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藍焰火﹒下部  86、流放一次就夠了

章節字數:4111  更新時間:21-04-12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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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6、流放一次就夠了

    我義正詞嚴地回複不去加拿大,驚到了表哥和彤姐。

    表哥說:“Tony!”

    彤姐說:“小鈞……”

    那會兒他們流露出來的表情我都不忍看,到今天仍不堪回憶。

    表哥聲色俱厲地說“Tony”是企圖嚇唬我,嚇住我。

    彤姐壓在嗓音叫“小鈞”分明是祈求我,讓我別再鬧了。那陣子,表哥的生意不景氣,找不出什麼原因,於是他們歸結到是我攪擾了北京的生活,讓表哥生意做得心不在焉。

    可我軟硬不吃。

    表哥說:“Tony我們不是在跟你商量,你必須去,沒有商量的餘地!”

    彤姐說:“小鈞,我和你哥都是為了你好……”

    我默了片刻,冷冷地一字一頓地說,這、是、流、放!

    見表哥不回答這問題,我勻了口氣繼續說,哥,是流放你就照直說,幹嗎要美其名曰為我好?

    表哥咬咬牙說:“對。流放。”

    彤姐使勁捅了下老公:“瞎說什麼呢——”

    我說,哥,一個人流放一次夠了,多大的罪孽啊?有那麼大嗎?從新加坡到北京我已經有過一次,這回,我又要被流放到加拿大,忒遠了吧?過一年,你們要是又覺得我不適合待,還打算把我流放到哪兒?你們趁早把下一個流放地點想好了,提前告訴我,讓我也有個準備,別到時候再爭,再吵架。

    我頓了半天,用幾乎哽咽的聲音說,哥,流放一次夠了……一個人在世界上有一處傷心地就夠他傷心一輩子了,他不能每到一處都帶著傷口去,然後帶著更重的傷離開,每到一處都成為傷心地……哥,姐,你們要讓我每到一處都成為傷心地,不覺得太殘忍嗎?

    我強牛似地站在他們麵前,起先我兩隻手插褲兜裏,我意識到長輩都不喜歡看這種特別屌的樣子,同時為了表示我的憤慨,我將手拿出來,在胸前緊緊攥成倆拳頭。那時候,兩行眼淚不知不覺就從眼眶裏流出來,一無掛礙,撲哧撲哧地直往下淌,那是因為豆兒大,淚泉洶湧。我不回避,我就是要讓你們看到我憤懣的眼淚,要讓我遠在千裏之外的母親也同樣看到。

    彤姐最先被我打敗,她開始哭泣,說:“小鈞我和你哥這是不得已,要不是你鬧成這樣,我們何必?”

    彤姐的軟話立刻被表哥阻止了:“小彤我們說好的……你要玩這套,就是害了他。”

    要不是表哥的嗬斥,彤姐一定會像每一次那樣上前來抱住我,然後痛哭一氣,宣告此事不了了之。然而,這一次表哥是鐵了心了。他們仿佛事先有約定,決心要攻守同盟,攻克我這個頑固的堡壘。

    我絕望地喊道,我鬧什麼啦鬧?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北京城就這麼容不下我非要攆我走?姐,你告訴我!!

    …………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做的那些事兒,每個男孩在成長期都會做。要說渾,北京比我渾的男孩多了去。表哥你就沒泡過妞?你要說你沒泡過妞,荷爾蒙沒恣意揮發過,鬼才信!除了泡妞,但凡幹什麼我都有節製,我來自社會秩序相對規範的新加坡,是個有教養的孩子,沒主動去碰毒,不嗜賭,看見博彩麻將老虎機我頭都大。有幾回我喝過爛醉?有幾回我撒鴨子夜不歸宿還若無其事振振有詞?難得有一次不回家,我緊張得半死,就怕叫你們擔心惹你們生氣,一回家拚命表現得好,連拖地刷澡盆子的事兒我都幹,而今這樣的男孩有幾個?

    我知道自己長得周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個頭是個頭,還特別顯塊兒。表哥你曾經說過,長我這樣的孩子就是一種危險。這意思我懂。要說這是錯,那也是爹媽的錯,不是我的。得虧現而今高鼻子濃眉毛一米九是好看,趕明兒不興一米九了,世人都覺得一米五的袖珍型好,誰還瞧我?我這杵房梁的個頭興許連老婆都娶不上。世界上的事瞬息萬變,時尚的標杆一天一個樣,誰料得準,你們怎麼不轉過來這麼想想?

    現在我趕在一米九的時代,女生們看我順眼,吵著鬧著要喜歡我,就差沒調戲我了,我有什麼法兒?男生也要擠進來湊熱鬧,我更沒招,連設防都不會。人非草木,焉能無情,這個理兒通行了幾百上千年,憑什麼就說我亂了世界,亂了綱常,亂了家族的生意,亂了你們大家夥的好日子?!

    我覺得冤。沒別的,就是冤。我要是滿腹含冤怎麼能心平氣和毫無反抗束手就擒獐頭鼠目地去到加拿大,讓你們把我越囚越遠?

    可是……

    可是,我扛不住。扛不住親情,扛不住眼淚,扛不住道理、倫理、情理像子彈一樣向我射來,打得我千孔百創。我還是屈服了。我答應了我表哥。

    看到表哥既憤怒又無奈還有點可憐兮兮的表情,我不忍心拚死抗爭。

    但凡有點良心,都扛不住,都會不忍心。

    我想到表哥對我所有的好……人非草木……

    他才比我長幾歲,憑什麼要那樣關照我,管束我,做我爸媽的替身替我擔憂為我操心?他把我從新加坡弄到北京,本身就是出於大義敢於擔當兄弟情深,看在這份上也不能讓他覺得粘上我就等於濕手沾了麵粉,等於在懷裏揣了條蛇,在心裏擱了塊秤砣,在家裏養了條白眼的小狼狗。

    我說,既然沒得商量那我就走,哥!

    我說,寬限我幾天,容我把手頭要緊的事結一結……就走。

    我說,可是……這不是情願的!

    接連三句話,簡潔、明確,不拖泥帶水,每一句都砸到表哥表嫂的心裏去。

    …………

    我在屋裏待了會兒,尿急出來上廁所,在起居室撞見彤姐,那會兒已近午夜,我不知彤姐幹嗎還不睡。隻見她一手端茶,一手拿毛巾,神色吊詭地衝我努了努嘴。

    按彤姐的暗示,我進到表哥的書房。那會兒,表哥獨自坐在書桌前,一手扶著腦門。我怔在那裏,惴惴不敢往前……

    聽見動靜,表哥轉過身。哦靠,表哥的眼睛竟是紅紅的,我驚訝。

    我沒見過表哥哭,一直取笑他是個沒有淚腺的男人。一個從不流淚的男人竟然被我惹哭,我的心好酸。媽的,這日子怎麼過得總讓人心酸?

    我在表哥跟前蹲下,仰臉直視著他,說,哥,快別這樣,我都答應去了,你在我媽麵前有得交待了,那就沒事了……剛才我說得都是氣話,我知道哥和彤姐都是為我好……

    我伸手環住表哥的腰,把臉伏在他腿上。

    表哥的一條胳膊壓到我後背。他想撫慰我一下?但沒有。那條胳膊好沉……

    不是說我就這麼想通,一點沒事了,我這叫委曲求全,不和他們掰扯了。可“他們”是誰?一個龐大的社會群體,一個家族,我與所有人對立。

    那個糾結的晚上,我接連給發馬丁E-Mail。莫名其妙。因為我不知道該跟誰傾訴,想來想去,馬丁就成了替罪羊。

    我的郵件這麼寫:

    馬丁,我要去溫哥華了。本來不想說,幹你什麼事兒呀?

    不是度假。可能是一輩子。不再回來。

    在北京待了整整一年,來的時候是秋天,眼下北京又入秋了。都說北京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可我覺不出好來,天地好灰色,心也是灰色的。

    家裏人堅持說我不可以繼續在北京待下去。我把它視為一次流放。前一次是因為什麼你最清楚。

    所有的前期準備都他媽是地下活動,陰謀詭計,一意孤行,暗箭難防。等通知到我,連機票都買好。霸道得可以。

    我不明白我在北京幹了什麼壞事,以致要被驅逐。我怕終有一天要被驅逐出地球,這種可能不是沒有!

    所以,心情很壞。

    馬丁回複說:

    小Tony這事其實我早有耳聞。當時聽到後就想到小家夥不知要鬧到何等田地。

    加拿大是個好地方,冬天積雪很美,你不是喜歡雪嗎?

    什麼事都不要過早下定論,這是你一個機會也未可知,人生無常,誰也看不透事態背後的變數和契機。你太小,懂不到這裏麵深刻的道理。

    乖乖去,聽話。適應一下再作理論,倘若依舊不願意在那裏住,回過頭好好跟家人商量,我想他們會考慮你的意見。

    這是我給你的建議。不要難過,寶貝!讓心情好起來。

    我回信說:

    馬丁你說盡風涼話!我知道你們這些大人都假惺惺。

    我喜歡雪,那是因為見得少,少見多怪而已。其實,我最怕凍,北京的冬天我都受不了,何況那裏都接近北緯50度了,冬天要凍掉鼻子。馬丁,今後你別再想看到我的鼻子和耳朵了!

    我怎麼忘記把這作為一條拒絕的理由?現在遲了,現在再反悔,表哥一定以為我又玩花招。出爾反爾。他們會給我買皮帽,但不會收回成名。

    馬丁你總是馬後炮(難怪姓馬),早有耳聞也不提前通風報信,讓我好有對策,至少有準備。我認得你!

    順便說一句,你還是沒回答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馬丁寫信說:

    寶貝,鼻子和耳朵都要保護好,因為那都是我的最愛。

    一瞬間,我突然就記起你喜歡光腳光身子的樣子了,找不到冬天著冬裝的印象……在我的腦子裏你的樣子真有點模糊了。

    但凡從北京回來的人,有說起你,都說還不錯,我的心就寬些。不過從一些細節的描述中,我知道你問題出在哪裏。

    到了那裏盡快聯係我,我會按新的地址給你郵物,有什麼需要也請告訴我,到了新的地方總會缺這缺那。對於我,無論你在北京還是加拿大,同樣遙遠。

    我寫信說:

    暈,是誰跟你說了我的壞話?什麼細節?那人怎麼那麼八卦?替我抽他!

    內衣不要再寄了,穿不完。哦,對了,你不可以再說我喜歡光身子,我哪有?我隻是經常光膀子而已,兩者是不同的,老菜鳥,瞎說什麼!

    告訴我,你都聽說些什麼?

    馬丁寫信說:

    是誰就不必追問了,他們沒有惡意。說你喜歡開快車拉風,也喜歡結交朋友,僅此而已。

    Tony,北京是個傳統城市,有著和南邊不同的文化根源。他們偶爾也會說到你穿褲子老是露著一截內褲,隨時像要掉下來一樣,在這裏沒問題,去了北美後也許更不是件事,但在北京就可能被視為異類,特別叛逆。

    北美、北京雖然隻是一字之差。

    還有,泡吧太多。傳統觀念總想到泡吧的目的不單純。

    據說,有次你光著膀子(就用你的說辭吧)開車,在長安街被警察攔下。我聽到後,當時就坐不住了,立即想電話你。知道嗎?在中國文化裏有一種罪名叫“風化罪”,也許你這樣的孩子,都沒聽過“風化”二字。但凡一個國度,秉承的文化觀念都是有其曆史根源的,根深蒂固,很難消除。小Tony就是在這樣的空氣裏存活,不能超然物外。即使到了加拿大也一樣。加拿大有加拿大的地域文化。

    你過年就22了吧?真的長大了,轉眼就22了。前幾年,我不會跟你說這些,現在你可以慢慢接受這些了。

    我了解你的一切。接觸你那麼久,我還有什麼不了解呢?其他人說什麼,我都不會輕易相信,我有自己的看法。我的看法歸結起來,就是:你天性太調皮了,Tony。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並且容忍調皮的。

    你那麼久不給我電話是不應該的。

    看完這信,我回信說:

    沒想到我褲子的事會傳到新加坡,抓狂!太丟我臉了。就是犯了“風化”,老馬丁,也是你教壞的!

    更正,我沒在長安街赤膊開車,那事發生在五方橋,都五環了。知道北京的五環在哪裏嗎?都不是市中心了!

    原來你在監視我,被人監視的感覺好詭異,像JimCarrey的《TheTrumanShow》,怕了。

    我心情都糟成那樣,你還訓誡我,少訓誡比給我寄物好很多!

    後悔給你Mail!

    然後……馬丁再沒回信。大概感覺我“孺子不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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