑暗之中,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鑄。
前方聲音嘈雜,天佑在石壁上摸索,不時摸到一處突起,用力按下,隻見側頂一塊長方石頭朝旁滑開。天佑探頭一望,見是半丈進深的鬥室,正中擺了一副桌椅,其外便是幾具刑架。他雙手扶著石板,縱身一躍,到了室內。
舉目四顧,自己所站之處正是床榻,躍下地來,那長方石頭又慢慢往回滑動,最後砰地一聲,遮蔽了洞穴。
原來這長方石頭,是一塊床板。
桌上擺了兩隻粗碗,其中一隻,還留有少許酒水。天佑暗暗納罕:這是甚麼地方,怎麼還有人居住?推開木門,走了出去,隻見走道七彎八折,依次緊挨著不下百餘間的牢房。
天佑一愣,他再是聰穎,也料不到自己幼年時挖掘的密道,竟然通到了關押重犯的大獄之中!
牆上插著火把,火光躍動,照得大獄中明暗不定。回過神來才知,身後這間鬥室,是獄卒平日間吃飯睡覺的地方,也幸而此刻是換班的時辰,才沒教他撞見。見拐角裏走來兩個人,忙即躲進陰影之中。
來人作獄卒打扮,手執竹棍,一間間牢房查將過來,邊走邊罵。其中一個道:“進了牢裏,做了死囚,還當自己是天王老子,我呸!”
另外一人道:“他也活不過幾日,說是秋後問斬,實則麼,嘿嘿……”
當先那人道:“他在上頭如何折騰,老子管不著,但到了牢裏,不老實,老子那些拿手絕活,教他嚐個夠本。”
勸他那人道:“犯不著為這廝置氣,走,回去喝酒。”
天佑心中有了計較,退後幾步,回到鬥室之中,待那二人推門而入,一記手刀,將當先那人劈暈在地,接著一捏隨後進來的那人喉嚨,教他麵朝牆壁,低聲叱問:“那人關在哪間?”
那獄卒眼珠咕嚕嚕亂轉,哀聲叫道:“這大獄裏關押的朝廷重犯,沒有一百,也有幾十,您說得是哪位啊。”
天佑冷笑:“這脖子上的物什,想必是木魚做的,砍了也沒甚大礙。”
那獄卒一聽急了,忙道:“少俠英明神武,找得定也是英明神武的人物,於越的雅居,就在左側盡頭第三間,小的剛剛侍候了他老人家,這會正要……”
天佑不待對方廢話說畢,兩指一錯,捏碎了他喉間軟骨。這兩人是太子黨羽,殺了也不足為過。取了鑰匙,除下兩人的皂衣皂帽,將屍首拋進了床底密道。他套上皂服,扮成一名獄卒小吏,這才轉身走出鬥室。
大獄七彎八拐,修得猶如迷宮,天佑依獄卒所言,朝左側監牢尋去。關押在天牢大獄中的,不是死囚,也是重犯,身上套著枷鎖,胡子拉碴,大多瞧不清麵目。犯人用飯出恭全在牢中,是以氣味絕不好聞,天佑低著頭,約莫經過十餘間牢房,拐過一個彎,見有一道門柵,上麵落了一道大鎖,心道:這後頭,關得定是欽命要犯了。
一把把鑰匙試來,打開門柵,天佑登時覺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鼻而來。微掩口鼻,走到第三間上,見雜亂枯草中躺著一名老者,灰發虯結,手腳上血肉淋漓,顯是剛上了刑。
天佑凝神看時,見這老者耳廓上有三道舊疤,右掌向外攤開,掌心上少了一塊肉。他喉頭哽咽,雙手抓著柵欄,跪下地來:“譚叔叔!”
那老者雙眼睜成一道細縫,仔細辨認來人。天佑摘下皂帽,教他看得清楚,說道:“耶律宏竟然動用私刑!譚叔叔,我來救你出去。”
這老者即是含冤下獄的耶律善譚。天佑打開牢門,替他除去枷鎖,又一劍斬斷釘在他四肢上的鐵鏈。耶律善譚受盡酷刑,神智不是十分清楚,問道:“你是……是……”
天佑給他草草處理了傷勢,又套上皂衣皂帽,邊道:“譚叔叔,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你將我忘了,我卻不能忘卻師恩。”耶律善譚傷勢嚴重,幾乎無法直立,天佑扶著他走出牢門,又令靈霄藤暗中攙扶。
耶律善譚心中一震,暗忖:天下間,唯有一個小孩會稱呼我”譚叔叔”,即是梁王耶律琦。
“……是琦兒,咳……”
十餘年前,耶律善譚做了幾位皇子的騎射師傅,這位七皇子年紀最幼,然而挽弓扣弦、跨馬射箭的功夫卻絕不遜於其他兄長,又擅藏拙、懂露怯,令人見即驚愛。諸位皇子之中,耶律善譚對他最是看中,私下授予課業,教他用兵之法。可惜好景不長,七皇子九歲那年遭人擄走,至今音信全無。
天佑低聲道:“譚叔叔,咱們先出去。”
耶律善譚滿懷寬慰,含淚點了點頭。兩人扮作獄卒,遇上巡邏,便隻點頭示意,一路行到鬥室,打開密道,出了皇宮。
兩人連夜逃到城外,耶律善譚舊屬早在城外等候,得了音訊,立即前來接應。眾人騎上快馬,盡撿荒道小徑,不一日,到了魏傀坡外。
正值朝陽初升,坡外是一望無垠的草原,耶律善譚轉過頭來,愈看這個皇侄,愈覺滿意,道:“琦兒隨我走罷,咱們去自己的軍州堡壘,部署兵馬,再殺個回馬槍!”
天佑輕撫佩劍,說道:“我早已離了朝堂,這輩子隻能是個江湖人。”
耶律善譚還待再勸,天佑已跨上馬匹,向他抱拳道:“譚叔叔,回鄉山高水遠,還望多多保重,你我,就此別過。”笑了笑,一勒韁繩,縱馬馳遠。
隻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
舉頭紅日近,回首白雲低。
朝陽之下,一人一騎被鍍上了一圈金邊,漸漸同天地融為一色。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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