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983 更新時間：19-08-18 15:04
之後的數年，銀雲一直留在王府，臉上戴著青灰色的麵具，遮住下麵半張臉，隻留下一雙清亮的目眸。
不知是否為錯覺，那一年的劫難過後，銀雲的瞳色逐漸變深，而今已是幽黑深邃，與榮族人的眸子別無二致。
他一直以姬熠替身的身份活著。
所謂替身，便是在主人危難之際替他擋住災禍，哪怕犧牲自己的生命。
這是當初遼慶王答應讓銀雲留下的條件。
姬熠隻當這是一句玩笑話，卻也逐漸習慣了銀雲的照顧。銀雲成了姬熠的貼身仆從，成了整個王府中，最接近他的人。
數載光陰悠悠，恍惚間，三個少年都已長大。
從十多年前開始，姬榭便派遼慶軍都統朱簡教姬熠習武，後來有了銀雲與棠遙的陪伴，逐漸變為教三人習武。隻是姬熠自幼體弱，許久之後武藝仍不見精進，倒是銀雲與棠遙，原本便底子好，多年修習，又兼學軍書兵法，今番竟已有統帥一軍的能力。
宗盛二十年夏，姬榭在遼慶王府給姬熠舉行盛大的冠禮。
漳州遠離都城雍月，遼慶王又不願參與朝堂紛爭，故爾冠禮宴會隻邀請了漳州的商賈、友人。
晚宴過後，眾人皆喝得爛醉。棠遙悄悄拽著姬熠與銀雲離席，神秘地笑道：“我帶你們去個地方。”
姬熠與銀雲隻覺莫名。三人兩馬在夜間疾馳，不多久便抵達了漳州西山。
“跟我來。”棠遙偏過頭對銀雲道，“山路難行，你扶著他點。”
銀雲從鼻間哼了一聲，遂攬住了姬熠的腰。他的手掌寬大有力，一如既往的溫熱，覆在姬熠纖瘦的腰際，竟似有一股滾燙的激流傳遍全身，令他突然渾身一顫。
“怎麼了？”銀雲低沉的嗓音從耳畔上方傳來。
“沒，沒什麼。”姬熠麵頰緋紅，所幸夜色晦暗，看不清他此刻的窘態。
銀雲沒再說什麼，隻是忽然撤開摟在他腰間的手，轉而尋著姬熠冰涼纖細的手，緊緊地握住。
“……”姬熠的臉頰於是愈發紅得厲害。
三人跟著棠遙，從一條偏僻地山路來到山頂。
“到了。”棠遙的語調中透著輕快。
“這是……懸崖？”姬熠驚訝了片刻，想要走近一些，卻被銀雲拽了回來。
“別靠得太近，危險。”
棠遙無奈地笑了笑，道：“你帶著他，總行了吧？”
銀雲遂拉著姬熠的手走到山崖的邊緣，微微傾身下視，隻見萬丈之下便是蒼茫的海麵。
“這裏……竟然靠著滄海？！”姬熠的聲線有明顯的興奮。
銀雲麵色不變：“漳州本就瀕臨滄海，有何奇怪。”
“……是、是啊……”姬熠察覺到銀雲話語中些微的不悅，不免有些慌亂，“隻是我從來不曾……從這個角度看過滄海……”
從這樣的製高點俯瞰，浩渺滄海，似乎盡收眼底。
“哈哈……還不止這些呢。”棠遙輕笑兩聲，遂抬手指了指天空，“在這兒仰視萬裏星河，可有‘手可摘星辰’之感？”
姬熠與銀雲雙雙仰起頭，盛夏晴朗的夜空，一條銀亮的星河橫在蒼穹之上，萬般閃爍，耀眼奪目。而隨著視線慢慢投向遠處，在遙遠無際的地方，滄海與星河交融，絢爛輝映，竟不知是星辰墜入海裏，還是海麵擁住星河。
美得不似塵世光景。
“……承煥。”棠遙望著怔住的兩人，笑著喚他一聲。
“生辰快樂。”
兩個聲音，卻幾乎在同一時間，一齊說道。
棠遙無奈地看一眼銀雲，暗歎此人簡直無時無刻不在爭強好勝。
“謝謝你們……”姬熠說著便哽住了，一滴明亮的淚珠沿著他白皙的麵頰滑落，宛然又一顆隕落滄海的星辰。
也許這個時代真的是亂世浮生，可隻要有你們在我的身邊，我便不再畏懼。
三人倚在山崖的一顆巨石旁坐下，仰觀星河，暢聊起來。
“呐，我說……”姬熠忽然問道，“你們的夢想是什麼？”
“夢想啊……”棠遙仰著頭，清澈的眸中映出明亮的星子，他淺淺笑起，語調卻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報國。”
“誒？”姬熠愣了愣，像是沒有料到他會這麼說。
棠遙斂了眸中的笑意，即而染上一片幽深的哀戚：
“雖然漳州遠離戰亂，偏安一隅，但我知曉，在燎涰不平等的‘和平條約’之下，南淵的數座城池被侵占，黎民百姓流離失所，被蹂躪、被踐踏，即便是死後也不得安寧。
“而雍月城的那些人，沉醉於這虛假的和平當中，一麵奴顏婢膝地乞求強族燎涰，另一邊卻在鎮壓內部的南淵子民，生活在這樣的國度，我時時感到痛心。
“所以我總想著，若是有朝一日能夠身披戰袍，踏上戰場；能夠打破這浮於表麵的所謂和平，能夠從燎涰人的鐵蹄中收複失地，以還南淵百姓一個真正太平安寧的時代。
“若當真能如這般，縱是萬死，又有何懼？”
“……”姬熠與銀雲皆靜默了，似是沒有想過，一貫溫和儒雅的棠遙會說出這樣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語。
棠遙偏過頭，恰對上姬熠怔然的雙目，眸中除卻震驚，還有濃鬱的欽佩。棠遙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好像……說得太多了……”
“不……不是的。”姬熠望著棠遙清潤俊逸的麵龐，分明是一張書生的麵容，卻胸懷報國之景願，“我隻是覺得，阿遙真的很厲害。”
生於太平安逸，卻心係天下蒼生。
雖然被姬熠稱讚很是開心，可棠遙知道不能繼續下去了，遂笑道：“那麼承煥你呢，你的夢想是什麼？”
“說是夢想，其實也隻不過算是一個心願罷了。同阿遙的比起來根本算不得什麼……”姬熠羞赧地垂下頭去，低聲說道，“我希望……我們三個能夠一直在一起……”
“這有什麼困難的。”棠遙笑著揉了揉姬熠腦後的頭發，“我們絕不會離開你，即便日後因故分開，來日也定會重新回到你的身邊，對吧阿雲？”
隨著棠遙拋出的問題，姬熠轉向銀雲的一側，對上他麵具外的一雙目眸，竟覺得自己像是要被吞入其中。
“嗯。”銀雲也垂眸望著他，沉靜地應了一聲。
姬熠不知為何忽然慌亂起來，匆匆避開他的視線：“……那，阿雲的夢想呢？”
“夢這種東西太過虛妄，所以我不會去想。”銀雲對著星空，平靜地說。
“這樣啊……”姬熠免不了有些失落。
“阿雲這人從小便是這樣。”棠遙出言安慰，“你不必在意他的話。”
片刻以後，銀雲卻突然轉過臉來，對著姬熠：“不過我倒是有個禮物要送給你。”
“禮物？”姬熠愣了少頃。
棠遙笑：“如果是我不能看的，我回避便是。”
“不必。”銀雲瞥他一眼，繼續說道，“承煥，六年前開始，我便是你的替身。今夜我希望你明白，我作為你的替身，並不僅是那種程度的。”
姬熠疑惑地看著銀雲抬手擋在自己的眼前，須臾過後，連同臉上的麵具一並摘下，下一秒，他與棠遙一同呆住。
麵具之後，竟是一張與姬熠一模一樣的臉。
“什……麼……？”
這張臉隻停留了一瞬，銀雲便迅速戴上麵具，移開手掌之後，那雙目眸又變回他原本的幽深。
“從小我便隱約感覺自己與別人不同，隻是不曾細想過其中緣由。我娘也從未提及任何與我爹、我的身世有關的事。”銀雲的聲音從麵具後傳來，依舊是沉穩平靜，不著波瀾，“直到六年前我的臉被燒毀，我才更加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不同，不僅傷口很快愈合了，而且我發現，自己可以根據意識變幻成不同的麵容。”
“……”便是博學如棠遙，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麼。
“……你從何時起發現……自己有這樣的能力？”姬熠訥訥地問。
“燒傷約莫半年以後。”
“……那你……為什麼……”姬熠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不住地顫抖，咽了口唾沫，勉強穩住聲線，“還要留在……我的身邊……？”
擁有肆意變幻容貌的能力，想來無論去往何方，都能暢通無阻吧。
“因為你。”銀雲沒有猶疑，沉聲說出這個答案，頓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眉眼微彎，竟是少見的溫和，“因為你曾說過，你隻要我一個人。”
心底有什麼東西在決堤。姬熠愣愣地瞪大雙眸，突然間湊到銀雲的近前，微仰起臉，隔著青灰色的麵具，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銀雲顯然是被他的舉動驚到了，瞳中似乎風起雲湧，轉瞬卻又被他強行抑製下去。姬熠卻是沒有想到自己會這般衝動行事，一時間雙頰緋紅，慌亂無措。
“咳咳……”棠遙無可奈何地幹咳兩聲，好脾氣地說，“雖然很抱歉打攪你們的雅興，但是你們是不是忘了，我還在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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