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88 更新時間：19-08-18 15:04
管家馮欠匆匆走進書齋，呈上一疊書函：
“回稟王爺，查到了。”
姬榭攤開書函，垂眸從一行行墨字上掃過，忽然蹙眉：“果然是異族人？”
“沒錯。”馮欠頷首道，“銀雲公子的母親是從北方來的，既非南淵本土的榮族，亦非燎涰族人；十年前來到漳州，在棠府對街開了一家麵館，或許因此與棠公子相識。不過……”
“不過什麼？”姬榭側目。
“王爺恕罪，以下僅是卑職個人猜測……”馮欠的聲音變得猶疑起來，“後麵附有銀雲公子母親的畫像。或許她與棠家老爺……”
“……”姬榭攤開那張畫像，瞥見宣紙上的女人，不禁訝然。
雖然粗衣木釵，卻是一個難得的美人，眉眼深邃，一望便知與榮族女子不同。
竟比多年前的王妃還要美豔三分。
“原來如此……”姬榭笑了一下，又忍不住感歎，“可惜了。”
畢竟是異族，便是他棠盛旼再有心，終究也抵不過遠坐雍月城最高位的那人的禁令。
榮族人禁止與異族結親，如若違背，輕則削去官爵，重則誅連親族，其中嚴厲，可見一斑。
那一日之後，姬榭便也不再過分拘束姬熠，常允許姬榭與銀雲、棠遙等人一同讀書、習武、玩樂。
五年時光悠悠，宗盛十四年冬，一道聖令從京都雍月傳到遙遠的漳州，抵達了遼慶王姬榭的手中。
“你們為什麼要抓阿雲？！”姬熠跌跌撞撞地快跑過去，一把抱住銀雲的腰。
一隊遼慶軍犯了難，為首的男子好言勸道：“官家下的命令，王爺與我們也隻是奉命行事，還望小殿下不要讓我們難做。”
他說著給部下使眼色，另一名遼慶軍趁勢從後麵抱住姬熠，企圖將他與銀雲分開，豈料這看起來無比瘦弱的少年竟是橫下了心，死死抱住銀雲不鬆手。
“回去吧。”銀雲難得地附在姬熠的耳邊低聲哄道，“我不會有事的。”
姬熠的眼眶有些泛紅：“不可以……我知道的，隻要被軍隊的人抓了，就肯定……”
“承煥。”身後傳來溫平的聲音，輕輕柔柔，像是能浸入人的心底。
棠遙走了過來，示意遼慶軍鬆開姬熠，他遂伸手攬住他，在姬熠耳畔柔聲說道：“放心吧，有王爺和我爹在，阿雲一定不會有事。再說了……”
棠遙在姬熠的腦後輕柔地撫摩著，聲音愈加溫和：“你也不希望因為延誤了時間反而令阿雲被治罪吧。”
“……嗯。”姬熠這才慢慢鬆開了手。
銀雲望了一眼棠遙，眸中有一抹異色飛快掠過，不著痕跡。
遼慶軍感激地望著這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連聲道謝後帶著銀雲離開了。
一夜風平浪靜，卻不見了遼慶王的蹤影。棠遙一直陪伴在姬熠身邊，為防他寂寞，又帶了胞妹棠音一同來到王府，與他作伴。
十歲的棠音粉嫩得不啻一個冰玉團子，精致甜美得令任何人都想在她肉乎乎的臉頰上親上一口。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度過，仍是不見銀雲的身影，姬熠便逐漸焦躁起來。這幾日的時間，不知是否為他的錯覺，王府內的家仆們似乎都在躲著他，氣氛古古怪怪，仿佛皆在心照不宣地隱瞞著什麼。
午後，姬熠照舊與棠遙、棠音在院中玩耍，但見棠遙神色不對，如同竭力掩藏著某種悲傷。姬熠問他怎麼了，隻得到一個溫和若風的微笑，還有一句“沒事兒”。
姬熠無奈。適逢棠音吵著要吃冰糖葫蘆，姬熠便去尋了家仆到東街買，偶或聽見一把熟悉的聲音。
“盡管是官家下的令，可屠盡南淵的異族人實在太過殘忍。”
是馮欠的聲音，語調中有明顯的不忿與惋惜。
“這種話以後千萬別再說，既是官家的旨意，切不可私自議論。”這是姬榭的聲音，姬熠眸中一亮——父親回來了？他不由地閃到走廊的圍欄後麵，待到兩人經過，便悄悄跟了上去。
姬榭與馮欠進了書房，姬熠便小心地伏在門旁，側耳細聽。
兩人似乎又說了些姬熠聽不懂的話，其中反複出現“異族”這一字眼。姬熠正在思量之際，忽聽得馮欠沉歎一聲：
“可憐了銀雲母子，幾日前的一場大火，把家裏燒了個幹淨，今晨我帶人去撲滅，已經……”
“阿雲怎麼了？！”
姬榭和馮欠顯然是沒有料到姬熠會突然闖進去，齊齊愣在當場。
倒是姬榭速速回神，皺起眉，滿臉嚴肅：“方才你在聽我們談話？”
“阿雲……怎麼了？”姬熠沒有回答父親的質問，強抑住心下的惶恐與急迫，重又問了一遍。
“他死了。”姬榭沒有猶豫，平靜地說道。
“……”姬熠瞬間麵若死灰，神情木然。馮欠心中不忍，剛要出言安慰，姬熠卻似被抽空了魂魄，無力地向後栽倒，失去了意識。
醒來之後已是翌日黃昏，棠遙坐在他的床畔，清俊的目眸中噙著擔憂：
“你可算醒了。”
“……”姬熠頓了片刻，忽然抬起手指，吃力地攥住棠遙的衣袖，用幹澀的聲音說道，“阿……雲……”
棠遙輕輕一歎，伸手在姬熠的發上揉了揉，然後他似乎下定了某個決心，便俯下身來，在距離姬熠耳廓隻有半寸的地方停住，聲音輕得宛如呢喃：
“再等兩個時辰。等到王爺和王妃就寢以後，我帶你去……見他。”
“！”姬熠突然瞪大了雙眸，原本毫無生氣的麵容仿佛一瞬間被染上了萬般色彩。
太好了，他沒有死。
望見他這般，棠遙隻得在心中輕歎一聲，卻把思緒盡數斂在眼底，隻將食指抵在唇前，微笑著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黃昏渲染出巨大的昏暗剪影，一同凋敝了少年孤寂的身形。
夜色已深，棠遙握著姬熠的手，在黑暗中小心前行。不知在王府中走了多久，亦不知自己身處何方，姬熠隻能感覺到棠遙的手很溫暖，與銀雲一樣，卻又有什麼不同。
“到了。”棠遙在姬熠身側低聲說道。
“這是……”姬熠仔細地辨別了周遭的環境，好一會兒，才怔怔地問道，“王府的地牢？”
“嗯。”
“什，什麼……阿雲他……怎麼在這種地方？”姬熠顫聲問道，卻被棠遙止住。
“噓。”棠遙握住他手的掌心緊了緊，遂領著姬熠走了進去。
沒有看守，因為也並非什麼重要刑犯。
昏暗的地牢裏有熒熒火光，棠遙領著姬熠走到最裏麵的那間，隔著嚴實的牢門，姬熠驟然望見了牢內的木床上，平躺著一個人影。
“抱歉，我還是把他帶來了。”棠遙隔著牢門，語調中有掩藏不住的哀戚，然後，他掏出鑰匙，打開門鎖，帶著姬熠走了進去。
人影似乎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冷笑，透著森森寒意。姬熠慢慢走過去，勉強按捺住心底的激動，低聲喚道：
“阿……”
他突然怔住了，停在床前，雙眸死死地盯著那個平躺著、四肢被鎖鏈束縛住的人，瞳中的訝異逐漸轉為驚恐，令他瞪大的目眸占據了一張巴掌臉的大部分。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
整張臉已被嚴重燒傷，早就沒有原本的皮膚，而是一片片焦黃與黑灰交織的腐肉。借著零星燈火，發現他的五官已然損傷得不成形狀，鼻梁、嘴唇與傷痕扭曲在一處，半隻耳朵甚至在大火中被損毀，隻剩下一半夾雜著血肉的可怕形狀。
可就在這樣一張臉上，那一雙目眸仍是清亮，瞳色比榮族的漆黑要淺一些，眸光沉靜到近乎漠然，斜斜地瞥著姬熠，帶著明顯的敵意，仿佛能夠看到他的心底。
“他的聲帶受到灼傷，暫時開不了口。”棠遙溫平的聲音在晦暗的空間裏暈開，竟若刀刃一般銳利。
“……為……什麼要……關著他？”姬熠從唇齒間艱難地吐出不成句的文字，像是在問棠遙，又好似在自語。
“不是想要關著他。隻是一來為了避人耳目，二來怕他如今這般模樣，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棠遙見姬熠似乎隨時都會昏厥的模樣，便伸手攬住他的後背，解釋道，“你可知他是異族人？”
姬熠愣了一下，驀地腦中劃過許多零碎的句子，他憶起了那時父親與馮管家的對話，震驚地轉過頭來：“聽聞官家下令……屠盡南淵異族之人……難道……”
“原本阿雲必死無疑，隻是如姨求我爹保他一命，爹本來在與王爺商量更好的辦法，但是如姨已經先作出了決定。”棠遙口中的“如姨”，正是銀雲的母親。言至此，一貫溫和的他也禁不住蹙起了眉，“異族人與榮族人的容貌有明顯差異，如姨便出此下策……燒毀了阿雲的臉，她卻在大火中喪身了。”
姬熠有些明白了……這位素未謀麵的女子，為了讓自己的兒子活下去，不惜以自焚的形式掩人耳目，亦不惜舍棄兒子的一張臉。
也許現在已經傳出他們母子在火災中喪身的消息，其中細節，自然被棠盛旼掩蓋完好。姬熠不知道銀雲那日以後是如何回到家中，也不清楚他這些時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從棠遙的簡述與自己的猜測中，他明白如姨、棠盛旼，甚至還有自己的父親一同保全了這個少年，盡管是以這樣的方式。
他唯一不理解且深深憎惡的，是那一條屠盡異族人的聖令。
簡直荒謬至極。
“阿雲……”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姬熠的眼眶滑落，沾濕了他的前襟。棠遙不忍，出言勸慰：
“前幾日王爺已經差大夫看過了，也上了藥，雖然燒傷嚴重，總也有好起來的一日。放心吧，有我爹保著他，王爺不會把他怎麼樣的。”
更何況，已經沒有必要了。
“……等他好了以後，會怎麼樣？”姬熠抹掉臉上的殘淚，突然問道。
“也許……王爺會把他送走吧……”
“送到哪兒去？！”姬熠抬高了音量，似乎有些激動，“阿雲已經看不出是異族人了，留在這裏又有何不可？！”
“如此嚴重的燒傷，留在王府隻會引起不必要的非議。”一把沉穩嚴肅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姬熠和棠遙皆愣住，回過頭，看到麵色冷然的姬榭。
“爹……阿雲如今孤身一人，您若讓他離開，他又能去哪呢？”姬熠的音調近乎乞求，“求您讓他留在王府吧。”
“如果你是因為想要人陪伴，大不了在王府開設私學，屆時會有許多與你年紀相仿的孩子與你作伴……”
“我不要！！”姬熠忍不住打斷了姬榭，聲音尖利，微微顫抖，他在床沿蹲下，用兩隻冰涼的手緊握住銀雲的手，像是想要竭盡全力將他微薄的溫度傳遞給他，“我隻要阿雲一個人……”
“……”銀雲瞳中的神色變了又變，終於歸於平靜。他幽深的眸光落在姬熠的臉上，視線灼灼，卻辨不清心緒。
忽地憶起那場大火之中，母親對他說的話。
“雲兒，我們異族人，在南淵這片土地上，是罪人之後。為保他榮族的血統，南淵皇帝不希望我們活下去……可是，娘希望你能活下去，不管是以什麼方式……”
熟悉的溫度從指尖傳來，姬熠感受到他握住的那隻手也微微發力，回握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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