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59 更新時間:08-02-16 14:11
妻子追問:“這次孩子落下地,你給起個啥好名?”
樊道隆以鞭拄地:“老大鍾靈,老二就叫鍾秀吧。這名字男娃女娃都中用。富潤屋,德潤身,咱們樊家隻圖靈秀滿門,一門靈秀!”
日暮十分,樊鮑兩家結伴下山。
鮑士元突然止步不前:“樊先生……”
樊道隆:“唔。”
鮑士元:“先生不閑棄我吧?我是個戲子。”
樊道隆:“嘿,這是哪裏話啦?”
鮑士元一下心誠意摯:“我把玉蓮認給你。“說著,一把拉過女兒跪倒在山道上:”蓮兒,快磕頭,叫幹大!“
樊道隆神色慌促,忙扶起孩子:“這咋行,這咋行?總得擇個吉日。”
鮑士元很誠摯:“就你們讀書人禮多。子醜寅卯,今日就好嘛!哈哈哈……”
大人喜,孩子樂,兩家人笑滿坡。
大雁南飛更速,茫茫伏牛山徹底脫了秋裝。
又是一個入夜的天,鮑家一圈土院牆,三間茅草房,門樓頂苫滿白辣條,兩扇木板院門上了兩道門閂。
村外,有一穀口。
穀口出忽地躥出兩條人影,他們各蒙半截麵紗,草狐子似地迅速貼近夏家灣。
隻見雙影飄忽,憑借房影樹影,很快靠近了鮑家的柴門樓子,他們屏息蹄聽一陣,然後拔出匕首撥門。
鮑家房中早已無燈。
兩個蒙麵人先趨近窗台細聽一陣,斷定室內確實有人後,又躡著手腳趨之草屋門口,把一張麻紙塞進鮑家房內,而後便又飄出了鮑家院門,其中有一個悄悄地說:“牛哥,等會兒再走吧,那女人興許會出來撒尿。”
殘月下依稀可認,說話者正是寶豐大街上竊過鮑士元錢褡,後又打聽過鮑士元住家的賊眉鼠目漢子。
被呼牛哥的一時不語。
不願走的又道:“牛哥,我來踩點時親眼見過,這家娘們兒挺中看。”
那牛哥遲疑中一揚手匕:“吳三,你長仨蛋子了?夏家灣是個大莊,人家男人又在家,你偷桃還想砍樹嗎?若是走不出,還要頭上稀飯罐不?”
次日拂曉,樊家學館最先迎來黎明,幾間學堂籠在晨霧中。
樊道隆已開始晨讀。
一隻白公雞跳上菊花盆,引頸報明,鳴鳴聲飄嫋出院,鼓蕩甚遠。
樊道隆即景生情,不由握卷吟哦:“頭上紅冠不用裁,滿身雪白走將來。平生不敢輕言語,一叫千門萬戶開。”
“樊先生!樊……大兄弟!!”鮑士元散著發辮奔過來,一臉蒼白,,一頭霧水,渾身哆嗦,牙齒直打呱嗒,似是出了塌天大事。
樊道隆大驚:“鮑哥,你……出啥事啦?”
鮑士元惶急回答:“條,條子!趟將給我貼條子了。他們要銀一百兩,限三日送……送到後穀山神廟!”
“啊?!”樊道隆一把從幹親家手中抓過條子,臨風急看,切齒連呼:“反了反了,這還了得?定是牛頭峽的杆子幹的。士元哥,趟將要吃人了。天不讓人活,人也不讓人活啊。走!咱們去報官……”
當天上午,夏家灣很快來了一群便衣官人。
鮑士元先把他們領進家裏歇腳,樊道隆又把他們接到學館用飯,其中有一頭目盯著鮑士元直看:“這位老鄉,咱們好麵熟啊?”
鮑士元如實相告:“馬大人!我平日常在寶豐城裏唱個小曲,當初趙縣尊出到寶豐時,豫翠樓大擺宴席接風。那天我……不小心碰翻一盤菜碟,讓您給踹……踹……”
“哦——嗬!”馬大人若有所思,“原來這樣,我說呢像是哪裏見過。”繼而趕忙轉口,“趙太爺新到我縣任職,怎容匪人猖獗?你等且莫害怕,我們一定為民除害。不過夏家灣也該建支民團才是。”
眨眼五天。
貼條敲詐的趟將們一個也沒露麵。
樊家私塾館裏,白公雞照樣登菊盆,並圍著院內的杯盤啄剩飯。
六天頭上,公差們要走,馬大人一臉陰沉腔調勉強仍保持著和婉:“五天了,趟將們不敢來了,這就叫邪不壓正。你們以後多加小心就是。再有匪情,及時稟報。為民就是為公嘛。”
樊、鮑二人致謝不迭:“多謝馬大人和眾位兄弟,連日辛苦,山鄉僻陋,請恕招待不周。”
“嗯,莫要見外。”馬大人一拂馬袖,“我們當捕快的,隻恐難趁民意。匪在暗處,我在明處,有時出手難有準效。今番我的手下不好開口,我想代他們討個封賞,全當跑腿錢了,不如二位可肯……”
鮑士元一呆:“要多少?”
馬大人一笑:“五十兩足矣!”
“呀!”樊道隆也不由失色,“趟將要一百,你們要五十……”
“呔!”馬大人拍案頓怒,“樊先生熟讀孔孟,怎麼官匪不分?勞我們興師動眾,結果與實不符,你們是謊報匪情,遊戲公務,造謠惑眾,蠱惑人心吧?”
樊道隆一屁股跌在柳圈椅上……
最後由樊、鮑兩家出錢,勉強打發公差出村。
一晃又是數日,這天又是夜半。
夏家灣一灣靜謐,雞犬無聲。
鮑士元惶惶種上二畝小麥,一時無心再進縣城賣藝。土匪貼過的那張條子,始終像道陰影籠罩著鮑家小院。
大約三更以後,鮑家院內驟起曆號,曆號聲驚炸全村,撕裂夜幕:“大!媽媽呀……”哭嚎聲發自鮑家小女玉蓮之口。
一刹間夏家灣失去平靜,一片羊咩狗叫,牛嘶馬鳴。樹端的宿鳥彈枝驚起,成群地喳喳叫著逃向黑沉沉的伏牛山深處。
夏家灣忽成一鍋沸水,無數的鬆明火把,燈籠蠟燭,紛紛流向鮑家小院。
燈火鋪紅了半拉天。
鮑家一片慘狀——
鮑士元橫屍屋外,食管被人生生割斷。一柄殺人短劍尚且夾在傷口,入肉之深,幾乎斷頸,他一雙怒目不閉,衝天怒氣破眶噴出。
裏間床上,被褥淩亂,鮑妻仰臥床沿,下肢叉開,拖垂到地,周身一絲不掛,上唇牙齒咬進下唇,雙唇盡血,尤其喉管上竟紮著自己頭上那支銀簪,不知是人殺害,還是自戕身亡,隻有下體淤血表明死前飽受了色魔淩辱。
外間,內室,兩片血水洇在一起。
不足三歲的玉蓮是如何留得性命,她趴在血泊中不敢拉父親,更不敢拉母親……
夜風搓著燈火,燈火舔著血光,滿院老幼無人敢言,無人敢哭,隻有鮑玉蓮獨自哀號。
樊道隆站在兩位死去的幹親家中間,抱起活著的幹女兒,他悲憤地揚聲大嚎:“鮑大哥!兄弟我對不起你呀!”
天亮了。
亮了也沒太陽。鮑家門樓洞開,兩扇門板被當成兩口棺木。
沒有孝子,沒有孝婦,隻有鮑玉蓮立在門板前送別爹媽,鮑氏夫妻生命短促,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樊道隆剛剛當了沒幾天幹爹,料不到竟趕上這樣一場災禍,他心中苦辣酸甜無法表述,隻好寫了兩掛引魂幡讓幹女兒抱著,作為鮑家夫妻西天之行的通行證。
鮑玉蓮抱不直那紙幡,幹爹替她扶著。
兩個泥瓦盆,底上各被鑽了一個孔,樊道隆的弟弟樊道德把兩個瓦盆分別放在鮑玉蓮身邊,紅著眼睛默然道:“玉蓮,等會兒使勁給你爹媽摔撈盆!”
鮑玉蓮隻顧底泣:“大!媽媽……”他被幹爹按著給父母磕頭,像隻離群的小鳥,像隻失乳的羔羊,勾頭紮地的嬌小皺姿,實在令人望著揪心。
村上心軟的婦女們為之低聲啜泣。
啜泣聲中站起樊道德,他一把拉住樊道隆:“哥!一家有事百家憂,人心總是連人心,咱們成民團吧?再不自救自保,活不成了!”
人群中立刻揚起上百雙拳頭:“道德說的對,成民團,成民團,殺盡趟將兔崽子!“
樊道隆向眾連連揮手:“這不是一句話的事,送罷殯,願參加民團的,先到學館報個名。“
鮑家夫妻的屍身被抬到墓地之後,山梁上已挖好了一個方形的坑坑。屍體被先後放入土穴軟埋合葬。
土分石沫撒進墓坑,要讓他們入土為安。
鮑玉蓮望著一鍁鍁蓋上父母身上的土粒,一下意識到了與親人的最後訣別,突然在幹爹懷中拚命掙紮,向著墓穴張手發喊:“別埋我大——別埋我媽——別埋我媽呀!“
樊道隆隻好極力哄勸:“蓮兒不哭,蓮兒不哭,往後幹大就是你的親……大大!“
玉蓮不聽,死勁推翁幹爹,依舊喊叫連聲:“你不是我大!不是我大……”
哭聲自然止不住父母被掩埋,山梁上又多了一堆新墳。
鮑玉蓮也終於哭喊漸息,絕望地勾緊了幹爹的脖頸,她斷續著鳴咽:“幹大!你……是我……親大大!”
次日,樊家學館的月亮門口,很快掛上了一塊長條木牌,樊道隆高挽衣袖,朝木牌上狠筆疾書:夏家灣剿匪民團籌備處。
民團很快便初具規模,接著派人出山推鐵。
轉眼初冬,一場小雪,漫天碎玉。銀花花壓不彎夏家灣的逃枝柳條,村中錘聲叮當,正在爐火燒天。
長矛造出來,片刀造出來還有流星錘、月牙斧、三節鞭。武器摞成堆、紮成捆、擺成排,幾尊剛成型的土炮擱在沿街的山榆樹下,鐵蒺藜、鐵球一筐又一筐……
夏家灣一時怒滿灣、狠滿灣。
村南的曠地邊角蓋有三間古廳,門首刻著“百家宗祠”,次刻又臨時置一匾,上書“夏家灣民團總部”,宗祠內還高懸一副關公畫像。
民團請來了一名高僧當武師。
這一天,那武僧在祠堂內率眾練武,傳授武技,隻見他身如鐵輪,鐵鏟飛舞,迭出招式,人鏟不分。正到激烈處,隻聽一聲呼嘯,武師突然失蹤。原來他已淩空飄赴祠堂脊頭上,如房上伏了一隻飛鵬。
眾團丁呼聲雷動:“桓林大師好功夫……”
當時,樊道隆也扯著幹女兒來看民團練武,隻看的眼花心跳,不由鬆開了玉蓮的小手。後來,直到武師又吼出一聲“童子拜佛”時,才忽覺腿肚一晃,勾頭看時,立時大喜。
原來,鮑玉蓮也在隨著場上團丁手舞足蹈,最後合掌為劍,由上及下,向前一劈,狀如拜佛,砍在幹爹腿上。
樊道隆一把抱起幹女兒,連連誇讚:“蓮兒、蓮兒!你是真正的童子,幹大可非千年老佛哇!”
鮑玉蓮甚是天真地回答:“幹大!我也學武,給我爹媽報仇!”
樊道隆正在吃驚,一名團丁如飛奔來,趕到樊道隆跟前,一個前仆差一點摔倒,急忙抽刀點地,支住下腰,連喘帶說:“團長!不……不好,牛頭峽趟將牛天祥,近幾天又要來犯寶豐城西一帶。西山的杏花坪昨晚已經……被洗了。土匪們把人綁在碾盤上,活剝人皮點天燈啊!”
武師桓林抓起了胖大僧袍。
樊道德急中無奈:“大哥,你看咋辦?”
樊道隆壓著恐慌:“別忙!再不可像上次鮑家那樣,稍一不慎,毀家滅口啊!”說著一瞥桓林:“我看先讓民團留下護村,村中老幼都上東邊大吳營。那裏寨牆高,民團成立早,離縣城路途也近。一窩蜂亂跑不行,鄉親們跑反也得有人護送,不然忙中易錯。”
桓林大師沉沉開話:“樊先生,送老鄉出村是大事,就讓樊團長帶領鄉親離村吧。”
樊道隆頗為難:“道德是團長嗬!”
桓林解釋:“你們安置下之後,他可速回,眼下護村的事,老納願效全力!”
夏家灣又開始沸騰,鑼鼓“當當”敲起。
樊道隆帶頭呼喝:“跑反了——上寨啦!趟將下山了!老鄉們——快到大吳營上寨吧……”
牽牛趕羊馱孩子,背母攙父推小車,有人糧袋子上栓著豬娃子,村中一時亂極。婦女們的裹腳布拖在尖尖鞋幫外,饃籃子提絆上栓著老母雞。有老漢拄杖大呼:“天啊,老百姓何時能安生啊!”
護村的團丁們左衝右突地把一尊尊土炮推出來。
桓林大師合掌當胸,在村中十字街口為眾人禱告:“罪孽、罪孽。阿彌陀佛……”
樊道隆肩擔荊筐,頭筐中坐著兒子樊鍾靈,後筐中坐著幹女兒鮑玉蓮。
其妻坐在木輪車上,她已分娩在即,更顯得體態笨重。
樊道德把推車背帶搭在肩,小聲提醒大嫂:“大嫂,坐好了。”
樊道隆提醒弟弟:“道德,你嫂子就趕到這幾天要生,推穩點!”
道德妻趕過來,把條棉被加到嫂子腿上,吐口唾沫在掌心,幫丈夫提起車把,頭也不扭地說道:“沒事,有我哩。”
夏家灣一村老幼湧出村,一拉溜湧上山道,像決堤之水,如水中卵石……
樊道隆挑著筐,一對娃娃緊抓筐繩。
樊道德推著車後臀撅得近與後腦平齊,他指揮少數幾個團丁隨隊撤開。
其妻時前是後隨車步行,不時替大嫂掖嚴被角。
繞過一道山梁,道隆妻發出呻吟。
翻過一道山窪,道隆妻呻吟漸高。
一片小鬆林在望,道隆妻呻吟加劇。
道德妻一瞧大嫂麵色,見她雙眉皺緊,突然臉上一肅:“道德,停!”
小推車停在鬆林邊。
樊道隆放下擔子。
道德妻掀起車上被角,隻見大嫂麵色蒼白,前額一層粘汗,嘴唇咬得青紫,兩個腮幫鼓突。她探手摸向大嫂下腹,突然急聲叫道:“快!快進鬆樹林。”
樊道德猛推小車向著小樹林狂奔。
樊道隆也擔起荊筐直追。
道德妻奔跑中又喊:“道德!她從丈夫手中奪回車把。飛快挽起衣袖:”你們都在這兒等著,讓我來。“說著抖肩推起車子,獨步鑽入林中。
樊家兄弟會意,相視無法言語。
山道上逃難的村民繼續湧向大吳營。
樊鍾靈突然躍出荊筐,也朝林中追去,邊跑邊喊:“娘!二嬸——等等我!“
玉蓮也跳出了荊筐,她被幹爹拉住了手腕:“蓮兒別動!”轉又呼喚兒子:“鍾靈!拐回來——”
風蕭蕭,牛羊鳴,人如潮,山重重。
小鬆林內很快飄出兒啼聲。
“大哥!道德!快過來呀——”道德妻隱在林邊,向著山道上遙遙招手,嫂子又生一個大胖小子!“
樊家兄弟循聲急入林中,樊道隆手扒產車不由悲喜交集:“小子,爹早起好了名字等著你啦。”他望一眼山道上不斷頭的逃難鄉親,忽又轉過身子,背貼一株紅鬆揚臂大吼:“鍾秀!我的二小子,你咋來在這時候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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