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597 更新時間:08-02-18 22:41
又欠債了!沈擎風加上楚浩然,一共是5009兩白銀。楚浩然那份,我欠得心甘情願,隻要勤勞一些,總能還清的。可沈擎風的五千兩……我強烈懷疑他是故意找茬。且不說那玉鐲的價錢高得離譜,我總感覺他似有醉翁之意,重點不在玉鐲,也不在五千兩白銀,那麼是在……
“魏柏青賠得起啊,你為何不去找他……”
“就因為是楚浩然續接的,所以你必須賠……”
腦中毫無預警地回響起這兩句話,卻仍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痛苦地用額頭磕了下桌子,首飾盒無意間被粗魯地掃落在地上。“啪”的一聲,竟然裂開了。是否便宜的東西就必然脆弱,就像沒有錢,我的自尊也必須脆弱。去求楚浩然嗎?他現在已經夠看不起我了……如此的矛盾扭捏,不得不承認,他對我來說,仍然是特別的。張越愛著方允謙,重生後的水盈同樣可以對楚浩然一見傾心。但是,方允謙拒絕了21世紀的張越,隻猶豫半個小時,仍是拒絕了無論從哪個方麵打量都足以與他匹配的女子。現在,我是一個沒人要的棄婦,浩然樓的主人更不可能接受我……
無奈撿起散落的幾件首飾,正待放回匣中,盒底露出的一角蔥綠卻一下吸住了遊離的目光。咦?還有夾層?我抽出來一看,隻是普通的女用絹帕而已。布料的質量還不錯,比我身上穿的衣服要好。最特別之處應該是帕上題的字吧: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端正的楷體,筆觸雄勁,棱角分明,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落款為草書,我隻能依稀辨認出是“青”字。青?魏柏青?這是《古詩十九首》裏很出名的一句詩,既鑲嵌了水盈的名字,亦表示咫尺天涯,相思無望的苦痛。心湖猶如被巨石狠狠砸下,泛起的漣漪一圈圈擴散。有一些模糊的畫麵,像是電影裏的蒙太奇手法,離奇地閃過。其實什麼也抓不住,那是屬於水盈的記憶嗎?隻是一方絲帕,一句古詩,為什麼我心裏卻已篤定了故事的輪廓?
紫陌紅塵,何處不斷腸?果真如此,看來,我把水盈的經曆想得太過簡單。沒有孩子恐怕隻是她遭到休棄的一個藉口,連沈擎風都知道這句話,那他也必定清楚自己的妻子……所以才這麼嫌惡,所以才死死糾纏。我的道德優越感兵敗三千裏,再也無法理直氣壯。亂了……張越的感情生活裏隻有方允謙,我不懂,也不知道如何處理這樣混亂的關係。水盈招惹的兩個男人,我自己招惹的楚浩然……該怎麼結束?
很想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是我卻不敢輕易提起魏柏青。這個名字,在揚州城已然家喻戶曉,因為他是今年聖上欽點的頭名狀元。少年得誌,才俊風流,恩師嚴尚書愛才心切,以女相許。皇帝也樂得再作一個媒人,下旨賜婚,成就才子佳人的千古佳話。一時間,這個魏柏青從寒門子弟平步青雲,成為人人豔羨的狀元爺,尚書大人的高足愛婿。這是古代戲曲小說裏非常老套的情節,惡俗到令我唾棄。如果水盈真是故事中的悲情女主角,我也隻能歎她識人不清。沈擎風還提議我去求他?我不屑……
既然楚浩然不行,魏柏青也不行,唯一的辦法就是賴下去。沈擎風給的期限是十天……幹脆破罐子破摔,已經沒有比現在更壞的情況了,我偏不遂他的意,誰都不求,且看那家夥如何收場?
“盈姐姐,你在想什麼呢?那麼入神……”
“沒、沒什麼……”
“那就動作快點吧,這些燈籠明晚就要拿出去賣了,你看……現在才糊好這麼一些。”紫燕小聲抱怨著。我頓時覺著慚愧,低眉加快了手裏的動作。
紫燕歎口氣,試探著又問了一句:“你有心事?是不是因為……算了,以前的事你已經不記得……”
“我該記得什麼嗎?”我把粘好的燈籠舉在眼前察看,嗯……好像少了點東西,“紫燕,中秋不是有猜燈謎的習俗嗎?我們的燈籠上要不要貼些字謎什麼的。”
紫燕白了我一眼:“好姐姐,那些讀書人玩意兒咱們哪裏會啊?再說,官家自會派人張羅這些,猜對了可是要白送人家的。我們小家小本,隻求夫人小姐們能賞臉看上一兩個。”
“那往年的生意好嗎?”
“馬馬虎虎吧,不好,也不會太壞,我們賣得比別人便宜些。”
我心底又湧上濃重的無力感,唉!看來什麼世道都一樣,東西都是分等級的。水家醫館隻能招待窮病人,紫燕家的燈籠也沒有富貴人家喜歡的華美,簡單的圖案,淡得有些過分,雖然我重新協調了一下色彩,可還是略嫌單調了,一看就知道價錢應該會比較便宜的那種……顧客的消費能力不高,利潤必然非常有限。惡性循環之下,有錢的越來越有錢,窮的,隻求不要越來越窮就阿彌陀佛了。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差勁,在這個朝代,我似乎沒有任何優勢。以前上課聽老師說讀中文的人隻能是中智水平,當時還特別不服氣,現在看來果然是真的。
最後,絞盡腦汁,我隻是稍稍做了補救措施。古代的字謎不記得幾個,有關中秋啊、月亮和燈之類的詩句詞句倒是零零散散能念出一些。我篩選了意境比較美、氣氛不會淒涼的,提筆填在燈紙的空白處,既是為了裝飾,也是因為犯了專業的酸腐之病,捫心自問,難逃作秀的嫌疑。我的確受不了淡而無味的東西,張越在21世紀的審美要求是:不愛絢麗奪目,但是絕對追求獨特的韻味。當然,像“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等傷春悲秋之流是決計不能入選的,大過節人家看了也晦氣。所幸大學被迫選修過書法課,平時斷續有寫毛筆字,到了宋朝以後,更是經常練習,寫出的字勉強還可以見人。紫燕看著既覺神奇又禁不住高興:“盈姐姐,你什麼時候把字兒寫得這麼好的?看上去真的很不一樣……”
“哦?我也記不得了,大概在沈家的時候很無聊,就學著打發時日。”
“我們是不是可以提高些價錢?寫字也很累呢。”紫燕偏著頭遲疑提出建議。
我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不,我們學那浩然樓的玉,等待有緣之人……”如果賣出的數量多了,一樣可以賺回來的。這話說得玄了些,紫燕似懂非懂:“浩然樓啊……”不過,她最終沒有表示異議。
熬了一天一夜,勉強完成預定的工作量。我在飯桌上說起晚上要跟紫燕去街邊擺攤。爹爹捋著胡須不說話,肖寄遠卻直言此事不妥。
“如何不妥?”
“盈盈,你畢竟曾是沈家的少夫人,這……爹又不是養不起你……”
“爹——,你還提那件事呢!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如今我隻是水家醫館的女兒,想幫忙貼補家用有什麼不對?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受不了別人的議論,可我真的不怕,我就是要讓他們瞧瞧水盈現在活得多好!”
“可……”爹好像還要說什麼,寄遠擱下碗筷,倒戈幫我說起話來:“師父,就讓師妹去吧。”
這人心思變得太快,我怔怔望著他,有些反應不來。他也專注地回望著我,那雙眼……跟當日在前廳一樣,清亮異常。是我先低頭逃開了,或許肖寄遠真的看出了什麼,得找個機會試探一下。不過,目前最要緊的不是他,而是沈擎風那五千兩。賣一輩子燈籠也賺不了那麼多……我突然對自己在古代的第一樁生意沒了興致。
吃過晚飯,紫燕就火燒急燎地過來叫我了,說剛剛打聽到消息,沈家連同城裏其它幾位富商捐了一筆錢給官府買煙花,今晚會在鬆鶴居附近燃放,屆時肯定有很多人會去觀看,我們得臨時改變攤位。
“瞧你急得,滿頭都是汗!”
“哎呀,好姐姐,哪能不急呀?如果不早些過去,恐怕連站的位置都沒有了。晚上知府大人會在鬆鶴居視野最好的廂房裏宴客,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呢,那邊定是熱鬧極了,我想想就興奮……”她嘴上噼裏啪啦地說了一大堆,手腳同樣迅速,也不待我回話,扯了我的袖子就走。
忙乎近半個時辰,總算初初擺好了攤檔。天色也完全暗下來,明月緩緩爬上了中空,蓮花般的雲朵仿佛鑲了金邊,隨著風兒移動,的確會讓人想起小時候那首歌,縱然已經多年不唱。我從不認為自己清高,然而……當街叫賣這本事,我仍是學不來,盡是紫燕一個人在吆喝著。我隻會在一旁微笑、收錢、擺弄那些沒有置放好的燈籠。
“換你了,我喊得嗓子疼……”生意並沒有我們想象中好,紫燕有些泄氣。
“我……”我尷尬著正不知如何說話,耳邊忽地傳來一句甜美動聽的嗓音:“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我抬眼一看,那人剛好轉過臉來,雲鬢花顏,眉目如畫,披著一襲嫩黃的雪紡紗,在月光下豐姿綽約,美若仙子。所謂美人當如是!我在心裏很膚淺地自慚形穢了片刻。那美人解下燈籠拎在手裏,蓮步生花,笑容溫柔而嫻雅:“這句子聽著新鮮,敢問典出何處?”
這是個行家!我答得簡單幹脆:“並無出處。”歐陽修都還沒出道,蘇軾更是還不知在哪裏,自然說不清出處。
“哦?”美人妙目流轉,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語氣裏掩不住意外:“莫非是姑娘所作?”
“有句無篇,怎好稱作?不過一時感慨,見燈麵空白,填了幾個字罷了。”我沒有蘇東坡的驚才絕世,不敢全篇剽竊,省得太過出眾,引來後患。
“姑娘好才華!隻是……此句當作何解?”
“意思是隻要彼此身體康健平安,即使相隔千裏,仍能共賞這一輪明月。有美好的祝願,也有千裏難隔的情意,小姐喜歡嗎?”最後一句說得很狗血,我最希望的還是她能掏錢買下這隻燈籠。
美人淺笑著頷首:“我很喜歡。千裏共嬋娟?若是相隔不過咫尺……姑娘以為又當如何呢?”
“如果真是知己,咫尺距離自然更不在話下。”很顯然,我這句話說到了美人心坎裏,她羞澀低頭一笑,眼底眉尖萬種風情。
“這是一兩銀子,不用找了,算我答謝姑娘的佳句。”
握著那塊碎銀,我難以相信居然這麼輕鬆就賺了一兩!天!那個破燈籠值不過八文錢!
熙攘的人群裏爆出一聲驚呼:“那不是醉霞樓的沉煙小姐嗎?”我皺了皺眉,醉霞樓?聽著怎麼像是青樓?那樣出塵脫俗的人物……竟是出自風塵?
紫燕也在一旁嬌笑著抱怨:“我喊了半天,還比不上你說幾句話賺得多。今年拖你過來算是對了……”話說到一半兒,便有人湧上來瞧貨了,紫燕轉身忙乎去,顧不上理我。
那位叫沉煙的女子有著超級紅旺的人氣,我們的小攤檔竟一下子擁擠起來。買燈籠的都是方才散行在周圍的年輕男子,我低頭歎了口氣,看來沉煙的身世已經不必懷疑了。我不是看不起煙花女子,隻是明白,墮入風塵意味著比普通女子更多的悲哀。那樣玲瓏剔透的人兒竟有如此不堪的命運,我不忍……
“喂!我要買這個——”是誰說話那麼討人厭?我抬起頭,正好對上一雙幽深的桃花眼。我看閃了神,這個沈擎風……長得很好,性格卻是實在太差。水盈真的跟他做過三年夫妻,同床共枕的那種?可那塊題字的絹帕……我哆嗦著搖搖頭,那是水盈的感情,與現在的我無關。
狠狠剜了沈擎風一眼,我還是決定暫時按兵不動,伸手拿下他指的那個燈籠。他接過去,笑得不懷好意。不期然瞄到燈上的詩句: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我的手一下僵滯了動作,太諷刺……
“我不賣了!”
他伸手就來奪:“為什麼偏偏就不賣給本少爺?今天我買定了!”
“沈少爺,強扭的瓜不甜……”雙方僵持不下,我冷笑著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並未想過自己有多不厚道。沈擎風死死盯著我,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狠毒的話就這樣從牙關擠出來:“有興致在這兒賣燈籠,還不如想想怎麼還那五千兩?”
被踩著痛處,我心裏一下就騰起火來:“你死心吧,我再說一遍,我沒有錢,也不會去求你說的那個人!一個月前,我從雲梯上摔下來,不止摔斷了沈家的祖傳玉鐲,還把自己腦子也摔壞了!前塵往事,我現在統統不記得。你也好,他也好,全都跟我沒有關係!你要我還錢……一個子兒都沒有,小命倒是有一條,你若夠狠就拿去啊!”推開錯愕的沈擎風,我飛快閃身衝出了人群,沒有方向,隻是想逃離這裏的熱鬧,逃離這裏的眼光,逃離沈擎風的步步緊逼。
我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讓我負擔我不知道的罪過?被那五千兩的債務壓得喘不過氣來,卻誰也不能說,我還得日夜擔心沈擎風會想出怎樣的招數來報複水家。這是禮教森嚴的時代,水盈可以不愛自己的丈夫,但是決不能愛上丈夫以外的男子,沈擎風不會輕易放過我的,他身為男人的驕傲和自尊不會允許。挑在魏柏青高中狀元的時候休掉水盈,逼著我去向魏柏青借錢……天!虧我當初還以為21歲的小鬼沒有心機,簡直是大錯特錯!如今,走到這一步,該怎麼辦?自救無力,也沒有人幫得了我。事情若是鬧大了,沈家最多丟些麵子,魏柏青薄幸如斯,說不定會在真相大白之前殺人滅口,無論如何,被毀掉的人都是我,一個無權無勢的貧民女子……
越想越覺得心涼,月光如水,我在橋邊看著江上流淌的波光,淒美如愁。這就是薑虁筆下的二十四橋?波心蕩,冷月無聲。閃亮的水麵恍惚了視覺,我看到了前世的張越有許多小小的幸福,痛苦熬出的報告被導師肯定了,與許久不見的好友見麵八卦了,聽媽媽在電話裏抱怨弟弟調皮了……即使愛上飄忽如雲的方允謙,也仍舊是幸福……
沙沙……有人踩響了身後的落葉,縱然走得小心,在這樣的寧靜裏,我還是發覺了。心兒輕顫,猶如風中晨露,是他嗎?來人停下腳步,我轉身望向橋的那一頭。正巧見他擦亮火折子,彎腰點亮了手裏的花燈。月色朦朧,我依舊認得那是楚浩然。他換了一身淺藍的長衫,腰間束帶,並未再加外袍,整個人看起來少了幾分平日的穩重,幹淨清爽,顯得年輕俊朗。瞧我……,他也不過三十歲,孔子都說三十而立,三十歲是一個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他的動作自在而優雅,緣字輪回,我分不清是楚浩然還是方允謙。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東坡此句冥冥之中竟似是為他度身而寫。淚眼模糊,心口傳來一股疼痛,不知來自前世,還是今生?我渴望著他的出現,卻也恨他的溫柔……
楚浩然提著那盞素雅的花燈,緩緩行至我麵前。他望著我,專注得近乎放肆,他的眼睛燦如星辰……
“好巧啊……”我笑不出來,虛弱地打著招呼。
“不是巧,我為尋你而來。”他舉起了手中的花燈,讓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燈上的題字: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他也在那裏買了花燈?方才自己和沈擎風爭執的一幕……他都看到了?如今踏月尋來又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說後悔了嗎?還來找我做什麼?”
“水盈……為何非要這般倔強?硬要賒帳還錢,在鬆鶴樓故意讓我誤會……你當真如此厭惡楚某?”
“不是……不是厭惡。隻不過,我沒有任何理由接受你的幫助,我說了,不喜歡欠人家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方允謙給的教訓仍舊曆曆在目,如果我這麼容易自作多情,唯一的辦法就是拒絕別人對我的好。
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如果,我請求你接受呢?”
我可以感覺到他的認真,但是,不敢相信:“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他握得更緊,溫暖貼近,低語響在耳畔,變成情話:“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不是你告訴我的嗎,如今尋來了,你必須給我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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