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20 更新時間:20-03-08 14:04
“陛下,晉地前幾日傳來急報,遼國頻繁侵擾邊界幾郡。”
儀正殿內,同知樞密院事趙覽閱雙手呈著一份加急快報,這位已過古稀之年的老臣早就滿頭白發,此時正焦慮不已。
當初,陳有安拗不過陸宣,隻得暫時同意他辭去知樞密院事一職。此後也一直沒有再給樞密院指派新的正官,隻讓趙覽閱這個副官先頂著一二。他知道陸宣的才能,也從未看輕過他,這麼多年下來,陳有安看遍朝野,始終找不到一個比陸宣更適合擔當此任的人。
好在伐晉之後,陳唐動亂已消,平和如初,晉地也在陸宣的打理下漸漸有模有樣起來,故而這些年下來,樞密院缺個正官倒也暫且沒多大的影響。
每每想到這裏,陳有安都暗自佩服自己已經過世的父皇,陸宣雖然算顆棋子,可也是枚忠心忠勇、為國為民的帝王孤子,先帝的眼光著實不差。
一旁的秉筆內臣從趙覽閱手中接過急報,呈送給龍椅上的君王。陳有安快速地掃完後,想也不想就道:“那就讓傅敏掛帥吧。”
“陛下,臣覺得不妥。”禦史中丞唐子毅本是來上呈之前的一則皇家案宗,此時退守在一旁聽了君王此言,有些不大讚同,“軍中前不久就傳出敬國公縱容手下貪贓軍餉,況且趙王殿下與他親厚,陛下還是得多多留意才是。”
老敬國公前年過世了,唐子毅口中之人,正是承襲了爵位的傅敏。而另外提起的趙王,則是殤帝陳有寧唯一的親子陳嘉。
趙覽閱縱橫官場數十年,早就磨成了老滑頭,他一直都知道眼前的這位皇帝陛下極其器重陸宣,知樞密院事一職也是特地為他而留。念著陸宣與傅敏私底下的交情,他便大著膽子為其說了一句話:“貪贓軍餉之事不過是捕風捉影,沒有切實的證據,不能作數。”
唐子毅道:“也總不至於是空穴來風,蒼蠅可不叮無縫的蛋啊。”
另有一翰林院的臣子道:“臣認為唐大人所說在理,何況前幾日,臣還聽聞敬國公狂妄自大之言,如今趙王殿下三天兩頭就往敬國公府跑,您看這……”
再往下是何意,幾人都心知肚明。
“朕知道了。”陳有安疲憊地揉了揉眼睛,對幾位臣子擺了擺手。他待傅敏一向親厚,此事朝堂內外無人不知,唐子毅見他似有推卸回避之態,堅持出聲:“陛下……”
陳有安的音調略帶提高,直接打斷:“朕說朕知道了!”他目色深沉地看著幾人,簡短的幾個字就堵住了唐子毅欲說的言語。
“召白晗回朝,讓他掛帥吧。”陳有安垂眼靜思片刻後道。
“是。”趙覽閱得了確切的回答,恭敬地回答著。
每日例行的朝後覲見在君王的默然中冷下了場,三人麵麵相覷,偷偷遞好了眼神後,齊聲道:“臣等告退。”
陳有安手一揮,秉筆內臣明白了意思,也跟著幾人一起退離大殿。
殿內總算安靜了下來,陳有安靠在龍椅上輕輕閉眼,腦中盡是前幾日冬至宴時,傅敏與陳嘉談笑風生的和樂場麵。他心煩意亂,順手拿起禦案上的茶剛剛一抿,立刻皺眉,高聲道:“來人!”
當值的宦臣就守在殿外,聽到他這聲疾呼,立刻小跑過來,“陛下有何吩咐?”
“換盞茶來。”
宦臣匆匆忙忙就退了出去,陳有安拿起一本奏折來批,抬眼就看到“敬國公”三個字,心中厭燥得迅速合上奏折,往禦案上重重一摔。
他緩緩起身走到殿外,突如其來的寒風吹得他抖了抖身子,不自覺地捏了一下毛裘領口。在這皇權最大的深深禁宮,他看到天色昏暗,宮城上空一片蒼烏。
有細小的白沫從天而降,陳有安發呆一般望著這森嚴的層層宮牆,驀然驚醒,下雪了?
至正十四年的初雪。
他站在簷下,看著這雪慢慢變大,看著黛瓦上的積雪漸漸增厚,看著蒼穹大地罩滿白霧。
“阿敏,你究竟在想什麼?”他愣愣地自言自語,心中開始出現一條細小的鴻溝。
當天下午,傅敏就冒著雪來了,脫口而問:“晉地那邊我都守了七八年了,你想打遼人,怎麼不讓我去呢?”
陳有安道:“這不是年關將至,想讓你好好過個年嗎?”
傅敏看著他低頭批紅的認真模樣,忽然道:“我沒縱容我手下的人貪汙軍餉。”
陳有安頭也不抬,“我又沒說是你,你急什麼?”
傅敏反問一聲:“真的?”
“嗯。”陳有安放下朱筆,靠在龍椅上看他,“嘉兒似乎越來越黏你了。”
提起這個,傅敏笑道:“他很聰明,也好武,我隻隨便點他幾句,他就能自己悟透很多,是個難得的將才,若是多加引導,以後定然是個帥才。”
陳有安並沒有順著他的話去說,反而是與他談起了另外一件事,“所以你希望我再封他為晉王,和你一起去晉地打遼人?”
傅敏道:“遼人猖獗,又凶蠻無理,等我日後打不動仗了,不能給你守天下了,總得要個人來擔著晉地的邊界吧。陳嘉是我看著長大的,難得聰穎,日後太子即位,也是一條左膀右臂。”
陳有安鎮定地瞧著他,直讓傅敏渾身有些不自在,問道:“怎麼,我說的有問題嗎?”
“這麼多年了,有句話我還是想問問你。”陳有安心中慢慢地拿定了主意。
傅敏道:“想問就問,咱們不是知無不言嗎?”
陳有安遂問道:“你待嘉兒好,究竟是因為你方才所言,還是因為愧對於他?”
傅敏臉上的笑微微一滯,避開了眼神,“一半一半吧,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
陳有安又問:“當年之舉,你後悔嗎?”
傅敏開始詫異起來,“你這是什麼話?”
陳有安看向窗外,淡淡道:“有人跟我說,你之所以為嘉兒請封晉王,之所以要帶他去晉地,是因為你想在晉地自立為王,想借用嘉兒這個殤帝之子的身份另立新廷。”
傅敏的聲音在不知覺中帶上了隱怒,“你信?”
陳有安搖頭,“我不信。可我若是不了解你,隻怕真的會信。我這話什麼意思,你明白了嗎?”
傅敏冷笑,“這就是你任用曉和而不用我的原因?”
陳有安道:“借用你的一句話,一半一半吧。”
兩人皆沉默了下來,見他臉上陰鬱,陳有安又道:“離嘉兒遠一點。”
傅敏滿眼的莫名之色,“當年的事情除了你我,再沒有第三人知曉了,如今朝堂安穩,又已立了太子,你究竟還在擔心什麼?陳嘉不過隻是個十七歲的孩子,他能威脅到你什麼?”
陳有安沒有任何解釋,隻是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離他遠一點。”
傅敏被他這個態度給氣著了,腦子一熱,“陳有安”三個字脫口而出,繼而道:“當年的事不是你出手做的,你心裏自然坦蕩,可是我呢?你有想過我這十四年來是如何的煎熬嗎?我是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所以我心裏有愧,我想善待他唯一的孩子,我想盡可能地彌補自己犯下的過錯!”
“我說過我不會做對你不利的事情,如今教養陳嘉也是為了你的兒子,也是為了你陳氏的天下!你如今萬人之上,就連這一個孩子都不願意放過嗎?若非當年,今日的他或許也是太子,你不要忘了,你這個位子是怎麼來的!”
陳有安脖子上的青筋暴顯,手掌狠狠地拍了一下身前的禦案,怒氣衝天:“學會威脅了是不是?你這是在提醒我,沒有你這位功臣,就沒有今天的我是不是?”
哪壺不開提哪壺,傅敏見他動了氣,心中懊悔自己嘴快,頓了頓後,軟下聲音來:“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陳嘉畢竟是你的親侄兒……”
“就是因為他是我的親侄兒,我才要多做提防!”陳有安打斷他,“算了,你先回去吧,咱們都好好地靜一靜。”
傅敏立在原地不動,眼中目光直直,“我都說了,太子已立,陳嘉對你們父子沒有任何威脅,我隻是想彌補一下我對他的虧欠和心裏的歉意,才想求你讓他去管理晉地。那邊我很熟,一應事態都在我的掌握下,他翻不了天,不過是當個戍守邊境的將官罷了。”
陳有安道:“你這麼想,可不代表他會按照你規劃的路來走。你可別忘了,他是誰的種。你現在還在,我也還在,尚且能夠壓製他一二,若是太子即位後呢?他在邊防手握重兵,京中隻一個憨厚和善的天子,你知道日後會發生什麼?”
“他不會……”
“再倘若,他知道了當年之事呢?”
兩人同時開口,傅敏先是一怔,馬上聽出了這弦外之音:“你不信我?”
陳有安撐著下頜,定定地看著他,“我隻是怕還有漏網之魚知道這件事。”
“不會,當年做事的都是我的死士……”
“離他遠一點。”陳有安不欲再跟他糾纏此事,下了逐客令:“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說這句話,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一場談話,卻是不歡而散。
臨近年關,晉地邊界處傳來了驅遼的捷報,陳有安心情大好,卻在連看了幾封奏折後,臉色逐漸轉黑。
本本奏折上,參的都是傅敏擅自提拔軍將,增買良田等事。
陳有安越想越氣,怒不可遏地摔出了這幾本奏折。伺候在側的秉筆內臣嚇得立刻跪下,低頭大著膽子斜眼瞧了瞧離得最近的一本,隻見上麵依稀寫著“……敬國公獨斷專行,私收賄賂……使趙王屢次入府”等字樣。
“你下去吧。”
秉筆內臣總算等來了這句話,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陳有安眉頭深鎖,心裏迅速閃過一個可怕的想法。
除夕之夜,宮中照舊設宴款待皇親國戚。酒過三巡,陳有安推說身體困乏,先行離了場。臨走之前,他給身邊的宦臣使了個眼色,目光直指殿內一隅的傅敏。
儀正殿內,陳有安正襟危坐,不一會兒就聽到外麵的宮人道:“敬國公安好,陛下正在殿內等著。”
“有安!”殿內無旁人,傅敏用一貫的稱呼叫他,“找我有事?”
“嗯。”陳有安指了指桌上已經布下的酒菜,朝他招手,“好久沒一起喝酒了。”
“我說你這次怎麼退得這麼早,原來是想偷偷喝小酒啊。”傅敏走過去,在他的對麵坐下,也不客氣,提了筷子先夾了一顆花生米吃下,笑道:“倒讓我又想起了以前在安王府的時候。”
陳有安給他斟酒,自己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道:“是啊。”
傅敏舉起杯子一飲而盡。
“你想不想,再做回文臣?”陳有安沒有給他添酒,而是無緣無故地問了這麼一句話,繼而又補充了三個字:“中書令。”
“若是以前,我倒還會考慮考慮,隻是現在嘛……”傅敏笑著搖搖頭:“不了。”
陳有安藏於桌案下的手指忽地一顫,問道:“為何?”
傅敏又吃了一口菜,道:“上過戰場,殺過外敵後,我身上的血就徹底沸騰了。若要再轉文臣,日日對著一摞摞書稿,我靜不下心來。”
陳有安的五指漸漸緊握成拳,提起酒壺來,不動聲色地按下了壺上的一個機關,然後慢慢地給他續酒。
傅敏不疑有他,再次飲盡後不過十數聲的工夫,腹間忽地一陣絞痛,嗓子眼繼而一陣腥甜,一口發黑的濃血自他口中噴射而出。
“你……”
他看著對麵神色平靜的人,頓時什麼都懂了。
狡兔死,走狗烹。他當初對眼前人說的這六個字,竟然完完全全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嗬嗬……嗬嗬嗬嗬……”傅敏低低地笑了幾聲,“真是沒想到。”
陳有安看著他嘴角未凝的血漬,淡淡道:“我不會對你的妻兒動手,你死之後,我會讓攸霖承襲你的爵位,對外,我會聲稱你是因急病而猝亡。”
傅敏想起陸宣曾對他提過的那些遠離君王的婉勸之詞,冷冷地自嘲了一下,撐著最後一口氣,自言自語一句:“三十八年了……”
“是,已經三十八年了。”陳有安自然聽懂了這幾個字背後的含義,“念著這三十八年的情分,我隻要你一條命,不會連坐。”
傅敏淒慘一笑:“當年,我為了你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卻沒想到今日……你竟然因為那些空穴來風的閑言碎語……想要我的命……”
“一直都是我錯了,我當你是從前的你,所以十四年來……我也一直是從前的我。可是沒想到啊,我拿你當摯友,你卻隻當我是臣子……”
陳有安避開他灼熱的目光,道:“就當我這輩子對不起你,如若有來生,我加倍還你。”
“嗬……”傅敏胸口一震,猛地又咳出一口血來,隨之整個身體向前一衝,倒在桌案上一動不動。
陳有安這才敢移動眼神。看著傅敏已經氣絕的屍身,他眼中似有瑩光閃過,強忍了半刻,慢慢地滑下了一滴淚。
淚光朦朧中,他看到外麵的夜空中綻放了一朵璀璨的煙火,瞬間照亮了整片星河。記憶回轉,仿佛自己四歲與他在宮中初見時,也是在這樣的除夕煙火宴上。
那一日,尚樂姑姑帶著比他小一歲的傅敏進宮入席除夕晚宴,其間發生了什麼,如今已經不大記得細節了,曆曆在目的也唯有稚兒嘴邊那一抹真誠又天真的笑容。僅有此一幕,陳有安記憶猶新。
宮宴上熱鬧非凡,皇親國戚們依席而坐,母妃身份卑微,不配入席皇家盛宴,可他就不同了。宮人領著他坐在了一案之後,他當時年紀小,看著滿殿的天潢貴胄,心中惴惴不安。忽然就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年方三歲的小傅敏笑眯眯地遞了一塊玫瑰酥過來,對他道:“哥哥,吃!”
那是他第一次叫自己哥哥,亦是最後一次。
後來,先帝便讓傅敏進宮做皇子們的伴讀,他那時候矮矮胖胖的,走起路來都有點搖搖晃晃,卻在見到自己時,笑得眉飛色舞。
因著年幼,還未取字,他便跟著長輩們一起喚他“阿敏”,時至今日,私下無人時,這個稱呼從未有變。
陳有安以掌撐著桌案緩緩站起,走到窗邊去望著漫天的火樹銀花,眼中空餘寂寞。
“阿敏。”他輕聲喚了一下,仿佛閉上了眼,身邊依舊有一人並肩而立。
“再叫我一聲哥哥吧。”
江山社稷盡在腳下,可在這高不勝寒的權力中央,中年君王的心中一時空洞無底。
“與其今日,倒不如當初任他對我們動手……”陳有安低呢幾句,“你的膽子為什麼要這麼大,當年如此,如今又是如此……”
“要是能回到十四年前,我斷然不會再同意了。多想你能再陪我看看煙火,看看明日初起的新月……我們究竟是怎樣,居然走到了現在的局麵。若是可以,十四年前即便是死,我也願意與你一起……”
陳有安抱膝孤坐牆下,望著那邊燈火通明處傅敏已經漸涼的屍身,心愈來愈沉。他不知道自己的帝王之命還有幾載,他能做的,僅有為儲君拔除前方的荊棘。可是偏偏,傅敏隻認死理,非要做這隻攔路虎,非要在未知的前路上埋下隱患。
道不同,如何為謀。
煙火轟鳴聲不絕於耳,隱約間,似乎還能聽到宮外百姓的朝賀聲。陳有安木然地望了望月亮本該升起的地方,卻驀然記起今夜是三十,即便是晴空大好,也是很難見到一點月色的。
他沉沉地吸起一口氣,在這牆角一隅默默垂淚。往後餘年,深宮鎖院,唯有長梆聲裏的綿綿黑夜永伴此生。錯恨悲秋,花殘葉落,他終究還是成了那獨一無二的孤家寡人,繁華謝後,雁去不留聲。
作者閑話:
這就是傅敏的結局,他是這本書裏除了倆兒子外,我最喜歡的一個角色了,可是曆史使然,君臣之間不會有亙古的摯交,所以我不得不把傅敏寫死。
陳有安成為孤家寡人是個必然事件。
誰叫他是個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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