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春卷  第二章 青塚可掩黃昏路

章節字數:3895  更新時間:08-11-19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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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青塚可掩黃昏路

    我站在天朝最高的頂點,沒有人知道,其實皇城之中的清毓殿那代表著皇權的廡殿頂,隻是真正的皇城製高點,而不是某種意義上的巔峰。

    我從最卑微的地方,才能站上這個頂點。

    有誰知道,我沒有人看清的過往?

    如果你願意,我願,講給你聽。

    如果你不願意,我依然,講給清風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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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昊海二十二年(天和曆714年),孟冬(10月),南州洛郡,落英門】

    “這孩子瘦成這個樣子,身上又有一門子奇毒,看來是活不長的命數。”一個水藍長衫的高個男子歎了口氣,他歲數其實還輕,便是滿打滿算,如今也不過是三十歲的年紀,初到而立之年,可是他似乎眼裏已經是漫天的風雪,眉間已經是無盡的憂思,身材似乎有些過於瘦削,鬱鬱寡歡的清臒麵容更是讓他顯得憔悴不少。

    他身邊站著的是一個歲數相仿的女子,銀灰長裙,素銀長簪,手中一柄拂塵,眉眼兩分淡漠,雖然姿容不過中等,離著那“國色天香”不知道還有多少距離,但也是端正大方,雖然不施鉛華,卻是風韻宛然,衣袂上熏了淡淡的蘭花清香,正和她的淡雅氣質。然而,她現在卻似乎少了一些平日裏鎮定從容而淡漠優雅的風範——在他們二人麵前的一張矮榻上,躺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本該梳了總角的頭發隻是披散在肩頭,同那本是白色的衣服一樣,顯得風塵仆仆,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如果不是還有脈搏和心跳,幾乎要讓人懷疑是一具死屍。

    “世軒,”那銀衫女子開口,聲音偏於那種略帶低沉的女中音,圓潤優雅而略帶憂傷滄桑之感,“不管這孩子怎麼樣,若是她還能活一天,我便想叫她好好活上一天。”

    “縱使,我們沒有人能看出她的來龍去脈麼?”那藍衫男子,南宮世軒,鳳眼中光芒盡斂。

    “這是夢華的不是,是夢華的力量不夠看透她的命數,又不是她的錯。”柳眉一低,那叫做夢華的女子看著那幼女一身洗得泛黃的白衣和那慘白裏泛著病態嫣紅的臉色,心下惻然。

    “夢華,你知道你自己的通靈之術,當世就算是算上那位隱居東州寂郡的沉雅先生,隻怕能出於你之右的也不出五人。”

    “門主!”夢華神色一變,突然改了稱呼,聲音也驀然間微微拔高,“您怎麼能懷疑這麼一個孩子呢?”

    “對不起,憶如,”南宮世軒雖然是落英門主,可是神色間沒有半點倨傲,倒是對夢華的這個歉道得是十分真誠,“我不是這個意思。”

    夢華夫人聽這一聲道歉,不禁動容,低低地垂了眼簾:世軒,我知道,我如何不知道,你是跟世珩,跟你哥哥,一樣的性子,愛一個人,真是不顧一切……你不是遷怒這個來曆不明不白的女孩子,隻是自從你那位唯一的知音,秋姑娘,被強嫁東方越然,你已不同往日。我們的落英,也悄然改變……

    每個人都有秘密,更何況落英就是一個充滿秘密的地方。充滿秘密的地方,總比毫無秘密的地方要好得多,便如同一棵樹在整片森林裏才能夠得到最好的隱匿,一個同樣帶著秘密的女人,在一個充滿秘密的門派裏,才不會有人追根問底。

    她夢華就是如此,然而,也許沒有人會想到,這個不過四五歲的幼女,亦複如是。

    這一年,三十歲的夢華,依舊隱瞞著她是當朝丞相尹明德唯一女兒的事實,唯一知道這個身份的人,同時知道,那個看起來雲淡風輕的女子,那個事實上與他南宮家並沒有臣屬關係的女子,之所以會留下,並且能夠確實主持落英門以“迷”為主的宸華苑,是因為他,還有她這個當事人,忘不了那個六年前死在她麵前的男子,南宮世珩。

    夢華,尹姓,字憶如,落英門宸華苑主,亦是一個將會在曆史上留下淡漠到若隱若現的一筆的女子。然而她現在,隻是在單純地為那個依舊緊抿雙唇、昏迷不醒的瘦弱幼女,擔憂不安。

    “孩子,不管你過去是什麼樣子,我也不管你未來命數如何,我不管你姓什麼,為什麼會出現在洛城的街頭,總之寧夫人她帶你回來,我夢華隻希望,你能先醒過來。”夢華緩緩跪下,笑意溫暖和煦,而又刻骨憂傷。

    一聲低低的聽不清楚的呼喚,那榻上的幼女睜開眼睛,一雙藍紫色的重瞳鳳眼,波光流轉如泉瀲灩,濃密烏黑的微翹長睫,竟然已經是暗掩風華絕色如蓮。

    明明不過稚齡,明明蒼白如鬼魅,明明毫無姿色可言,連容貌都沒有完全呈現,身量不足,稚氣未除,可是她那一眼已經是讓夢華夫人驀然變色。

    但是她畢竟是曾經的相府千金,如今的宸華苑主,隻一瞬間,一切的神色波動已經被掩藏於眉宇之內,聲音淡漠從容,而隱隱有些縹緲不定:“小姑娘,你為什麼會一個人暈倒在洛城的街頭?”

    翕動著毫無血色的嘴唇,但半晌,那幼女竟然說不出半個字。

    長睫低垂,這一刻的她,臉色蒼白,嘴唇青灰,聲音也帶了嘶啞和虛弱,似乎剛才的絕色風華隻是一種幻象,或者,是一種根本不存在的幻想。

    她仿佛習慣性地瑟縮了一下,雙手下意識地絞在了一起,而那藍紫暈染的眸子裏,淒楚無奈,飄零無助,欲語還休。

    夢華看她可憐情狀,一時想要開口,卻不曾想叫南宮門主占了先。“我們落英從來不會追問什麼,小姑娘,如果你真的無處可去,不如,就留在落英門牆之內。”南宮世軒忽然間沉聲插話,神色一時莫測變幻,終於淡淡一笑。

    嘶啞的幾聲難辨的聲音,那女童隻是做了幾個讓人看不清楚的口型,終於放棄,隻是落寞神色,已然不似一個五歲的幼女。

    五年,在一個黑暗的閣樓裏無人問津,除了看護,或者叫做看管她的一個老媽子,沒有人知道閣樓裏的卑賤的生命還活著,也沒有人跟她說過話。

    她如今幾乎不會開口說話。

    啞了很久,她終於吐出嘶啞的字句。

    “先生,夫人,小女清黎。”有些變了調的聲音,虛弱蒼白,但她已經是柳眉緊蹙,顯然是努力咬了牙才說出來這句話。難得她聲音底子似乎很好,態度也極其認真,南宮世軒和夢華看在眼裏,心裏確實不是個滋味。

    “你姓清?”南宮世軒神色中也看不出是喜是憂,隻是淡淡一問。

    清黎點頭。

    那個姓氏,他沒給過,她也棄如敝屣。

    他們注定勢不兩立,也許不知情的人會說是她這個女子涼薄冷漠,焉知當初,原是他薄情冷酷,親生女兒,偏因為他這個生父對生母的疑心,沒了母親。而母親血脈裏被中下的血蝶蠱,則被她背負。

    “清黎,你現在在南州洛郡的落英門之中,我是這裏的門主南宮世軒,這是門下宸華苑的苑主夢夫人,是夢夫人手下的人把你帶回來的。你能聽明白我的意思麼?”刻意放慢了的語速,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是否聽力有損傷以至成了啞巴,或者是其它的狀況。

    清黎輕輕點頭,夢夫人盛了一盞潤喉的梨汁給她:“喝下去,黎兒,別把你這嗓子給弄啞了。”

    淡漠疏離的笑意浮上蒼白清臒的麵容,似乎隨時都會被風吹散,然而再開口,清黎的語速雖然慢,卻清楚了幾分:“黎兒聽得懂,您不用放慢……隻是,以前沒有人跟黎兒講話罷了。”

    南宮世軒抬起左手來,無名指上的玄鐵指環冷冷地映出一道暗影。撫了撫她雖然淩亂卻十分柔軟的頭發,南宮世軒似乎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狀況,隻是對夢夫人說道:“給這孩子收拾一下子,讓她住在你那裏吧。”夢華夫人點頭。

    轉身而去,海藍的背影隻停留了一瞬間,便已經消失在門口。

    “寧姐姐,勞煩你帶黎兒下去沐浴更衣。”夢夫人話音未落,一個年長的白衣女子已經出現在旁邊,點頭應允。而銀衣的夢夫人已經不知何時走了出去,隻留下淡漠的蘭馨。

    矮榻上瘦弱的幼女神色一黯,沒有其它的表示,隻是向寧夫人落寞一笑。

    “世軒。”夢華閃身而出,拂塵一掃,已經翩然立於南宮世軒麵前。

    南宮世軒麵容上竟是淒然:“夢華,我自然知道你要問什麼,這孩子也是一雙藍紫色的眸子,像極了……那人。”

    兩個人一時陷入尷尬的沉默,都是曾經的傷心人,誰又比誰幸福一點?這個沒有來龍去脈,讓人看不出命數的女孩子,也許都勾起了他們彼此心底最隱秘的無奈和離愁。

    “讓這孩子留下來吧,她看著不過一個孤苦無依的孤女,這麼瘦的身子,又帶了毒,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南宮世軒長歎一聲,轉身而去。

    ——她,當然知道。

    如果不是最近這蠱毒已經開始了每月一次的發作,她如何會有決心離開那個糾纏著噩夢的閣樓。如果不是看管她的老媽子看見她生死不能的樣子而放鬆了警惕,她如何成功離家出走,又如何會在蝕骨的痛楚裏用可怕的清醒走出那些刀尖上的步子?無法辨別方向,她跋涉千裏,如果不是那個好心的大嬸施舍她一碗水,不過不是那個路過的車夫搭她一程路,這個瘦弱的身體,如何誤打誤撞來到洛城?

    顫抖,從靈魂深處開始的顫抖,緊緊地揪著她的心,折磨著她的每一根神經。滲入每一根骨頭的寒冷和折磨,刀鋒刮骨的疼痛,還有那種深深的,束縛著的掙紮。

    仿佛是要破繭成蝶一般的掙紮。

    這就是血蝶蠱嗎?這樣妖異而掙紮的血蠱,惡毒地在血脈深處紮根,生生世世,難以擺脫。每個月,她必須忍受這樣的痛苦,越來越劇烈的痛苦,直到,入土,亦難安。

    除非,她的血親肯用自己的血為她解毒。

    是的,這蠱毒不是無解,可是對她,卻不如無解——她的母親已經死在了她出生的時候,那個時候這個名門女子握住前來的一代名醫,她丈夫的摯友,“閻王愁”方家長房的掌權人,“聖手追魂”方聖濟方七先生的手,卻不知道她握住的不是挽回生命的希望,而是死神。

    那個時候的東方夫人不知道,如今的清黎更不知道——但是清黎明白,這個從來不承認自己的血親,對自己的存在,一定恨之入骨。不,不是恨之入骨,而是徹底遺忘,連一點恨意,都不肯施舍。

    那麼,她清黎,又該何去何從?

    她不想離開落英。縱使她現在隻是一個孤苦幼女,在落英算得是寄人籬下,可是就算是寄人籬下又怎麼樣呢?她早已經習慣了旁人的漠視,至少在落英,她應該可以見到陽光,而不是永遠的暗無天日。

    很多年後,當她再次回歸這片土地,一切已經是人事全非,無人憑吊。那個時候的她,也許想要痛哭一場,卻最終隻是沉默地一跪。那個時侯,她發現自己也許還是屬於黑暗,在她生命裏的生生不息的冤孽讓她無法擁有太多東西——可是,她從來不後悔。

    也許,她從來就是一個絕望著,同時希望著的女子,在她五歲到十五歲的十年裏,她曾經在生死之間徘徊,卻依舊期待熬過蝕骨的掙紮痛楚之後,那一縷,淡漠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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