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135 更新時間:14-04-21 16:44
涵漪的產業是越來越大了,麵對賬務和各種往來洽談我愈加力不從心,腦子常常是混沌模糊的,看著每天的日出日落,生命似乎就這樣消逝,一點一滴,了無影蹤。
心越發沉重,而太累的心又是怎樣的一種折磨?
我將經營職權全數都放給蕊欣,由她來代我打理涵漪的細瑣末節,蕊欣雖小我三歲,卻極負天賦,精明幹練又不失細膩,自從雅卿和秦磊離開我後,她的善解人意和體貼給了我莫大的安慰。
涵漪的核心是茶葉,這些年來幾乎壟斷了整個天闕王朝的茶業商號,我很清楚以涵漪這樣的規模,絕對會引起當權者的忌憚,可是,我在賭,在賭一個機會,或者說是為了“報複”,為了陳沅江,為了那些無辜的陳姓族人,更是為了他——
韓子湛,我執念之人。
提到韓子湛,還得從那次與陳念娉、陳明峻和陸文航“不平凡”的相識說起。
景浩年間,明軒帝沈顯尚武輕文,定北大將軍陳沅江軍功赫赫,甚得帝心,一榮俱榮,陳府的恩寵一時無人能及,陳念娉便是在這樣的榮耀下長大。
這樣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似乎養就了她的自以為是和驕傲跋扈,她不容被忽視,更不容被駁斥,然而這一切的理所當然被我給打破了,所以陳念娉恨我,自第一次見我起便恨我。
景浩廿三年的元宵夜其實很美麗,花燈叢立,繁繁點點,整個宛城花團錦簇,是一種奢華到極限的美麗。
然而,在湘願的二樓大廳裏,陳念娉因“無意”的一腳絆倒了店小二,於是店小二的摔倒產生了連帶作用,毫無疑問地,是準準地撲倒在我讓店小二特意設置的屏風上,屏風順勢轟然倒塌。
此舉引得眾人爭相觀望,我驚奇地發現,眾人竟均是一臉懼色。
我掃了眼陳念娉,隻見她的眼睛裏充滿了挑釁的火焰,這種驕傲絕對不是母親所具有的,母親美的婉轉柔和,但骨子裏卻堅強執著,而陳念娉,官味太重,以至於遮掩了她本來的風采。
我感到雅卿就要抬腳衝了出去,於是,我不禁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背,她便停住了步伐,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我,然後則又狠盯著陳念娉——雅卿很了解我,我是絕對不會就這樣任由別人欺淩的,隻是她不明白接下來我將如何行事。
我表情無瀾,隻是側身對店小二道:“茶涼了,勞駕換壺新茶。”
店小二剛從地上爬起來,一臉的驚恐和不知所措,見我如此吩咐,便立刻提了茶壺衝下樓去。
眾人皆都驚異非常,表情遂如染布坊的顏料般豐富起來。
那白衣男子收起了特有的散漫,眼中有了一絲意味深長,分明有笑意閃過,青衣男子則麵色如常。
隻見陳念娉拂掉了青衣男子的手,大方地走到了我的桌台前,眼中已有怒火叢生,她的驕傲是不允許被任何人忽視的。
此刻的我戴著紫色繡著淡淡夔紋的麵紗,這樣的我應該是神秘莫測的,務必會引起他們的好奇之心,因為我已經看到有些人正在低頭議論著什麼,或者是我的身份,或者是我的容貌,或者是我的“不自量力”。
母親常言道:“裳兒,你的相貌更甚於娘親,但是,天下男子無不庸俗好色,所以你不僅要學會隱藏自己,更要學會保護自己。”
當時的我六歲,似懂非懂,然而從“秦月山莊”一路走來,即使是女扮男裝,那些貪婪呆滯的眼神已讓我厭倦非常,更何況現在的我是著著女裝的。
其實,在陳念娉話中有所指之時,我便係上了麵紗,不成想,剛係畢,屏風便在她的“特意舉止”下倒塌了。
我端起桌台上的茶杯,仔細把玩凝視,精致的景德鎮青花細瓷,杯內潔白無瑕,與懸浮的茶葉相得益彰,煞是完美,伴隨著清淡微苦的茶香,透人心脾,似是不經意地,我輕笑出聲,抬眼看著雅卿道:“雅卿,茶有茶道,一壺上等的香茶需由其所匹配的水來沏才能盡顯甘醇,但是卻偏偏有人往清茶裏放了這不合適宜的泉水,因此就浪費了這麼一杯好茶。”
語畢,我遂將茶水潑在陳念娉的腳邊,茶水飛濺,有幾滴水漬無疑地濺在陳念娉那珍貴的白色狐裘披風上,淡褐色的印跡連帶幾片浸透的茶葉格外明顯和滑稽。
頃刻,我的桌台被掀了,茶杯碎裂聲很是刺耳,轉眼,一片狼籍。
“娉兒,怎能如此任性妄為?”那青衣男子竟然有了怒氣。
“該死的混帳,竟敢毀了本姑娘禦賜的披衣?”陳念娉已經怒不可竭了,不顧那青衣男子的嗬斥,幾乎是桌台倒塌的下一刻,她伸出巴掌揮了過來,但立馬被一隻手擋了回去,我定眼一看,卻是秦磊。
秦磊和雅卿一樣,自小就陪伴於我,說話和行事總是最貼合我心意的,而秦磊更是我的依賴,因為他總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給我莫大的安慰和鎮定,這次也毫不例外。
我冷眼看著陳念娉,她是會武功的,不過她的底子很弱,不然她也不會如此輕而易舉地被秦磊牽製。
白衣華服的男子看情況不對,衝上前來,扶住了因重心不穩差點摔倒的陳念娉。我看到白衣男子的眼中此時醞釀了一絲狠意,目不轉睛地盯著秦磊,從他的身手和速度可以看出,他的武功並不亞於秦磊。
我突然有些厭倦於如此無謂的針鋒相對,因輕微些末之事而起的爭執,過程和結果皆都毫無意義,於是,我遂輕輕地歎息一聲,便惡作劇般地對著挑釁的陳念娉緩緩拉下了遮掩容顏的麵紗,巧笑若兮——此時距離母親病逝已過去兩年,兩年之間,我已然成熟和冷靜了許多,我亦早已經及笄,擁有著一個女子無盡的妙曼光華。
我的眼眸遺傳了母親的淺紫色,此時流光溢彩,如月華般朦朧不實,整個臉逆著不時爆裂的煙花的光紋而熠熠生輝,足夠顛覆眾生,因此,在我取下了麵紗之後,理所當然地,我看到了店內所有人眼中的驚異和恍惚的震撼,當然也包括一向自喻花容月貌的陳念娉。
我平靜無波地看著陳念娉,看著她臉上出現的那轉瞬即逝的驚愕之色,而她,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遂轉頭看了青衣男子和白衣男子的神態,繼而其臉上則換成了一種明顯的妒忌和憤恨之色。
附帶介紹,青衣男子是陳明峻,白衣男子則是陸文航。
陳明峻是典型的溫潤公子,寡言少語,喜怒不露於行色,這點和陳沅江很相像,可此刻眼中也有波瀾一閃而過,轉瞬平靜如常,而陸文航則收起了慣有的漫不經心,眼睛微微眯起,有了些許不明的邪魅之感。
店內其他眾人的神色皆是錯愕不已。
我側頭看向雅卿,莞爾道:“雅卿,茶道之一講究的還有品茶的心境,被那些個粗俗無禮的物什打斷豈不失了雅興?我們還是回屋吧!”
然後,我又對樓梯口失神的店小二道:“今個我有些乏了,還煩請將茶水送到我的房間吧。”
言罷,便抬腳往蘭坊的方向走去。
這時,一個清爽的男聲響起:“姑娘暫且留步!”
我轉過頭,不期然地對上了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卻是那白衣男子。
隻見他風度翩然地緩緩走到我麵前,秦磊則迅速擋在了我的麵前。
他卻抿了抿嘴角,問了一句讓我極為意外的輕佻話語,“我一見小姐竟忘記聖訓,所以,敢問小姐芳名?”
而待他問畢,我便看見陳念娉的眉心越蹙越緊,臉色越來越黑,立馬揮拳朝我撲來,拳在半道上又被接上,卻是那青衣男子。
我掃了眼眼前惱羞成怒的陳念娉和一臉不羈的白衣男子,仍是轉了頭往蘭坊的方向走去。
後來我在蘭坊內等了好久,疑問重重,以陳念娉的驕傲,她竟然沒有再來找我的麻煩,隻是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
隻是,至今想起陸文航那日的問話我仍舊不禁失笑。
隻是,我還不曾知道那日是韓子湛第二次見到我。
隻是自那日後,宛城便有了個傳言,人們都道湘願的蘭坊住了位九天玄女,美麗的眩目且不容褻瀆,當人們慕名爭相去湘願觀望時,那女子卻不知所蹤,也是自那日之後,湘願的生意則更似往年,蘭坊內也再沒有入住過其他人,人們都說那如仙子般的女子會再下凡塵,因為在蘭坊,間或地會響起曼妙的瑤琴旋律,隻是當人們再去尋覓之時,蘭坊內卻空無一人,隻有那淡淡的百合花香靡靡環顧……
是夜,湘願還來了位不速之客,而彼時,雅卿正在給我紡著金銀相間的具有熒光色彩的緯線,我則往一副繡屏上描摹著百合花花蕾的邊紋,秦磊則在花廳假寐,卻時刻注意著外麵的動態。
雅卿神色愉悅,不時聲討著不久前陳念娉的跋扈無理以及花容盡失的尷尬,“小姐,那紈垮子弟未免也太過放肆了些,竟敢問那樣的混帳話,偏偏他的神色卻又是那樣的無辜和正派。”
我莞爾一笑,正要答話,卻忽然聽見了“篤篤”的敲門聲,緊接著,秦磊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充滿警惕,“什麼人?”
“鄙人陳明峻,有事情叨擾你家小姐。”隻聽到一個溫潤的男聲謙遜地答道。
門開了,秦磊的聲音低沉,語調卻上揚:“是你?”
“深夜叨擾,還請見諒,此乃家父,有事請教你家小姐,還望能見貴小姐一敘。”
不待秦磊通傳,我便信步走了出去,於是,我便見到了陳沅江,於是當晚,我便搬進了陳府——以一顆充滿報複的心搬進了那座我一直是蔑視著的官邸。
陳沅江當夜尋來卻是必然,那件藍色鑲著百合花的絲絨披風,別人不識得,陳沅江則定然識得,因為這件披風乃是母親親手所製。
秦月山莊是一個特殊的所在,四季如春,煙雲環繞,飄渺若仙境,卻無處不氤氳著濃濃的瘴毒,雖不致命,但卻能漸漸地吞噬人的靈魂,讓人沉浸在美麗妖嬈的夢境中無法自拔——這就是擅闖秦月山莊的人為何到最後都會非瘋即傻、滿口癡言,而秦月山莊的人則有這種瘴毒的解藥,解藥配方隱秘而又不流傳於外,隻有秦月山莊的主人知曉,但是母親卻並沒有傳授於我,我想她大概不願我再回到秦月山莊罷了。
在瘴毒彌漫的環境下,存活一種特殊的蠶種叫“藍冰蠶”,藍冰蠶的食料便是浸透瘴毒的紅萍毒桑,毒桑之葉蘊含劇毒,所以藍冰蠶要克服生命的極限成長、結繭、吐絲,存活率極低,藍冰蠶絲最後還要與柳絮一起紡織成匹,柳絮鬆散易斷,織絲成匹相當不易,何況一件成衣?此乃其一也。
其二,冰藍線絨在月華的映照下,宛若水流般促使織繪的百合花緩緩盛開,栩栩如生。
且外,傳說此衣還具有令人驚異莫測的防禦功能,不過如今除了禦寒之能,其它之功效我還未曾見知。
據說景浩五年,明軒帝沈顯曾收羅了這麼一件材質的舞衣賜予寵妃柳氏,隻為博其歡心,奈何柳貴妃紅顏薄命,這件舞衣也就成了陪葬品永埋地下。
其實那件亦為母親所製,不過這個我也是在很久以後才知道的。
除卻披風,更重要的則是我的眼眸,世上除了“秦月山莊”的母親秦悅娉,沒有人會擁有那樣夢幻般的淺紫色,這點陳沅江應很是明了,所以,我可以想象陳沅江在聽畢陳念娉的撒嬌和抱怨之後,神色莫測卻未發一言的神情,接著,陳念娉那雙美麗的眼眸充滿了不可置信,驕傲自尊如大廈般傾塌的絕望,哭泣著衝出了陳沅江的居室,正是因為陳沅江的沉默,陳念娉對我的嫉恨則更增一層。
而我在陸文航的“姑娘暫且留步”的清爽聲音再次響起之時,便已猜出了三人的身份,是的,我曾在陳府的門前見到過陸文航那白衣翩翩的飛揚身影,隻是當時距離太遠未看清楚形貌。
從陸文航那不羈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他問話的刻意,是的,他刻意地轉移了陳念娉對我的憤怒,刻意地將陳念娉拉離湘願,對於這個,我曾思索了好久,卻不知緣由何故。
不過,我卻可以篤定陳沅江當夜定會尋來。
所以,當陳沅江和陳明峻趕來之時,未經秦磊通傳,我便毫不遲疑地踱到了花廳,相應地,我看到了陳沅江,那個據說是我父親的人。
待花廳裏隻剩下陳沅江和我,我沉默地,隻是定定地看著他,不語,麵無表情。
陳沅江已不再年輕,亦不再如畫像上那般令人心折,滄桑的痕跡已染上他的發,他的眉眼,毋庸置疑地,他已經配不起母親的相思與等待。
他卻也不語,直直地凝睇著我,麵色平靜,初見我時的錯愕刹那間閃過。
“柳…,秦悅娉是你何人?”一個低沉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我隻覺一震,回過神來,卻答道:“我娘告訴我說,你是我的父親。”
隻見他怔忡了片刻,眼睛裏蘊涵了一絲霧氣,看不出內容,然而其話音卻充滿莫名難語的辛酸:“原來,原來她竟是如此…告知於你的……”
沉默了片刻,他又接著言道:“也罷,那…你…娘可還好?”
“她過世了。”我想我的眼睛幾乎要溢出火來,母親她悲苦一生,陳沅江你又可曾知曉分毫?
我看到他的臉色明顯地黯然了,卻極力壓製,良久才艱澀地問道:“那…她…可有所交代?”
“無有,隻叫我到宛城來尋你。”我突然有了一種報複的快感,心中卻忽地湧上一陣蒼白荒涼的刺痛之感。
陳沅江沉默了許久,才又沉沉地問道,聲音嘶啞而又粗濁:“那你…可願…隨我到陳府?”
“好”,我脫口而出,心裏卻是冷笑和譏諷的。
當夜,陳沅江便著陳明峻將我送到了陳府的藏心閣,陳明峻的眼中雖布滿了疑問,卻未曾問我半分緣由。
在陳府的翌日清晨,我甫起身便聽到了藏心閣外吵鬧非常,便遣了雅卿查其緣由,雅卿還未抬腳,卻見陳念娉直直地衝了進來,滿臉怒氣:“你怎會住在藏心閣?”
“陳沅江讓我住於此的。”我冷冷地答道。
“你,混賬!竟敢直呼爹爹名諱!?你到底是誰,爹爹竟然會同意你住在藏心閣?”她聲音淩厲,那張純美的臉因怒氣顯得猙獰可怕,幾乎是相隨的,她的手甩了過來,“我今天要教訓你這個……”
“娉兒,還不住手!”門口威嚴的嗬斥聲響起,“是誰允許你來藏心閣的?”
陳念娉的臉色突地蒼白無血,期期艾艾,無盡的委屈味道:“爹爹,我……”,話音中途卻被陳沅江平淡無波的聲音製止,“你且先下去吧!以後沒有我的吩咐,就不要再擅自闖入藏心閣內。”
“爹爹!”陳念娉臉色潮紅,欲言又止,卻被陳沅江不耐的眼神鎮住,然後,她狠狠地瞪了瞪我,隨即走了出去,而我則注意到她那白皙秀美的手攥的緊緊地,幾乎就要溢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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