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571 更新時間：20-01-01 03:02
少年輕輕地掀了上衣，消瘦的脊背立即便暴露在微冷的空氣之中了。
銀白的教室顯得尤其陰暗，教室裏的學生幾乎無法看清彼此的臉孔，隻是各自沉默地換著衣服，也有一些換衣服時也不安生，開口同身邊的同學閑聊著。
程澄脫下衣服的時候，不知為何，腰部無意識地發著抖，才能夠見到他那過於消瘦的赤裸背部上滿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青紫色的傷痕，有幾處竟然有幾道仍然帶著血跡的細長傷痕，看了叫人頭皮發麻。
少年的身體上竟然已經能夠清晰地見到一節又一節分明的肋骨。側腰的部位，甚至有一道很嚴重的淤青。
這具身體渾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大概全都是陳澄自己傷害自己時或是被別人傷害時留下的痕跡。
對於一個應當健康成長的孩子來說，眼前的一幕幾乎是令人有些觸目驚心的。
少年沉默地脫了運動服，微微彎腰頭鑽進了單薄的衣服口子裏，套上了原來秋季校服裏穿著的那件白色短袖。
短袖是很久以前買的了，袖口的部位已經被洗到發黃的地步，正麵印著一個很幼稚的綠色卡通人物，睜著一雙青色的通透眼睛，許多部位卻已經出現了十幾條大大小小的線頭和破舊洞眼。
少年的衣服穿到一半的時候，“砰”的一聲，教室的大門忽然被人從外麵大力地推開了。
幾乎所有還沒穿好衣服的男生幾乎都一驚一乍了一下。
“好了沒啊，你們能不能快點啊，都快上課了！怎麼比女生換衣服還慢！”
程澄也被開門的動作驚到了，才低頭穿上了隻穿到一半的校褲。
卻不想抬頭的時候無意間見到大門角落處的一個身影。
他的旁邊還站著一個換衣服的男生，隻是不知道為什麼，門邊上站著的那個女生的目光竟穿透了人與人之間的狹窄的空隙，目不轉睛地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看過來。
那是個身材瘦瘦小小的女生，像是風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女生留著學生發，劉海剛剛好遮住了眉眼，長相很普通，小小的臉盤，臉上戴著一副鏡片很厚重的黑色眼睛，鏡片後一雙呆滯的黑色眼珠，看起來是近視程度已經很嚴重了。
她呆呆地望向這邊，卻也沒有同程澄對視，反而是將呆愣的視線停留在了少年消瘦狹窄的小腹，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
少年穿好了衣服，偏過頭時視線隻是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鍾，那女生才好像察覺到他的視線，麵頰上竟跳上兩抹突兀的淺紅。
少年愣了一下，也對著女生露出一個溫柔、善意的微笑。他微笑的那一瞬，卻不想自己的肩膀忽然被身後的一個男生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
“抱歉。”
略微有些沙啞的少年的聲音響起。
程澄才偏頭，隻見到一個高了自己不止一個頭的少年，大概是經過他的身邊時無意撞到了他的肩，說了一聲抱歉，隨後頭也不回地掠過了自己。
不等程澄說話，少年已經徑直朝教室後門的方向走去了。
“喂，劉醒，你去不去小賣鋪買水？”邊上有個男生在他經過的時候笑著開口道。
劉醒才望向說話的男生，轉頭時卻忽然很快地朝後看了一眼身後已經不再看向他的程澄。
“去。”他才迅速地偏轉了自己視線，聲音顯得格外冷淡，簡短的一個字，語氣沒有任何的起伏。少年的五官尚未長開，表情卻顯得有些冷漠，眉眼處也留有幾分少年的稚嫩，雙目之中卻隱約能察覺到些許日後的深邃內斂，端正的五官在諸多學生的臉孔之中尤其惹人注目。
有女生輕聲同他搭話，他也始終一副不怎麼願意理睬的模樣，冷漠的臉部線條像是無形之中拒絕著妄圖同他搭話的人似的。
越來越多的女生從外麵湧了進來，教室內，男生們大多已經換好了衣服，很快便通通被進入教室的女生趕了出去，一副吵鬧喧嘩的樣子。
程澄也走出了教室，經過教室大門的時候，他和方才那個戴眼鏡的女生擦肩而過了。
大約是錯覺，他察覺到那個女生的視線仍舊是一動不動固執地粘在他的身上。
走廊上，少年一個人站在最角落的地方，也和方才的那些女生似的輕輕靠在防護欄邊上，安靜地俯視著眼底的這個校園。
近年來學校的跳樓率逐漸增高，為了防止學生衝動從走廊邊上跳下去，學校才刻意地修建了這個防護欄，從外邊看上去，就好像一個又一個把學生從外麵罩起來的銀色的鐵籠子似的。
隻不過，嘲諷的卻是，即便學校這樣大肆修建防護欄，學生們的那些令人心驚、令人悲哀的跳樓舉動也沒有停止過。
少年趴在走廊邊上，收入眼中的，是透過銀色的縫隙見到的許許多多的規整的青色綠色，其中仿佛也夾雜著一些不知何時悄然出現的枯黃，以及在教學樓底部緩慢行走的穿著校服的學生或者老師們。
在教學樓底部，所有的人都那樣沉默地低著頭走，鮮少會有人嚐試性地抬起自己的頭注視著頭頂的這一片將他們籠罩在其中的天空。
今天的天，仍舊是深藍的，卻藍到有一些陰鬱，讓人忍不住會心生一些惆悵。
微風也如同往日似的溫柔，卻好像變得一天比一天冷了。
少年在走廊邊上趴了一會，身邊仍舊是很吵鬧的，隻是在微風輕柔的觸碰之中，少年輕輕地閉上了眼睛，頭發微微有些亂，睫毛很黑，輕輕覆蓋在眼瞼上，側臉俊秀的線條卻讓人感到溫柔而安靜。
等到教室之中的女生換完衣服，也是幾分鍾之後的事情了，不過周二的上午第四節課是自習課，所以學生們不必像上主課似的那樣膽戰心驚著。
上課鈴響的時候，程澄已經坐回自己的位置了了，講台上，紀律委員正端正地坐著維持紀律，兩隻眼睛不時在底下的同學的臉孔上掃過。
後邊的垃圾桶味道太重，他看了一會書，不自覺地就出神了。他本是安靜地坐著，忽然想起體育課上因那股恐懼感而變得不像自己的自己，想起眼眶模糊無聲哭泣的那一刻，忽然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一股怪異感。隻是，當少年察覺到他對這恐懼感已經產生幾分熟悉感的時候，忽然輕輕地皺起了眉頭。
他忽然意識到，他必須戰勝這一股怪異的恐懼感才可以，才能夠迎來所謂的遊戲勝利。可是現在他睜開眼睛，對於這個怪異的遊戲卻幾乎有些無法認清了。
不自覺地，他就會陷入這個世界，將所有真實的感受投入，就好像這條不該屬於他的生命真正正正地屬於他了似的。
程澄知道，他隻是借助了陳澄的身體才能夠活著，才能夠呼吸行走，縱使他知道了那張黑色的紙條上還有一個遊戲在等待著他，可是當他望向眼前的任何一樣東西，不論是窗戶外邊這個深藍的天際，窗戶外麵那些青色的草木、嬌嫩美麗的花朵，還是他這幾天遇到的每一張臉孔，一切都已經真實到不僅僅是遊戲這兩個字了。
而他，也不能僅僅將這一切隻當做一個遊戲來看待。更像是，擁有了第二條旁人難以想象、也絕對難以接受的古怪的生命。
少年輕輕撐著自己的半邊臉，眼神變得有些困擾、有些迷惘，大概是五官過於俊秀的緣故，連發呆時給人的感受也顯得和別的人不大一樣。
第四節自修課下課的時候，六班的同學和往日一樣，個個像餓狼似的衝往了食堂的方向，臉上躍躍欲動的表情生動到有些誇張可笑。
教室裏隻剩下了一些不吃飯的學生和帶了便當的學生，三三兩兩圍在一起閑聊或者吃飯。
程澄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了會書，便安靜地偏頭望向了窗外。
少年他的呼吸聲很輕、很淺，輕到像是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李雪，你中午不吃飯嗎？”一旁的位置上，有個女生一邊吃麵包一邊口齒不清地對著另一位女生說道。
“不吃了…懶得去食堂，人太多，上次把我頭發都擠亂了。”
是噗嗤一聲清脆的笑聲，接著便是兩聲、三聲陸陸續續的笑聲，女孩的聲音很悅耳，像是鋼琴琴音似的動聽。
那兩個女生閑聊著，偏頭才望向角落處坐著的少年，目光之中不約而同地產生一些取笑的意味。她們的印象尚且還停留在對過去的陰鬱少年陳澄的印象上，於是她們很快地又笑了，隻不過這一次笑得比剛才要大聲很多，而且純粹是一種布滿惡意與嘲諷的笑容，像是故意笑給程澄聽的。
程澄聽著她們有些尖銳的笑聲，他沒有被怪異的恐懼感侵占，所以也理所當然地沒有做出多麼激動的反應。
大約是饑餓的緣故，他的腹部終於像往日似的產生一種隱隱作痛的感覺，像是胃痛的前兆，隱隱已經有一種尖銳異常的疼痛開始刺破肚皮，要侵襲他的身體。
那兩個女生本來是笑著的，猛不丁聽到角落處傳來一陣很沉悶的肚子的叫聲，偏頭一看，隻見到望著窗的少年忽然緊緊地皺了眉頭，半張側臉上出現一種痛苦的神情，但他從頭到尾一聲不吭，隻是無聲地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捂著胃，默默地忍受侵襲而來的疼痛。
消瘦的指節微微顫抖著，少年本是一隻胳膊支著半邊臉的，忽然那隻胳膊便無聲地放下去了，微微小幅度地晃動，接著他整個人都背對著他們趴在桌子上了。
那兩個女生望著她，笑著笑著，忽然無意識地麵麵相對著，察覺彼此的笑容忽然都變得很僵硬，其中一個甚至忽然紅了臉，然後像最開始那樣發笑時那樣關閉了嘴，也關閉了嘴裏一串串的笑聲。
教室裏，還有幾個學生在吃午飯，看著她們時笑時不笑的舉動，也沒有露出多麼在意的表情，有的一邊看著書一邊吃著便當，也有的幹脆閉眼睡上了。
程澄也隻是安靜地趴在桌子上，他緊絞著雙目，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片黑色陰影，微微咬著唇部，看起來好像隻是睡著了似的，隻是額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沁出了點點的冷汗，順著消瘦的下顎，無聲地墜落到衣領上。
疼痛如果不消減，就證明著他還要忍受十幾個小時，可是他沒有錢吃飯，疼痛要如何才能夠消減呢？
少年的肩膀無聲晃動著，趴在肮髒的桌麵上，到午休結束後的第一節課也沒有再起來。他也想要令自己睡一覺，可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睡，等到下午上課的時候強撐著自己支起身子的時候，整張臉都已經蒼白得不正常了，如同紙一般，後背已經濕了一大塊了。
他隻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地發著抖，沉默地忍受，像往常一樣，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理會他，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將善意的視線投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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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第一二節課是數學課。六班的數學老師叫做李們，今天也五十多了，因為其親切和藹在學生之中得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外號。
“快點。地中海已經走到樓梯口了！”誰能想到，因為午睡剛醒一片沉寂的教室忽然就因為這句話騷動起來了，接著一聲一聲誇張的取笑聲音便已經蓋過了教室裏的所有聲音。
“喂，劉醒，你昨天的數學作業寫完沒。”一個剃平頭的男生轉頭詢問自己後桌。
“沒動。”後桌的少年道，支著胳膊，視線始終投向教室另一邊的窗戶，似乎是在看天空。可從他這個角度過去，見到的卻始終隻有半片深藍，其餘的都被白色的牆壁給遮擋住了。
深藍的天際之上，半片雲霧都沒有，莫名有些空蕩蕩的。於是，他又無意識地將自己的視線投向窗戶邊上坐著的那個安靜的男生。
“第六十二頁倒數第二大題的倒數第一題你會寫嗎？教我一下唄。”前桌道。
劉醒搖頭，視線停留在趴在桌子上的少年的消瘦的背部，視線盡頭的少年也沒有像昨日似的也偏頭望向窗外，隻是一動不動地趴在自己的桌子上，像是睡著了。
“我知道你會寫，怎麼就這麼懶，下周五就要月考了你不知道嗎？知不知道？”前桌憤憤道，轉過身大聲地嘮叨，口水噴了自己同桌的男生一頭發。
“他知不知道關你屁事。傻逼啊你！說話這麼用力幹嘛，老子昨天剛洗的頭發！”他同桌，一個戴眼鏡的男生頓時拔高了聲音吼道。
“你再洗一遍會死啊！！”
劉醒也沒把前桌那兩個的搞笑對話聽進耳裏，才見到趴在桌子上的少年醒了，隻是側過臉望向窗外，一動不動的樣子，和睡著時一樣的安靜。
少年半個月前剛轉來六班的時候他就已經聽說了他的事情，一個從一班掉下來的失敗者，冷暴力以及校園暴力的受害者，他常常見到他坐在角落一個人不聲不響地掉眼淚，說話的時候還結巴得很嚴重，像個女孩子似的，一天裏少年能哭四五回，比吃飯的次數還要勤，卻也始終沒有見過他笑。半個月以來，他也始終沒有多麼關注。
班級裏沒有人願意理他，整天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眼睛縮在頭發裏，連臉也時常看不清。性格也很陰鬱膽小，怯懦到像是隻小老鼠似的。
他最近幾天才無意之間發現，這個以前老是一個人趴在桌子上哭的軟弱家夥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不像以前一樣哭了，做的最多的事情成了看書、發呆，像是終於從隻老鼠進化成為了一個小書呆子。本來他也沒有多麼在意的，隻是某一天他無意之間抬頭，忽然第一次見到少年的側臉。
一下子，大概是視覺上受到的衝擊太強烈，他察覺對少年身上曾經存在的偏見忽然就消失了一些。
少年暴露在他視線之中的側臉很俊秀，眉眼與嘴唇的線條很青澀，也很稚嫩，眼神甚至寧靜到會令人想起淺藍的天空與大海，比起班級之中很多女生也要清秀許多。
他無意之間瞟了少年一眼，又無意間多看了少年幾秒鍾，哪知道看著看著就看了幾節課，作為半個視覺動物，一下子，劉醒發現自己對於少年的大半部分成見都消失不見了，縱使他自己嘴上不說出來。
然後他見到少年一個人一言不發整理自己不知道被哪個玩意撕碎的本子，也不像以前那樣看一眼就哭了，隻是慢慢地撿起來，一頁一頁地整理。
少年轉身視線撞進他眼裏的時候，那是他第一次同少年對視，但劉醒卻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和少年對視了，甚至產生一種很奇怪的緊張的感覺。
他可能是瘋了。
昨天少年偏過頭之後，劉醒沒有再看向他。
隻是第二天的時候，他第一次撞見少年換衣服，見到他渾身的傷痕、消瘦的身體和一如昨天般的安靜眼神，甚至是此時此刻，他隻是一個人安靜地趴在桌子上，不知怎麼的，他忽然覺得這個總是受欺負挨打的小子有些可憐。
上一節體育課的時候，少年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哭了，莫名其妙的，隻是因為遲到了幾分鍾，六班裏幾乎每一個人都笑出聲了，但是劉醒沒有。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少年的那張表情有些壓抑的哭泣的側臉，他怎麼也笑不出來，反而感到悶悶的。
可笑的卻是，即便同班了半個多月，即便他對少年產生了一點憐憫，到現在了他連這家夥的名字都不知道。
劉醒思考著，忽然伸手拍了拍前桌的背，看向了窗戶邊上的少年，問道：“他叫什麼？”
前桌林飛還在跟同桌打鬧著，抽空才轉了頭，順著劉醒的視線探了過去，看見了視線盡頭的少年，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你說一班降下來那小結巴？好像叫…叫什麼陳澄吧。”
說著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同桌的胳膊，問道：“喂，小四眼，咱班新來那小結巴叫啥呀，是不是叫陳澄！”
“滾！媽的，別叫老子外號！”
“注意口水！注意口水啊四眼！！”林飛一邊狂笑，一邊用手捂著自己的半張臉誇張地說道。
“不過，怎麼忽然有空想了解這玩意兒了？聽說這小子可不是什麼好玩意，前幾個星期還挨揍了，聽說纏著個初三的女朋友，被她男朋友給揍了一頓。人也得罪你了？”鬧夠了，林飛才問道。
劉醒目視前方，“和你有關係？”
“嘿，兄弟，怎麼轉眼翻臉就不認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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