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97 更新時間:08-02-14 13:32
鮑士元挪不動步,他腹內雖也饑腸轆轆,但搶食別人的殘湯剩羹,卻還一時放不開身架,抹不開臉麵。人,不到山窮水盡時,誰不格外看重人格和臉麵?更有人直至踏上死的歸途,也仍舊高昂頭顱。鮑士元隻把被扒手割破的爛衫攥在手中,攥得手心生津。
“上菜了——三鮮猴頭蘑!”
“下——三鮮魚翅!”
酒樓內又傳出上菜下菜聲。
鮑士元仍然未動,依然佇立,爛衫在手,隨風飄晃。
“上菜——青圓燈籠雞!”
“下——龍眼牛頭!“酒樓內的叫菜聲無休無止。
鮑士元依舊未動分毫,立地如樁,爛衫被他撕得條條縷縷。
“上菜——雙味芙蓉魚!”
“下——薑汁鴨掌!”
酒樓裏又在喊菜的時候,鮑士元被人一推,扭頭看時,又是那位愛說話的老丐。
那老丐聲音更切:“上啊!你……要飯的排肚皮——硬衝什麼胖啊!不吃白不吃嘛。”
鮑士元淒然一笑:“大叔,我……不餓。”
老叫花撇起嘴來:“嘿,不餓站這兒充光彩?你是頭一次吧?上吧上吧,寧下牛馬力,不當餓死鬼,擠上去,啃鱉孫一塊骨頭去!”
老叫花連推帶拉,居然又勸有翁。
鮑士元退退縮縮,立刻麵紅耳赤。
二人裹在丐群中,很快便擠到了酒樓欄杆處。
此刻樓門口又是一呼:“上菜了——金絲鳳脯球!”
鮑士元一掙之下,打了一個失腳,一趔身撞在一位端盤急上的堂倌身上,一碟好菜“嘩啦”墜地。
那堂倌即刻大嚷:“好小子!眼長褲襠裏去了?知道這道菜費了多少事,要用多少料嗎?雞糝、雞蛋、料酒、大料、豬油、豆粉、還有……”
“去去去!”小堂倌正在曆數菜料,一個馬弁趕到跟前:“羅嗦些啥?你想教他當廚子?快,換菜去!”說著盯上鮑士元,不容分說,一掌扇出,打得鮑士元左臉鮮紅。
鮑士元一擰腰,額頭上青筋立暴,一絲怨氣冒上眼角。
“嗨,小子,不服哇?你他娘的是丐幫幫主吧?”那馬弁奸笑一聲,揚手一招“來人!給我拿下。”
“呼”的一下奔來一群挎刀的親兵,“唰”地為定了鮑士元。
老叫花子下壞了,“撲通”跪下,極力替鮑士元求情:“軍爺息怒,軍爺息怒。全是小老兒老眼昏花。請您高抬貴手,饒了他吧!”
老叫花一帶頭,身後群丐紛紛跪地幫腔,亂糟糟齊呼:“饒了他吧,饒了他吧!別跟要飯的一般見識嗬……”
那馬弁馬鞭一橫,一腳踹在鮑士元臀上,不耐煩地喝道:“滾!敗興。盡他媽的一臉窮酸相。”
鮑士元被踹數尺,一下跌倒,爬起時手指摳地,摳起兩塊黃菜幫子。
幾名乞丐上前扶他。
其實,那馬弁罵的“窮酸相”不知究竟指的什麼臉型,若論長相,在眾丐的眼裏鮑士元人雖憔悴,倒是麵存忠厚,眉含骨鯁,目蘊淒苦,行藏質樸,比起那位馬弁的吊眉斜眼,真是不知要勝幾分。真是善者不遇,惡人得勢,反常即為常,醜人有醜福哦。
豫翠樓依然高聳。
鮑士元卻一時抬不起頭來。他滿麵狠色,滿麵愧色,悻悻然折身而去。行未多遠,背後突然傳來喊聲:“年輕人,留步呀!”
隻見老叫花匆匆追來,一把扯住鮑士元一隻手腕,:“孩子,孩子,全怪我。你,打我幾下出出氣吧!”
鮑士元怎忍?駐足凝視老叫花,一下淚如濺珠:“老人家!我該謝您。今天不是您求情,我怕走不脫的。大叔,您這大年紀出來討飯,不容易呀!改改行吧。討飯的……不是人哪!”
老叫花鼻孔發酸:“改行?孩子……你,會啥?”
鮑士元一忖,脫口而出:“我……家有二畝山田,自幼學過唱戲,閑時在鄉下串台演戲。如今……”
老叫花未等鮑士元說完,立時大喜過望:“嗬?你會唱戲?嗨,唱啥戲,唱啥角呀?”
鮑士元說:“南陽大調曲子。俺唱生。”
“嘿!咱爺倆有活路了。”老叫花雙手一搓,當下甩掉討飯棍子,從飯袋中掏出一把曲子大弦……
就在當日,寶豐城內的一家商棧門口,老叫花提著弦子,向圍在身邊的行人彎腰鞠躬:“列位願聽,俺侄子愛唱,無君子不養藝人,請大家出碗茶資,俺爺們潤潤喉嚨,再給您接著道來。”
眾人有的讚道:“好好好,腔口不錯!老漢別嫌薄氣,我先送您兩文。”
一人領,多人隨,於是些許零錢碎幣落到老叫花胸前。
老叫花輕彈兩下絲弦,做在了一塊過街石上,把弦子往左膝蓋上一立,右手抽滿了馬尾弓。鮑士元手搖一對小剪板,表情豐富地站在老花子麵前。弦子拉出了一個淒惻的過門。
鮑士元手中剪板一打,唱腔甚是悲愴幽咽——“天老爺呀,我的天老爺!
天老爺呀你年歲大,
九洲四海恭敬你呀,
你咋就枉蹲神位眼昏花?
是非顛倒乾坤亂哪,
青紅不分黑風刮。
天澇時你搬倒銀河硬下雨,
大旱年你火焰山上把油灑。
天老爺呀,我的老天爺!
老天爺你年歲大啦,
年歲蒼蒼你偏抹粉呀,
滿臉子皺紋還戴花。
眼又瞎來耳又聾嗬,
看不見人來聽不見話。
殺人放火的享盡榮華,
吃素念經的活活餓死呀。
天老爺呀,我的天老爺!
天老爺呀你年歲大啦,
該死的不死,該活的難活,
不死不活,不活不死亂喳喳。
老天爺呀你不會作天哪,
你塌了吧!
塌了吧、塌了吧、塌了吧!
你咋不塌呀?你你你……
你咋不快點塌?”
就這樣一唱而不可收,鮑士元果有一付好嗓子,那老丐拉弦的功夫也不弱,二人一拉一唱,居然配合得十分嫻熟默契。自此之後,他們沿大街串小巷,走街口鑽胡同,很快唱遍了寶豐城,唱響了寶豐城。真來厄運當中出奇跡,沿街賣唱勝似挨門乞討,所得散錢碎鈔雖無許多,卻收到了窮民百姓對民間藝術的熱愛,對民間藝人的尊崇。
轉眼秋深,天乃無雨,唯有秋風依舊肆瘧。
這晚,一輪秋月照臨寶豐城西夏家灣,鮑士元家一燈如豆,燈頭挑在如絲的細白的燈草上。
小女玉蓮正說孩子話:“大,大大,您唱得真好聽。我長大了也唱戲。”
鮑士元聞之情動:“玉蓮,莫胡說。俺蓮兒乖,不學這個。爹唱戲是賣臉混飯吃。”
玉蓮大發異議:“戲子有啥丟人咧?那一回你在台上唱,人家都拍巴掌呐。”
鮑士元隻好胡謅一通:“那是……人家恥笑大。記著,帶子的……都不好,你看唱戲的叫戲子,要飯的叫花子,做飯的叫廚子,還有……還有……人要不精叫傻子,傻得狠了叫瘋子!”
誰料女兒不好糊弄,又找出一句反問:“大哄人,我不信。村裏樊大伯為啥說孔子、孟子是聖人,聖人都有大學問?”
女兒一嘴抬出兩個大聖人,鮑士元頓時啞口無言,可喜玉蓮很快扯起了鼾聲。
妻子忽然淚流成線。
夫妻兩雙目光慢慢膠在一起。
鮑妻不由柔聲鳴咽:“士元,不累嗎?這次回來,多歇幾天,別把喉嚨唱啞了,”
兩日之後,寶豐城中,大街上又圍上了一個人圈。
老叫花又在拉弦。
鮑士元又在賣唱——
“小弦子二尺半弦杆冰涼,
天大旱把人的淚水旱幹。
破喉嚨嗓啞我難以張口哇,
送一段墜子書獻給老鄉。
不言古不說今信口編來,
不提名不道性四不連秧。
唱的是十月天短五月長,
三間房子兩架梁。
日頭剛出來照西山哪,
擇豬的閹狗也是一行。
老虎雖大攆不上貓,
麥秸垛怪高驢不嚐。
人世都是一物降一物哇,
霜怕日頭草怕霜。
中年人怕的是喪妻室,
人到老最怕喪兒郎。
月子裏那個娃娃怕沒娘啊!
……”
老叫花又起身請眾人舍錢。
一枚枚方孔製錢丟進老人的破氈帽中。
此際看客中擠過一人,熱嗬嗬地一把拉住鮑士元,把幾十製錢塞給他:“老兄,腔兒真好!”
鮑士元一臉感激:“獻醜,謝您了,讓大哥破費,抱歉。”
對方笑吟吟:“哪裏哪裏,我是個戲迷。兄弟哪裏住家?”
鮑士元忙又回答:“城西夏家灣,姓鮑名士元。”
“嗨呀!”那人叫起來,“咱們是鄉鄰呐。兄弟,如今天荒地旱,幹你這一行不紮本。”
秋罷,秋耕秋種,滿山滿坡牛鈴耬鈴。
緊手莊稼,消閑買賣,街頭賣唱自然不須與農爭時,鮑士元趕回家刨種山田。
這一日,秋陽明麗,背雁南飛,鮑妻夫婦正在一塊山田上刨地,幼女玉蓮在石堰上掐花捕蛾。
鮑士元抹把汗,一臉樂悠悠:“蓮兒她媽,吃罷幾劑湯藥,你,年青貌美了!”
鮑妻解開綠夾衫,當真豐滿多姿,笑甜話也甜:“醜俊都是你的人了。”
鮑士元愜意極了,抬頭瞥見樊道隆也領著妻子兒子在犁田。
鮑妻不由隔田大喊:“樊先生!大妹子是重身婆,小心碰著牛肚子。”
樊道隆輕搖鞭梢,掄一眼大腹便便的妻子,自鳴得意地問到:“鮑大嫂讀過罵人書吧?到底讓俺小心人肚子,還是小心牛肚子呀?”
樊妻勾頭逮牛,喘籲籲輕斥丈夫:“人家取笑我,你也傻高興。這年頭添人不如減口。”
樊道隆不以為然:“嗯——還是人丁興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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