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緣起棲霞  第四章 煙水青衫再遇浥塵閣

章節字數:4426  更新時間:19-09-23 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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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宣被白茂安排在了北苑,屋子裏很幹淨,陳設也很簡單。白茂道:“你以後就住這間屋子吧。”

    “我娘呢?”陸宣眨著大眼睛問他。

    “你娘……”白茂從方才起就一直在想該用什麼理由來騙他,現在陸宣這麼一問,他發現之前編排好的那些理由好像統統都站不住腳了。

    陸宣道:“大師伯,我娘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麼會呢?”白茂怕他多想,哄道:“你娘她隻是有別的事情要去做,先將你托給我一段時日。”

    陸宣又問:“大師伯,我娘她是不是要死了?”

    他說得這麼直白,一下子讓白茂無從接話。陸宣又道:“我好幾次都看到了,娘會咳血,可是我不敢問,我怕她心裏難受……”他的聲音越說越小,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可他忍著,就是不讓眼淚落下來。

    沒有父親,十五年來隻能與母親相依為命,他很早就發現了自己的不同,幼時不懂事,總嚷著要爹,可陸詠隻能望著他出神,永遠隻用那句“這亂世不太平,你爹爹去懲惡除奸了”來敷衍他。

    於是到後來,他也不再問了。那時候雖然過得有些苦,但陸詠總是把笑容帶給他的,便漸漸覺得,沒有爹也沒什麼要緊的。長大一些後,陸詠教他習武,他樂此不彼,一直到後來離開蓬萊回到陳唐,日日和陸詠在江湖中風裏來雨裏去,他都不覺得苦,那是他覺得最快樂的時光。

    白茂見他忍得嘴唇都要咬破了,輕輕摸了摸他的頭,心道這孩子被陸詠教得太懂事了,本該桀驁不馴的年紀,卻硬是將一切埋在心裏,微微歎息,道:“別難過,大師伯和二師伯會好好照顧你的。”

    陸宣點點頭,含著淚問他:“浥塵師兄呢?我看他吃飯的時候,好像很不高興。”

    白茂道:“怎麼突然問起他呢?”

    陸宣擦了擦眼眶裏的淚水,道:“我下午迷了路,是浥塵師兄帶我走出去的,他對我也很好。”

    白茂笑道:“你二師娘一個月前過世了,他隻是心中難過。”

    陸宣“哦”了一聲,接著道:“難怪他一身白衣,原來是在為他娘守孝。”

    白茂點頭道:“正是如此,所以他若是對你使脾氣,你不要怪他。”

    陸宣道:“他沒有對我使脾氣,他是個很好的人。”

    白茂心道那可說不準,又暗暗一歎氣,以後可得好好留意這二人。陸宣又聽了他幾句囑咐,直到白茂的腳步聲徹底聽不見,這才偷偷溜出了屋子。

    來的時候,他一直記著路,沿路走到前廳後,又往南苑那邊去,那是白氏本家住的地方。

    天色漸暗,等到進了南苑後他才想起來,之前在這裏麵繞得暈頭轉向的,自己早就不記得該怎麼去浥塵閣了。他有些苦惱,有白昕帶著他走,他就全然忘了要記一下路,萬一再次誤入那個陣……

    陸宣突然精神一振,要是他再次誤入了陣,白昕肯定會知道的,想到這裏,他打起精神來,準備繼續往前走。

    肩上不知被誰拍了一下,驚得他一個機靈,迅速回身一看,原來是白曦。見他手中提著一個食盒,陸宣問道:“熹文師兄,這是什麼?”

    白曦道:“方才用飯時,我看浥塵沒怎麼動筷,便給他送一碗羹來。”說完又問他:“父親不是帶你去北苑了嗎?你怎麼又來這裏了?”

    陸宣便道:“大師伯說二師娘過世了,浥塵師兄心中難受,我想來看看他。”說完後自己也有些吃驚,他其實並不是因為這些才來。

    深深一想,陸宣覺得,大體還是因為白昕對他好,所以自己也想千倍萬倍地來回報他這份好,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別人對他好一點點,甚至隻是給他一個微笑,他就會記住很久,恨不得掏心窩來對那人好。再有就是,白昕如謫仙一般的氣態,讓他忍不住多看幾眼。

    白曦心中明了,對他道:“那你便隨我來吧。”

    陸宣謝過他,主動從他手中接過食盒,道:“不如我來拿吧。”

    白曦隨他去,打著燈籠在前麵為他引路,不消一盞茶的工夫就到了。

    天已經暗了,白昕屋中亮著燈,隔著薄薄的紙窗,陸宣看到窗戶上印著一個細長的身影。白曦隔著門喊道:“浥塵。”

    窗戶上的剪影動了動,似乎轉過了頭來,道:“二哥有事嗎?”

    白曦道:“我看你下午沒怎麼吃,送點東西來作夜宵。”

    剪影慢慢變小,漸漸消失不見,然後聽到“吱呀”一聲,白昕打開了門。陸宣提著餐盒跑到他跟前,道:“浥塵師兄,趁熱吃吧。”

    白昕不為所動,甚至連正眼都沒有給他一個。陸宣想起白茂跟他說過的話,一時不知再說什麼,轉過頭去看了看白曦。

    白曦將食盒重新拿過來,拉著白昕往屋內走去,輕聲道:“多少吃一點。”

    白昕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餘光看到陸宣正要踏足進來,突然喝他:“我讓你進來了嗎?”

    他的聲音突然提高,還夾雜著深深的怒意,嚇得陸宣一哆嗦,馬上將腳收了回去,呆呆地站在門外不知所措,仿佛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白曦也被他這舉動給驚了一下,見他雙手成拳,嘴唇顫抖,額頭上的青筋都隱約繃起,甚至連眼睛都是紅的。他馬上給陸宣打了個手勢,又撫慰白昕道:“早些歇息吧,我先走了。”

    直到走出南苑,陸宣整個人都還是懵的。饒是白茂之前提醒過他,他還是沒想到白昕的反應如此激烈。然後他想,是不是白昕不喜歡外人進他的屋子?

    白曦道:“其實也不是這個原因。”

    聽到白曦的聲音,陸宣這才意識到他把剛剛心中想的事情給說了出來。既已如此,他幹脆又問道:“那是為何?今天下午的時候,浥塵師兄還對我笑、給我道歉、為我引路的,怎麼突然就這麼生氣呢?”

    白曦輕輕歎氣,心道,那還不是因為你是陸師叔的兒子,他一開始的時候不知道,對你與常人無異,後來知道了,自然就恨屋及烏了。可這些話,他怎能說得出口?隻道:“你記著,以後少到他跟前晃悠,如果有事情,你隻管來找我就好,別再去浥塵閣了。”

    陸宣不解:“為何?”

    “你以後自會知曉。”白曦不知如何解釋,幹脆跟他打起太極來不做解釋,轉移話點道:“你知道我們白氏一族的族譜嗎?”

    陸宣果然被他吸引過去:“娘給我講過一點,但我還是不大清楚。”

    兩人就著一旁的石頭坐下,蟲鳥低鳴,月下夜談,倒也頗有一番滋味。

    白氏最開始的時候,一連三代,都是行的仕宦武職。到了第四代的時候,白家家主突然便辭了官職,帶著一家上下離開了江寧,並再三告誡家中子輩,不可再入朝為官,否則將有滅門之災。

    第四任家主有兩個兒子,當時雖然不懂父親為何行事如此突然,但還是答應了。於是第五代子孫都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到了第六代這對堂兄弟的時候,事情發生了轉變。與陳唐接壤的北晉屢次來犯,白氏先祖是武將出身,對族中子弟也要求甚嚴,白氏後來雖然不在朝野,可先祖的武將之風卻是原原本本地傳承了下來。白家上下,無人不是武藝高強。

    這對堂兄弟中,長者名叫白靂,他不願自己的一番武藝就此埋沒,又氣憤外族侵國,於是不顧先人的囑咐,毅然決然地參了軍。在與北晉的長久對抗之中,立下的戰功之多,讓他在不過五六年的時間內便被封做了鎮北大將軍,此後一直駐守著北方,他手下還有一批優秀的將士,人稱白家軍。

    幼者名叫白霆,正是白茂、白芾之父,白靂決心參軍時,曾希望白霆與他一起建功立業,可白霆記起先人的話,猶豫之後拒絕了他,後來成了一名鏢師。

    白靂在武場上混得風生水起,他過世之後,長子白苒承襲了他的位置,繼續駐守北方,對抗北晉。次子白蔚是京師統帥,負責整個江寧的安危。

    白霆則在走鏢途中結識了許多江湖中人,不少俠士欣賞他的爽朗大義,即便不曾深交,卻在提起他時,心中也是肅然起敬。後來,他在江寧城外的棲霞山自立一派,以漫山楓葉為引,創製了驚豔絕倫的血楓繁花,並以此響譽江湖。後來仙去,便由長子白茂接替了宗主的位置,次子白芾輔之佐之。

    無論是廟堂還是江湖,白氏的第六代都可謂是光耀至極,遠遠超過了前三代的輝芒。白氏的子弟們一開始都對先人的遺命很是忌憚,後來見到白靂建功立業、光耀門楣,心中皆是羨慕,加之又是壽終正寢,後人們便漸漸開始懷疑起先人的那句遺命來,紛紛認為先人危言聳聽。於是,自白靂在朝堂站穩腳跟後,白氏之內,不論是直係還是旁係,但凡身上流著白氏的血,都爭先恐後地參了軍,亦有轉從文職,依舊靠著白靂這棵大樹乘涼。

    白茂也曾動過參軍衛國的念頭,卻被白霆瞪著眼給堵了回去,然後他嚴令告誡這兄弟二人,先人自有先人的道理,莫要空想虛無之事。且自此之後,與白靂一脈的走動逐漸減少,以至於到了白昤、白昕這一輩,兩人甚至都沒見過白苒白蔚的麵,更不消說認識江寧白府的其他親眷了。

    反觀江寧白府那一方,也是如此。曾經的骨肉至親,到現在已經變得相逢不識了。

    陸宣這才知曉,原來白氏的族譜這般複雜,難怪母親不與他多講。他細細想了想白氏與自己同輩的這一代。

    白茂的長子白昤,字沛兮,晚飯時,他與白昤在桌席上簡單對話過幾句,覺得白昤談吐文雅,聲音柔和,比起俠客,他更像是個溫文賢爾的雅士。其妻秦氏亦是聲音細軟,待人溫和,許是因為次子早夭的原因,她的眼中時常帶著一絲愁倦。

    白曦雖非白茂親生,卻也是入了族譜的,因此也隨著住了南苑。比起白昤的溫柔和煦,他更多了一分謹慎細膩。但凡見到他,他都是一臉微笑,讓人如沐春風。

    至於白昕,兩人也不知怎麼說著說著便將話點引到了白昕身上。白曦道:“嬸嬸過世前,浥塵是愛鬧又愛笑的,整天變著法子想著怎麼玩,為了逼他讀書,叔父給他請過不少先生,專管他一人,可這些先生最後都被他氣走了。”說著便問他:“我聽說你下午誤入了惕書醒文陣?”

    陸宣點點頭:“是啊,我在裏麵一直出不來。”

    白曦笑道:“這個陣啊,也是他玩出來的。他這個人啊,若是逼他讀書,他便會想法子來偷懶,因此為了避免叔父突然造訪,殺他個措手不及,他便在浥塵閣外麵設了個小陣,隻要有人踏足他的院子,根據屋內對應的設置,他馬上就知道有人來了,於是便拿起書來,佯裝看得正認真。叔父又何嚐不知道他那點小心思?卻每次都對他無可奈何。”

    陸宣聽著也笑了:“我看浥塵師兄一臉謙和,卻不想他還是這樣一個人。”

    “可不是嗎?”白曦道,“後來他專門為這個陣起了個名字,叫做惕書醒文,意思就是警惕他讀書,提醒他作文,因為叔父又來巡查他了。”

    陸宣笑得更大聲了:“可偏偏,這名字聽起來又挺正經。”

    白曦點頭道:“是啊是啊,後來他為了試驗自己對奇門遁甲的理解,便把惕書醒文陣的範圍擴大了,將整個南苑都罩在其中,又分別在各個院子設置機關,如此一來,他房中哪處的機關一起,他就知道哪個院子裏進了人。”

    “最開始的時候,他等叔父入了南苑後,將惕書醒文陣設成了環狀,惹得叔父在裏麵兜了好半天。後來總算破了他的機關,叔父氣得將他關了三天宗祠,還讓他消去惕書醒文陣,他自然是不會同意的,兩人就一直僵持了好久。直到有一次,南苑進了賊,那賊在裏麵也繞不出去了,於是我們不費一兵一卒就抓住了,叔父那時的臉色才好了些,二人漸漸有了緩和,叔父也不提讓他撤去惕書醒文陣的事情了。”

    陸宣恍然大悟:“難怪他一開始以為我是偷兒,原來隻有外人是繞不出去的。”

    白曦道:“正是如此呢。浥塵雖然不喜歡讀書,可但凡是他看過的東西,他都能熟稔於心,很是聰穎,設下惕書醒文陣的時候,他還不到十歲。”

    陸宣吃驚:“這麼厲害!”

    “他一直都是很出色的,偏偏太愛玩。隻有嬸嬸說他幾句的時候,他才稍作收斂,安安靜靜看幾日書,幾日之後,又是之前的模樣。於是嬸嬸常說浥塵一點都不像她親生的。”說到這裏,白曦微微黯色,“嬸嬸走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整天關在屋子裏不出去,不對任何人說話。”

    陸宣聽到這裏,也想起自己的母親來,低聲道:“出了這種事情,誰又能高興得起來呢?”

    白曦歎了一口氣,道:“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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