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藍焰火﹒上部  26、玻璃城

章節字數:4307  更新時間:20-08-06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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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玻璃城

    沒人性的遊泳館,從初一到初五都休息,那我上哪兒去?我渾身的精力怎麼發散?日子怎麼打發?我絕不是一個可以光吃不消耗的男生。

    體育場館的服務真次;

    過年,真他媽的操蛋!

    我在公寓區遛了幾個來回,沒轍,最終還是選擇去“南悅坊”。一進去,我就嚷著,打牌打牌,有拍檔嗎?昨兒我輸慘了,今兒我非扳回來不可!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出一副特別糙的樣子,那麼大聲說話,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剛要坐下來抓牌,凡凡說:“洗去手,把昨晚的晦氣先洗掉。”等我洗完手回來時,他已經替我抓了一副牌,並對我說,“多好的牌,好好打。”

    凡凡坐我身邊,偎著我,我有點忌諱,但又不好明說,故意趁出牌的機會讓開他。凡凡不時指點我該打哪張牌,叫他一摻和,頭倆局我還真贏了。

    他那天穿了件黑白紅三色的賽車手夾克,特別酷,我雖然沒拿正眼瞅他,可眼睛的餘光並沒把他漏了。想起他“我會讓你愛上我的”這話,禁不住趕緊收一收自己遊離渙散的神思。

    這真是個活色生香的地方,滿屋子的男孩氣息,滿屋子筋肉棱棱的胳膊腿,要是好這一口,這地方待著就太受用了,早晚要迷醉在裏頭,一頭栽下去,再也起不來。

    其間,來了倆客人,看起來和“坊”裏的小哥們都挺熟,打頭的那瘦高個特別娘,安哥問他做什麼?他一點不避諱,嬌聲說:“我們剛才在家做過了,做得好煞,現在就想做個足療,解解乏。”

    我打牌的位子正對著門,門敞著,能看到過廳,循著聲音,我憋不住看了一眼瘦高個,順帶還看了眼他帶進來的那男生。那男生長得比較方正,不說話,看上去像是瘦高個的“比愛夫”,但顯然要比瘦高個年輕許多。我抬頭看他們的時候,瘦高個也看見了我。他眼睛真賊,一進來就不停地四下遛。

    瘦高個問安哥:“來新人啦?也不給我引薦引薦。”

    安哥趕緊說:“不是。住同一小區的孩子,找凡凡他們玩兒呢。”

    瘦高個踱到休息室門前,偎著門,審視我,良久。

    我雖然沒抬頭,但能感覺到他兩眼睛死死盯著我看,頓時,感到渾身都不自在。

    少頃,瘦高個走到我跟前,特別不講理地用手掰過我臉:“好靚的盤兒。”霎時,我看見一張粉白粉白的臉,一雙花哨而迷情的眼睛,眼珠子不是純黑的,像白內障病人那樣,蒙著一層淺色的翳。瘦高個年紀不輕了,臉上的皮膚已經呈顯出中年男人的鬆弛,但皮色卻嬰兒般地白皙,兩腮甚至透出淺淺的紅暈,這種白裏透紅又全無光澤的亞光效果出現在一張本該說並不醜的臉上,給人特別不舒服的感覺。

    我從他手裏強開,糙聲對牌友嚷道:誰出的同花對子?!不帶這麼打的!

    瘦高個不管我什麼狀態,徑自把手放在我肩上,問:“住幾號樓啊孩子?怎麼沒見過?”

    我還真沒見過男人有這樣的,存心把聲音和語氣調節得無比嬌柔,權把自己當女生支配了。凡凡見瘦高個那樣,趕緊替我回答:“小鈞住七號樓——”

    我給了凡凡一眼,幹嗎要把我名字連同住的樓號一股腦兒全告訴他?其實,凡凡說不說都不是個事兒,住一個公寓區,以後撞上怕是在所難免。

    一小哥誇讚瘦高個脖子上圍巾好看,算是替我解了圍。那是一條碎花的綢圍脖。瘦高個提溜著小碎花說:“好看吧?過年嘛,圖個鮮亮喜慶。其實很便宜哦,戴我身上效果不錯是吧?”

    哦靠!我真的被膩著了。

    安哥安排倆小哥給他們做腳去了,牌桌上又進行了一次新的大換班,我突然就感到沒心思再打牌,好像被什麼狠狠惡心了一下,心裏頭特別不是滋味。

    我獨自踱到過廳,在沙發上坐下來,點上煙。隨手翻開茶幾上一本厚厚的相冊,見裏頭都是“南悅坊”小哥們的寫真。來了兩回了,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東西,發現所謂“寫真”其實特別不靠譜,通過電腦P的人像,看起來他媽的都那麼周正,個個有如明星般標致光鮮。我好不容易認出凡凡的那張,細看,標號為16。

    我發現凡凡的照片著實要比本人壯實許多。凡凡把一隻手插在褲腰裏,故意把人們的視線往那地方引,特別騷情。在整本相冊中,凡凡不算最出色,也不算是最具挑逗意味,有幾個小哥甚至把腹肌大片地露出來,有些一不小心幹脆露了人魚線。我不知道這樣的相冊在全中國有多少本,有多少男孩出現或曾經出現在這樣的相冊中?也許數量是很驚人的。一段時間以後,它會對中國的經濟學、社會學以及人文、曆史、法律等等眾多學科產生怎樣的影響?做出怎樣的貢獻?現在尚不可知,但我想一定會有的。它有它獨特的曆史價值和人文價值。

    安哥一直在我身邊忙碌,我沒好意思在相冊上多停留,合上相冊,兀自吸著煙。

    安哥問我:“小鈞你父母都不在北京?”

    我說,是。

    安哥說:“沒回家過春節?”

    我說,啊。

    安哥說:“為什麼不回去?”

    我說,沒為什麼,就是不想回去。

    安哥說:“你家在哪裏?”

    我說,遠了——

    安哥說:“看不出你是哪裏人——”

    正閑聊,門前的風鈴又響。大過年的還挺鬧騰。進來一中年男人,背頭,國字臉,穿呢子大衣,典型的北京漢子。安哥熱情地迎上去,說了聲“新年好。”跟著問:“大哥頭一回來?”北京漢子哼哼著,自顧自地四下打量。

    安哥讓北京漢子在沙發上稍坐,自己忙著張羅。我見這陣勢,主動沏了杯茶給北京漢子端過去。放下茶杯的時候,漢子瞄了我一眼。就那麼一眼,我已經發現北京漢子的眼光非常銳利。

    安哥照常理問北京漢子打算要什麼服務?漢子故作散淡地問:“都有什麼?”挺傲人的。

    安哥把一本價目表送到客人跟前,還給他點了支煙。安哥自己也陪了一支。安哥平時是不抽煙的。

    漢子噴著煙霧,翻看了老半天,抬起頭來問:“你們店特色是什麼?”

    安哥立馬接口:“全身,全身。我們這裏的基礎護理油特別好,是從泰國進口的。”

    漢子不屑地一笑:“泰國的油好嗎?”

    安哥略略一窘,說:“比國產的要純些。”

    漢子自語道:“沒聽說過。隻知道印度的油好,荷蘭的還行……”

    安哥陪著笑臉說:“大哥挺有經驗的,一定到過不少地方吧?”

    漢子咧一咧嘴,自謙地說:“都是道聽途說。”稍一躊躇,又問:“有什麼其他服務?”

    那會兒,我坐在賬台前,百無聊賴地點著電腦瞎看,聽漢子打著官腔問這,心裏莫名一緊。我沒經曆過這場麵,不知道這裏頭有多少深淺,多少道行,應答又有多少講究和學問。

    也許是道必答題,來的人十有八九會問到這,安哥顯得很從容,伶俐地說:“全套。大哥想要什麼?”特別簡單,也特別到位。

    漢子“哦”了一聲,似乎探到了虛實,就不再正麵回答安哥的問題。

    安哥不讓客人冷場,殷勤地問:“大哥喜歡什麼類型的?”漢子一抬眼,問:“都有什麼型兒的?”安哥把我剛才翻看的那本相冊遞過去,說:“大哥先挑挑?店裏的孩子都在這上頭了。”

    如果說,社會是部最好的教科書,那麼“南悅坊”就是其中一冊啟蒙讀本。我在一邊聽主客間的對話,感覺特別蹊蹺,特別有學問,不浪費一個字,就把對方的根底摸得一清二楚,許多至關重要的信息盡在不言中,那種語言特點,不是《諜中諜》,也是《無間道》。都夠範兒。

    多半是漢子留意到某個小哥的照片,安哥湊上去主動介紹:“這孩子挺好,肌肉型,黑黑的……”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誰?反正一定不是凡凡。凡凡不黑。後來,安哥又說:“……他,大牌。大哥要喜歡,他很不錯啊……”接著,安哥又說,“這個……體毛又濃又黑。”“……這個嘴皮子特溜,善交流。”安哥介紹的聲音很輕,隻是在嘴裏打滾,可我全聽見了。

    我都快笑出來,在安哥嘴裏沒有不好的,隻要漢子眼光在某張照片上稍一頓,安哥跟著就出說一連串的好,滾瓜爛熟。他怎麼什麼都知道?對手下的員工的情況一清二楚。轉而想想,二十上下的男生,誰不是有點肌肉?誰沒黑黑的體毛?棒或者不棒,又是什麼標準?生意人啊,這一切純屬生意經,跟黃婆賣瓜沒什麼兩樣。

    北京漢子沒完沒了地挑,照相本子都翻了不止一回,顛來倒去,挑花眼了。也許,“南悅坊”的小哥也真有這麼好,各有特色,這反而難壞了投石問路的來訪者。我心生好奇,真想知道,這個北京漢子最終會挑到誰?

    隨著安哥的說辭越來越露骨,客人的來意已經無需隱晦,但他就是不點號,安哥試探地問:“大哥都不太滿意?我們這兒在全北京都是數一數二的。”

    北京漢子稍一停頓,衝我努了努嘴說:“他怎麼沒在本子上?”我嚇一跳,感覺冷汗都滋出來,我想,那會兒我一定一臉窘迫。

    安哥趕緊說:“他不是……他不是我們店的,他是來玩兒的。”

    北京漢子冷冷地笑了聲說:“誰不是來玩兒的?”一聽那種損損的刁蠻的口吻,就知道不是個可以得罪的主,安哥一臉堆笑說:“大哥覺得這孩子不錯?我知道大哥喜歡什麼型了,叫幾個您看看?”

    安哥快步走進打牌的休息室,匆忙叫了幾個名字,跟著出來三個小哥,其中就有凡凡。

    北京漢子安坐在沙發上,抬眼冷冷地看著站跟前三個站高矮不一的男孩,良久,不說話。

    我在賬台背後,目睹著這一幕,心突突亂跳。

    說實話,第一次看見人可以這麼被隨意挑選,跟非洲勞力市場上挑黑奴沒什麼兩樣。可凡凡他們不是黑奴,他們有出生證,有北京城的臨時居住證,也有不錯的外貌,多少讀過幾年書,穿得整潔光鮮,發型在全北京也算得上時尚,臉上還不經意地流露著幾分孤傲和自負。

    然而,他們的神情又是那麼散淡的,站相看似規矩,卻漫不經心。他們多少想維護表麵的自尊,可又不得不把自尊揣懷裏。我不知道他們心中是否有幾分羞怯,幾分抵觸?看不出來,也許習慣了,就不再有羞怯和抵觸,反而巴望著能被選上,這到底是一筆生意,被選上就意味著有進帳,有提成,有收入,誰願意在這裏終日與紙牌為伍,永遠不討客人的好,永遠落敗,從而荒廢青春一無所獲呢?

    “選”這個字後來在我的人生詞典中變為一個具有特殊含義的字眼,神經過敏,以致後來看到“選秀”“海選”什麼都特別膩味,覺得就是一鍋湯裏煮的丸子,隻不過是牛肉丸子和蝦鮮丸子的區別。時代進步到今天這個地步,一撥人決定另一撥人命運的事還在發生,並沒有實質性變化,隻不過有些打著稍稍高尚一點的幌子,美其名曰遮人耳目而已。有一撥人永遠在用自身的審美和價值觀在衡量著另一撥人,在給予你特殊青睞的過程中,完成了對你的神褻(Psychosexuality)。我詛咒“選秀”,那是因為我目睹了一場場最殘酷最商業最不加掩飾的“挑選”後,在心底裏囤積下最深沉的社會悲情。

    北京漢子在看眼前三個男孩的時候,還不忘一回一回地瞟我,好像在拿我與他們做比較。那時,我覺得自己真應該離開。我想,我來這兒幹嗎?這不神經嗎?!我當時是無法抽身離開,倘若拔腿就走就顯得太突兀,太攪局了!

    我害怕北京漢子還有進一步的考察,比如看看三個男生的身材,掰扯掰扯他們的肩膀,看看他們的牙口,乃至試探試探他們的小朋友什麼,他完全有這個權力。還好,北京漢子沒這麼做,否則我真坐不住了,說不定會冒冒失失地上去擋駕——什麼東西,憑什麼待人這麼不公平?!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

    安哥見漢子特別膩歪,一丁點小事磨嘰那麼半天還遲遲決斷不了,便上前說:“也可以”雙龍雙飛”啊,大哥要覺得都不錯,都不願意落下的話……”

    這時,漢子才點了其中一個:“就他吧——”

    另兩個散去時,我看見留下的是凡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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