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春卷  第三章 竹影何憶橫窗掃

章節字數:8012  更新時間:08-11-19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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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竹影何憶橫窗掃

    無數次的午夜夢回裏,我曾經那樣頻繁地夢見麵前忽然升騰起的無邊的烈火,在山風獵獵中,那樣妖冶而肆意……

    我低下頭,看見劍鋒上火光映出的慘淡容顏,忽然間,想起很多年以前的另一個月夜,那一場同樣的大火裏,我決絕而瘋狂的笑顏。

    自君別後,我葬心入那沉羽江滔滔波浪,同你那佩劍,酬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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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昊海二十七年(天和曆719年),孟春(1月)】

    【南州洛郡,落英門】

    整個宸華苑最靠近溫泉的“聽雨軒”之內,一襲黑衣的少女靜靜靠在窗邊,左手裏一卷泛黃的古書,右手邊一本翻開一半的筆記冊子。一方紫色的端硯邊,隨手擱了一支普通的羊毫,正合著那冊子翻開的一頁墨跡未幹,字體清秀中隱隱透著剛毅。

    長發披肩,略有些陰沉的早春在她瘦削的側臉上打下淡淡的暗影,也許是前幾日蠱毒剛剛發作過的緣故,她似乎顯得有些憔悴,但是神態安然,卻叫人看不出絲毫端倪。

    雖然幼小時候受了那麼多的罪,在落英五個春秋,她的身材卻已經極是頎長,隻是當年虧損的底子,加上這血蝶蠱的毒性折磨,再也補不回來,而單薄得厲害,似乎這風一吹就能散了她一把骨頭。

    “黎兒,你這藥可按時服下了?你一會兒嚐嚐斯夫人給拿來的梅子,她這點心可是一絕。”隻看這一道白色影子,隻聽這略帶沙啞的女聲,便知道是這宸華苑中歲數最長的寧夫人到了。寧夫人,宸華副苑主,歲數雖長,術法造詣卻遠不如比她年輕十幾歲、起步更晚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夢夫人,幸好她在“管家”,這件夢夫人完全不擅長也不鍾情的事情上有自己的一套法子,性子又是隨和中自有嚴謹,於是自己領了差事,平常約束宸華的灑掃仆役們做事,也兼代著協理日常的瑣事。

    “寧夫人,黎兒這身子,讓夫人們勞心了。”清黎的嗓音優雅從容,不急不慢,不焦不躁,徐徐吐字,如珠走盤,早已不是五年前生澀模樣,圓轉流利,卻難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樣風韻。這說起來還要歸功方才寧夫人言語中提到的斯夫人。斯夫人是個熱心的,在這麼個清修氣氛頗重的落英,她可算得上一個異數,不僅大膽追求、並且還竟然成功地嫁給了自己一直芳心暗許的伊玄素先生,曜日樓樓主,同是落英門下。當然,如果這位斯夫人隻是一個熱心追求所愛而對於其它事情冷心冷麵的女子,她又怎麼會跟住在宸華養病的孤苦少女扯上絲毫關係?對於宸華苑帶回來一個幾乎失語的幼女的事情,雖然二樓二苑四位掌權人——從藥理與劍道盡皆精研的曜日樓樓主伊玄素伊塵落,到平日涉獵毒術、輕功絕佳的流星苑苑主若敬亭若雪卿——甚至於少理外務的南宮門主,都經常特意排開了時間來看望這個姑娘;但是,斯靜秋卻絕對可以被公認為這其中最上心的一個。當然,這也不能說是其它人怠慢這件事情,他們隻是就像夢夫人一樣,沉默寡言慣了,一時半刻也不知道該從何開口,又有什麼是可以說來讓這個孤女聽。

    然而她斯夫人,既然不知道從何下手,那就自己製造機會下手——黎兒被帶回宸華苑的第二天,竹子修建起的小小的聽雨軒中,便是著了與翠竹一色翡翠色長裙的斯夫人和月白長衫的伊先生一道出現在門口。

    她拉著自己醫理精通的丈夫來宸華為這個孩子診脈、開方,確定她的聲帶並沒有任何異常之後,這位從來沒有過孩子、也沒有過養育孩子任何經驗的斯夫人,在這間清幽的小室之中,耗費了無數的心力,一字一字教這個雖然幼小卻已經帶了傷痕的女孩,如何說出一句一句、字正腔圓、清楚明白的話語。

    看她每日要服下無數湯藥,知道藥材苦澀難當,雖然黎兒臉上一向沒有絲毫異色,連眉宇也不皺上一皺,但是斯夫人亦親自送來伊先生幫忙配的藥膳和各種精巧點心,於她略作調劑。一次見這姑娘眼神在她腰間佩劍上流連半晌,知道她性子淡漠,平素一想不對任何事情表示出絲毫好惡,這次眼神尚且如斯不舍,心中定然已經渴求萬分,於是此後便常常在這姑娘養病的床前劍舞風生,看她眉間微微漾起的笑意,她心中竟浮出仿佛麵對親生骨肉的難以割舍的情感。

    “寧夫人,勞煩您代黎兒向斯夫人和伊先生道謝。”清黎下意識地雙手握住麵前的杯子,似乎猶豫了一下,終於放了手,抬手行禮,淡淡一笑。

    “黎兒,”寧夫人走過來,“今天天陰著,小心身子。把這鬥篷披上點,我給你放在這裏了。”

    清黎並不多言,垂了長睫,微微頷首,籠在袖子裏的雙手卻不自覺地扣在了一起。

    “你不要多想,苑主跟另外三位,今天據說是被門主一道召過去的,也許是南宮先生那裏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清黎抬起頭來,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極其優雅地一抬手,也許也是明白寧夫人不知怎麼說下去,她索性淡淡打斷話頭:“寧夫人,您不用那麼擔心黎兒的反應,這規矩我是明白的。”

    若是這容貌還未長開,單看她眉眼間淡漠神色,看她儀態間從容風範,誰人相信這不過是個十歲的小姑娘?

    然而她整個人,還是習慣性地容易把雙手在胸前交叉,似乎是在阻止什麼傷害。

    一場傷害,是刻入骨髓還是散入秋風,本來就不是旁人可以左右。那麼五年,對於人生而言,又何必問什麼長短禍福?

    不過,終究有些東西是改變了的。她臉色雖然還是當年初到落英時的蒼白,可是唇邊已經有了血色,風範做派也已經大不相同,眾人都是飽讀詩書風雅之士,對於黎兒又是悉心教導,更何況黎兒本是美玉良材,天性簡直絕頂聰慧,凡事一點就透,自然熏陶得一派從容的大家風采。

    她已經放鬆下來,親自斟了一盞清茶,衣袖拂過,翩然雍容:“黎兒早早地就沒有了爹娘,一個人生活,旁人都說,黎兒是個不祥的人。當年若不是落英收留,黎兒早已經屍骨無存。黎兒的什麼都是落英給的,知道有些事情該問則問,不該知道的,就自當沒有這回事情。”神色間平靜無波,舉手奉茶,“寧夫人,黎兒這裏隻有清茶,怠慢夫人了,請夫人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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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帝登基了?”夢夫人柳眉一蹙,“‘昊海’這個年號,就這麼到頭了?登基的竟然不是淵世曉?”

    “你見過廢太子?”南宮世軒從麵前寫得密密麻麻的帛書裏抬起頭來。

    “那個時候他還是太子呢,在宮宴上頭,我倒是見過。太子是在昊海帝潛邸的時候就出生了的,我那時候,應該是昊海十年吧,太子十七歲,對,他好像是大婚最早的一個了,那時候見著他跟太子妃。”夢華淡淡回應。

    “夢華你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倒給我們說說那個時候的太子和太子妃是個什麼樣子?”斯靜秋好奇。

    “那個時候哪裏敢正視儲君,倒是家父曾經給過太子一個評語,說是‘恭仁溫文,惠和慈民’,想來守成有餘而建功不足吧。太子妃江氏也是名門閨秀,隻可惜聽說這性子是跟太子一樣,極其容忍謙和,卻難免少了雍容大氣。”夢夫人從容道來,點到即止。

    “那你那個時候可知道二皇子淵世離?”

    “沒聽說。”夢夫人眉宇一低,轉了話題,“世軒,咱們落英,居然連一個情報機構都容不下?”

    “憶如,你這就是冤枉遜之了。”落英門下,似乎隻有夢夫人一個人依舊習慣對南宮門主稱其名,旁人就算是最年長的伊先生亦是稱南宮門主的表字,遜之。

    “塵落,你倒是說清楚。”夢夫人神色擔憂,“偌大一個落英,就算門主不喜理會這些個塵世俗務,咱們怎麼能……”

    “有雲軒門遍布天下的暗探,咱們……罷了,憶如,這些事情說來幹什麼。”伊先生搖頭。

    “咱們得到的東西,是多少年前的了,這確實是我不關心的錯……”南宮世軒驀然抬手插話,“二皇子淵世離繼承了大統,明年,就是鴻佑元年。”

    抬眼,低眉,唇邊淺笑落寞,容顏安靜淡漠。

    “已經這麼多年了,我們落英門何苦去費心這是誰家天下。”南宮世軒搖頭,不知道是在勸慰旁人,還是在寬自己的心。

    ——是,我南宮世軒,我們落英,何必操心這誰家天下?一家子的怨念,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夢罷了,畢竟,我南宮世軒什麼都不在乎,隻要這個天下,還屬於淵氏。

    淵家,淵家,我如何不明白這帝王的心思……如今這樣,割據紛爭,終究有一天會成為一場禍患。殺了我們,終究是對的,隻是我不能說,也不能預測。

    南宮世軒沉默,眾人都是心思通透,這略一沉吟之後,伊先生就看著身邊一直沉默著喝茶的若先生開了口:“雪卿,你還是把門主這裏的毛尖喝幹淨了麼?是不是給黎兒也帶去點?”

    “塵落你開什麼玩笑,說得我像是拿遜之的好東西去做人情呢。”若先生放下茶杯,沉吟一刻,“藥已經夠苦了,隻怕她不喜歡這毛尖的味道。”

    “今日也真是耽擱了,”南宮先生略一展顏,卻隨即又是一層憂色,“憶如,清兒現在怎麼樣了?”

    便如同夢夫人一直執著地對南宮門主隻用名來稱呼的事實一般,南宮門主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對清黎,這個旁人都稱“黎兒”的少女,更偏愛稱之為“清兒”。

    “我這裏可不敢誤事,今日我托寧姐姐幫我照顧她。”夢夫人點點頭,“想必按著世軒和塵落的方子,還是能夠緩解一些痛楚的,隻是這蠱毒終究耗傷經脈,不知道五年之後,又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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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軒帝京】

    “青鸞先生,世離今日終於得償所願,一切是先生助我,我願承諾先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目光如刀,鋒銳深藏,金絲罩袍在身,龍紋長簪束發,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鳳眼深邃,線條冷硬。

    “卿別,還記得我當年贈你這一表字的用意嗎?”鬥笠黑紗,檀香木簪,煙青長衫,一個年過半百卻是冷厲與儒雅並存依舊的男子如同一柄出鞘的長劍,傲然而立,語聲沉穩。

    “人世盡是離別。”年輕男子薄唇一抿,如同刀刻。

    “那麼,今日就再看一場離別。”象牙柄的折扇扣在指間,向著麵前年輕男子的肩頭一招虛點。

    “先生!”年輕王者一抬手化解招式,劍眉一擰。

    “臣隻問皇上一句話,皇上可知道臣來自何處?”扇麵一張,那中年男子動作裏優雅寂寞,而隱隱一絲威勢。

    “先生何意?”

    “臣如今就要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從來不是我想要的東西。”驀然抬手,揭去他一直戴著的麵紗。

    依舊是十六年前看過的那樣一張麵容,熟悉而陌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麵容。

    依舊是一雙重瞳鳳眼,陰冷妖媚。偏於女性陰柔的眉眼,卻有著鷹隼一樣冷酷的眼神。

    許多年後,他才明白這熟悉的究竟是什麼,難忘的究竟是什麼。

    那輪廓,那神采,縱使自己的父皇如何文弱,也曾一樣深藏於骨髓之中。

    像,像極了他的父皇,但更像他自己。

    許多年後,當師傅麵對徒弟的妻子,他竟然有著一樣的感受。他們差了一輩,差了千山萬水,但是他們,竟然是彼此最為相像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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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州洛郡,落英門】

    “‘清琴再鼓求凰弄,紫陌屢盤驕馬?。遠山眉樣認心期,流水車音牽目送’……”①七個年輕女子,長裙迤邐,四女手中銀鈴搖曳,牙板輕敲,一人瑤琴錚錚,兩人洞簫嗚咽,歌喉婉轉,舞步曼妙宛如天成。

    宸華苑不像落英門其它三個分支,雖然整個落英門因為門主南宮世軒本人不喜歡江湖紛擾一向清修,所以整個落英都處在一種幾乎遁世的狀態裏,本來就沒有尋常江湖門派那麼多的弟子,但是主修精神術法而不是刀劍武術的宸華苑人更少,除了苑主夢華夫人、副苑主寧夫人,隻有不到十個弟子,其中還要包括一個始終不曾拜入門下、一年到頭幾乎都病著的清黎。

    這七位少女練習這“木蘭陣”已經一年有餘,雖然看著已經似乎天衣無縫,可是夢夫人和寧夫人總是覺得其中有所欠缺,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問題。

    “寧夫人。”一聲低低的呼喚,黑衣的少女緩緩而來,步履雖難免虛浮,卻不顯得弱不禁風。

    “黎兒,你怎麼過來了?”寧夫人走上前來,扶住她的手臂,“你這身子不好,小心風大。”

    “如此樂音,絲管紛紛,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黎兒略一點頭回應了寧夫人的關心,口裏卻說的是這樂音的事情,淡淡一笑,神情漠然間多了些溫柔,她抬頭問寧夫人,“夫人,您可想真一聞這天上人間?”

    寧夫人見她神色自若,不似有絲毫玩笑意味,亦正色道:“黎兒,那你說,這木蘭陣欠缺何處?”

    “寧夫人,可否借一位姐姐的銀鈴一用?”

    “銀鈴認主,黎兒你……”寧夫人秀眉一蹙,這銀鈴、古琴、長簫,既是樂器,也是個人法器,滴過血認過主的,清黎不僅沒有半點法力,更是身子羸弱,駕馭旁人的法器隻怕會有自身的損傷。

    “當是不妨事的吧,這位姐姐,可否借銀鈴一用?”清黎向為首的高挑女子問道。高挑女子微微一笑,將銀鈴遞過,清黎五指微攏,將銀鈴在掌中輕輕一轉,便執在手中,竟然沒有絲毫異樣。

    她常年病著,這時候自然也沒有痊愈,行動上實在不方便,於是隻是靠在寧夫人身邊,借著一點力道,默默地站立著。

    廣袖輕舒,皓腕曼掃,沒有舞步,沒有咒術,而銀鈴清越音色已經彌漫開來——除了清越,還帶著某種出塵的淡漠。

    那一刻,清黎整個人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早春的淡漠寒氣裏,那雙藍紫色的異樣眸子裏,亦浮上了淡淡的霧靄。唇邊笑意淺淺,淡漠從容,依舊眉清目秀,依然清朗俊秀,可是眉宇間隻那一分柔和清潤,道不盡靜穆安然。

    “滿庭芳草,數飛紅,可歎桂枝香淡。蝶戀花語,憶往昔,猶記清曲玉管。洞仙歌舞,西江月色,幾度相見歡?沁園春意,一笑木蘭花慢。”薄唇輕啟,一闋新詞,是她信手所作的《念奴嬌》。上闋歌罷,眉間縹緲虛幻,神色一黯,恰到好處,歌聲亦轉幽冷,“而今徒憶舊遊,冷月青玉案,傾杯幾許?南浦菊殘,小重山,舉首回望江南。昨日思情,夢斷高陽台,唯昭君怨。而今心傷,空對鷓鴣天寒。②”

    嗓音微啞,神色冷幽,歌聲已盡,而詞中之意猶自飄搖。

    略一沉吟,長眉間幽思淡漠。鈴音再起,衣袖再展,已經換了方才眾人所歌的《木蘭花》:“‘清琴再鼓求凰弄,紫陌屢盤驕馬?。遠山眉樣認心期,流水車音牽目送……歸來翠被和衣擁,醉解寒生鍾鼓動。此歡隻許夢相親,每向夢中還說夢’。”

    隱約之間,她自然而然地顯出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樣風華,眉間淡漠幽冷,卻剛毅優雅。

    情思繾綣之詞,她唱來,雖是未經人事而難解其中真味,卻有一種難掩的天成氣韻,哀而不傷,綿裏藏針。

    她淡然展眉,銀鈴在手。餘音縈繞之間,眾人一時失神,竟然無法自拔抽身。

    “姐姐,謝謝你的銀鈴。”黎兒低眉,幽冷的氣氛被從容打破,這一聲才讓眾人恍然夢醒。

    “清兒。”海藍長衫款款而來,打頭的正是南宮門主。

    月白長袍,銀絲緄邊,伊先生腰間長劍,流蘇輕顫;銀灰長裙,素妝的夢夫人一柄拂塵輕揮;竹葉青的衫子,若先生折扇在手;翡翠綠長裙,斯夫人也是一柄長劍。

    五人神色喜憂參半,一時竟然不知道先說什麼才好。

    “見過門主。”清黎率先抬手行禮,“清見過伊先生、斯夫人、若先生、夢夫人。諸位尊長安好。”她似乎是跟著南宮門主的稱呼就改了自稱。

    “弟子見過門主,見過諸位師伯。”七個少女似乎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齊齊躬身。

    “你們起來吧。”南宮門主抬了抬手,見寧夫人帶著七個少女下去了,便轉向夢夫人笑道,“憶如,別看你這裏悄沒聲兒的,這如今可是教出了個好徒弟啊。”

    “夢華不敢。黎兒隻是在我這裏養病,這身子還沒調理好呢,我怎麼敢……”夢華笑得溫文爾雅。

    “清兒,我不問夢夫人了,我來問你。你在落英也待了五年,你說,這落英最重要的是什麼?”南宮先生目光投來,清黎從容迎上:“門主,清一向在宸華苑裏頭住著,對旁的事情也不了解,可就是宸華的東西,也隻是有那麼一點東西看過那麼一眼。清竊自以為,宸華的神髓就在這‘宸’‘華’二字。‘華’,榮也,是以施法之時,聲色華美,宛若天成。但是悅容貌、做歌舞,不過是讓世間之人調笑雲雨,難得什麼長久,絕非落英本意。是以實際之中,苑中更重要的乃在於‘宸’字,宸者,北極星所在——是以宸華苑術法,光華神韻,風采迷人。清以為,這整個落英,如其所謂,既然‘落英繽紛’,自然要本身就是‘灼灼其華’,但更是意蘊為上。以前偶然見過斯夫人跟伊先生舞‘昭陽劍’,而且斯夫人對清講過,那本身不是多麼高深的劍法,但是清看了,覺得這行雲流水,竟然是難以突破。這其中正是因為二位心意相通,‘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氣質之下,才有這‘昭陽劍’幾乎沒有破綻的完美。意在劍先,以神馭劍,則如入無招之境。”

    “黎兒的意思可是手中無劍,心中有劍?”伊先生眼神一變,神色肅穆,竟是難得地越過門主,跟清黎討論起來。

    “伊先生,隻是清認為不盡然。”溫文知禮地一垂長睫,可是聲音卻依舊從容自若,“手中無劍,心中也應無劍,這才是至臻之境,由實返虛,方得大成。”

    “‘手中無劍,心中也應無劍’?”伊先生緩聲重複,細細斟酌,眼中精光一轉,釋然而笑,“黎兒,你可是說的是!別跟著憶如了,跟我上曜日樓住著去。”

    “遜之你瞧瞧,塵落這麼個穩重的人今天都失態了呢,這可是千古難見的奇觀!”素來調笑,性子隨意的若先生果然插話。

    “伊先生,”似乎隻有她一個人神色始終平靜無波,“請恕黎兒福薄,消受不起。”

    伊先生掃過她蒼白的麵容和那依舊顯得寬大的黑衣,臉色不禁一黯,也意識到自己確實失態,沉聲道:“也是,是我考慮不周到,你的身子還是在宸華的溫泉方便調理……罷了,黎兒,你若是想看什麼書,上我曜日樓光華閣自己看去就是。”袖中滑出一把古色古香的大鑰匙,遞給麵前少女。

    “黎兒不敢。”向後微微錯開,眉間沉靜,難掩落寞,

    恍惚間,南宮世軒如墮夢中:“你抬起頭來。”

    有些尖的下頜微抬,過肩的長發卻掩蓋這種偏冷硬的線條;容貌尚且未能長開,然而藍紫鳳眼,波光瀲灩,看不清是如何飛雪萬千。

    和他記憶裏一雙遙遠到模糊的眼睛,仿佛重疊幻化。

    “葉荻。”兩個字,如同亙古的魔咒,低低吐出的瞬間,他眼前一片朦朧。

    她的藍紫的瞳仁裏,他深黑的重瞳如同暮靄,如同深沉的黑夜,投進無涯的遠方。

    孽緣,停留一眼,葬我一生。

    十二年前,最後一麵,她站在另一個人身邊:“荻兒不敢。”

    荻兒,葉荻,你是否真的認命?

    她曾經將會是他的新娘,卻在婚前,跟了已經是不惑之年的東方越然,他的世伯。

    十年前,她的死訊傳來,他痛哭一夜。

    五年前,他見到這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女孩,藍紫色的眸子,和葉荻一模一樣的眸色,刹那動心。

    “門主。”最清楚其中關節的夢夫人淡淡提醒,一語帶過,“黎兒把我那裏除了載有宸華術法的那些之外的所有書籍都看過了,塵落可真是雪中送炭呢,”

    “誰不知道塵落把他那光華閣裏的書,看得恨不得比這飛虹劍還寶貝,黎兒,你可是有福氣了。”若先生一笑,“對不住,逝芳,我可把你漏了,塵落還是對你更在乎呢,什麼都可以是旁人的不是,可咱們斯夫人,瞧瞧,怎麼就是不讓我們喊大嫂呢?”

    “就你耍貧嘴。”斯夫人一抬手就是要做勢拔劍。

    若先生趕緊一合扇子抬手擋去,卻被另一把劍的劍鞘一阻,伊先生看了一眼眉間依然是深深一道川字的南宮門主,難得玩笑道:“雪卿,我們家秋兒可架不住你無形無色的那兩下子。”

    “我扇子裏的機關,我自己哪能沒數呢?放心吧,塵落。”若先生揚眉,話鋒一轉,“您說是吧,門主?”

    “嗯?”南宮世軒無意識地答應了一聲,沉吟一刻,這才似乎終於完全恢複了正常。目光錯開清黎的眼睛,他沉聲道:“清兒,你夢夫人跟我說過,你這樣的才氣,若是埋沒了,實在可惜。我們幾個平日都是知道的,如果不是你身子骨弱些……罷了,如今我也定了主意,你入了我落英門牆,不如做我落英名副其實的學生。”看見旁邊斯夫人神色不安,南宮門主安撫似地對身邊四人淡淡一笑,“咱們也別爭了,也不用這麼著急樣子。清兒,你如果覺得身子能支撐得住,也不用推辭你伊先生的好意,從今往後,你做我們五個人共同的學生如何?”

    黎兒點頭:“謝過門主。”

    “還喊門主?”南宮門主挑眉。

    “遜之你可是沒收過徒弟的,也破例?”若先生打岔。

    “那是自然,這可是咱們清黎丫頭。”南宮門主本來眉間還是沉鬱之色,如今已經笑得雲淡風輕。

    似乎是方才費了太大力氣,清黎身體微微一顫,竟是要倒下去的征兆。“清兒,”南宮門主扶住了她的手臂,轉而按住了她的肩膀,“小心,一來你身子不方便,二來我們都不在乎,拜師行禮這種繁文縟節行它幹什麼。”

    “清黎見過五位師父。”

    不再是專修一門,清黎,這個名字,將成為落英曆史上最大的奇跡,和最終的變數。宸華苑霜楓坡上,注定落英門的命運,南宮門主的命運,如同那四個人的姓氏,伊、夢、若、斯,一夢如是。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起來了,隔簾聽,如模糊不清的私語,讓人覺得恍惚,交疊著的記憶錯落紛至,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而再一次靜坐於聽雨軒內的少女清黎,則如同她自己給那竹軒命名時所引用的詩句一般,“聽雨”,她少年聽雨閣樓上。

    漂泊,永無止境的漂泊。縱使身安,她的心魂也似乎,難以固守一處。

    那麼,真的是那樣的嗎?中年聽雨客舟中,你又有誰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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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① 宋•;賀鑄《木蘭花》

    ② 作者原創,引用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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