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春卷  第四章 天公不肯惜愁人

章節字數:5650  更新時間:08-11-19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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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天公不肯惜愁人

    如果愛上你是我無法擺脫的宿命,那我,甘之如飴。

    我知道,你愛的,是我母親,但是有誰可以告訴我,這樣一眼,一生,從此,再難了斷——我該怨恨的,是自己的刹那動情,還是你眼神裏,刻骨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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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鴻佑元年(天和曆720年),孟夏(4月),南州洛郡,落英門】

    “世軒。”夢夫人斟了一杯茶,遞給依舊在窗口出神的南宮門主,“您這是剛回來,隻怕還不知道,這一次來咱們落英修行的人更少了——一共十七個,那三家都是五個,難得我們落英居然還能攤上兩個。都安排好了,你也不用擔心。”

    “夢華姐,您說,我真的錯了嗎?”南宮門主無意識地接過那青花瓷的茶杯,卻把茶水濺落在窗台上。那枚從不離身的玄鐵指環,在他的無名指上,暗沉,卻折射著寂寞寥落又迷離莫測的光。

    “秋姑娘是個有主見的人,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世軒,我也是女人,我能明白她的心意。如果她跟你走,你如何避免和東方先生的矛盾?如果違了你的心願,你讓葉荻,情何以堪?”

    “可是沒有一個男人願意女人為他犧牲。”南宮門主臉色慘白,“就算她再強大,我也不希望我要用她來保住自己的命!更何況,她是秋家的女兒,隻是一個連命運都無法自己掌握的弱女子……”

    “世軒,你可知道,你的哥哥,跟你如出一轍。他對我說,‘夢華,我不願你為我犧牲。我隻盼給你一刻的安穩,如此之願,天可能償?’”夢夫人低語,閉上了眼睛,“世軒,我現在午夜夢回,還能想起那時候的珩哥,他就那樣,跪在你們家老爺子麵前,求他原諒……我知道,你們南宮家不喜歡跟廟堂有瓜葛的女人,可是,這是那個時候的我能夠選擇的嗎?我們尹家……罷了,他如今也是不會再認我這個女兒的,我說這些幹什麼……”夢華,不,尹夢華的神情浮現出仿佛不會屬於這張臉的深切哀傷。她本是天子腳下顯赫已極的尹家的女兒,卻拒絕了父親尹明德的一切聯姻計劃,出家修道。她母親早逝,父親對她寵溺甚深,隻得應允。於是,雲遊的女冠子代替了深閨的千金小姐,遙遠而平淡地存在於世間的某一個角落。

    直到,遇到他。

    南宮家的嫡長子,南宮世珩,原本應當繼承落英門的人。

    南宮世軒的兄長,夢華的……真命天子。

    “我們家的事情,牽涉進太多糾葛了。”南宮掌門深深歎了氣。走到自己的書桌前,安動某個機關,一隻錦盒開啟,他伸出帶著扳指的左手,撫摸過那錦盒中一枚鮮紅的印鑒,印鈕上一隻朱雀神鳥,展翅欲翔。他並不抬頭,卻問身後的夢華,“你可知道這是什麼?”

    夢華知道他不需要她的任何回答,於是隻是沉默地等待他講。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南宮門主歎了一口氣,“說的真好,‘無情最是帝王家’,我們朱雀,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遠離塵世,靜默地度過。可是玄武支覆滅得那麼早,白虎支也是個當炮灰的命,下一個會輪到誰?安親王的後代是不可能不得善終的啊……”

    沒有說破的那句話,終究還是不能說出口——如果安親王的後代定得善終,那麼隻怕,隻有朱雀支是應當被除之而後快的吧?

    “世軒,我們都是無法掌握命運的人。看過天機的人才容易絕望,因為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明白,我們隻是時代裏的一葉扁舟,江湖風雨自任飄搖。”

    “隻是,夢華,你有沒有想過,清兒是誰家的女兒?”南宮門主驀然抬頭。

    “世軒,這一切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嗎?你應該比我清楚,清家跟秋家是沒有那種關係的。”夢夫人目光中帶了一點微冷的鋒芒,“請您放下吧,您已經執著得太久了。”

    “執著嗎?”南宮世軒下意識地重複著這兩個字。

    “世軒,我還記得,黎兒第一次喊我的名字的時候,喊出我們的名字的時候,我們所有人,熱淚盈眶,不能自已。有的時候我就在想,我們沒有人有孩子,但是養育一個孩子是不是就是咱們對黎兒的這種感覺?看著她一天一天地長大,儀容嚴整,風範從容……”

    “你愛她,對不對?你深深地愛著清兒。”

    “但是我們所有人,都不及你對她的感情。”

    “但是,她的命,太苦。”

    夢夫人忽然哽咽:“世軒,如果是天意,我們都隻能接受。”

    “怎麼了?”南宮門主神色一變。

    “黎兒這半年以來,蠱毒發作的間隔越來越短,形勢也越來越凶險……如果真的,下個月,她再醒不過來,我就去求塵落,讓她沒有痛苦地死去吧……”

    “夢華!”南宮門主臉色真的慘白得白紙一樣,“你怎麼可以!”

    “……我們沒有人舍得,但是……”夢夫人仰起頭來,“塵落和雪卿說他們已經,已經盡力了……”

    南宮世軒看著麵前失態的夢夫人,自己已經是心痛如絞,卻還緊咬著牙關。

    一句話,也說不出。

    南宮世軒看著自己的手心,掌紋交錯,如命運交纏。

    “你可知道,我還有四年,四年之後,再是一場‘經天祭典’,我和他之間,最後一次見麵,終於了斷。”

    他,東方越然。

    奪妻之恨,宗族糾葛,他們曾經在十五年前約定,在下一個經天祭典之後,完結這段命運的錯亂。

    再抬頭,他抽身回神:“說到清兒的病,也許隻能,天命回魂。如果她醒不過來,夢華,請你為我護法,我要用我們家族的秘術,天命回魂術。”

    “那是什麼?”夢夫人蹙眉。

    “讓她活過來的方法。”

    “我能感覺到,她和秋姑娘是不一樣的人。我求你,不要把對秋姑娘的感情轉移到她身上,這樣對你們都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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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我要換房間。”一個衣飾華貴的少女神色間三分倨傲。

    擱下茶杯,寧夫人撣了撣身上的白衣,方才還憂思不安的神色已經隱藏進了眉間:“俞姑娘認為同令姊居於一處不好嗎?”

    “不好。”果然是豪門出來的千金,頤指氣使慣了。

    “那你要換到何處?”

    “聽雨軒。”長眉一挑,驕傲如鳳凰。

    聽說聽雨軒可是宸華苑風景最好的一處,更聽說裏麵住的是個神秘女子,年方及笄的俞薇溪好奇得厲害。

    “哪裏都可以,除了聽雨!聽雨不行。”不曾想,寧夫人神色一正,“聽雨方圓一裏,都不是你可以去的地方!”

    “寧夫人。”一聲略帶飄渺的女聲,輪椅搖來,黑衣迤邐。

    “黎兒。”寧夫人翩然而起。

    新近投入落英門下的北州望族俞家的幺女俞薇溪眉頭一皺,順勢看去,那黑衣少女充其量不過是十二三歲年紀,卻是蒼白清臒,容顏冷寂,眉間透著死亡的青灰。連那音色也是冷冷淡淡,雖然清朗出塵,卻似乎是個西施捧心的病美人,弱柳扶風一般。然而,那雙奇特的藍紫色的眸子卻不似想象中的嬌怯,狹長的鳳眼之中,暗藏如同夜色般濃鬱到化不開的幽暗冷冽。

    “勞夫人掛懷了。”清黎不笑,清冷如山鬼的容貌,卻在眉眼間帶出一抹別樣的風情,飄渺不可捉摸,豔麗不可方物,似是魅惑眾生,卻又出塵脫俗,淡黛眉宇一軒,眸中帶了三分朦朧。

    清黎眸光一偏,探向餘薇溪,寧夫人微微一抬手:“這是新入宸華苑的俞薇溪,薇蘭的妹子。”

    “原來是蘭姐姐的妹妹,”清黎低眉,自然想起當年借給自己銀鈴的那個高挑少女。俞薇蘭,雖然資質不可同年而語,但是也算是個有根骨的才華女子——清黎回憶到此,淡淡一笑,“溪姐姐好。”

    “薇溪,這是黎兒。”寧夫人雖然說著話,目光卻還是不離身邊的清黎。

    俞薇溪看著二人神態,心中頓時很不是滋味,她什麼時候不是被人捧在手心裏的?居然會碰到這麼個目中無人的受寵丫頭!更何況最尷尬的是,她還不知道這丫頭是個什麼來頭,卻肯定逃不過要叫她一聲“師姐”的局麵!

    然而黎兒卻似乎完全沒有把這一切放在心裏,目光掃過,雖然整個人虛弱得厲害,卻依舊從容自若:“聽剛才俞姑娘是要換到聽雨軒去,倒不是小氣,實在不瞞姑娘,黎兒這身子不行,您是貴人,別過了病氣。”

    冷淡疏離,她隻是抬頭看身邊的寧夫人,神色落寞。

    也許,這一切就要走到盡頭了吧。這個天下,除了五位師父,還會有什麼人為她的生死掛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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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鴻佑二年(天和曆721年),孟春(1月),南州洛郡,落英門】

    落英繽紛,又是一年。

    瀲灩水色,溫泉水氣氤氳。豆蔻韶華,少女衣袂繾綣。

    身材高挑瘦削的女子不複當年黑衣,一襲素白長裙,執簫傲立,發帶入風,裙裾乘風——她不動,卻是風舞裙芳,翩如驚鴻。蒼白的膚色已經多了一點血色,也多了一種別樣的魅力,有著柔和的線條和如夢如幻的縹緲神采;看似弱不勝衣的身軀,卻散發出一種無形中懾人心魄的淡漠氣質。

    他心中劇震,無法自已。

    錯了,竟然錯了,那樣一個熟悉到讓人心痛的背影,那樣綽約而又清瘦的背影,卻不是他心心念念裏期待的容顏。

    其實,對於“那個人”,他真的可以說是“期待”嗎?大概,在他們再一次走出彼此視線的時候,人生就不再應當有交集了吧?他們彼此放手,寧願自己受盡折磨,卻甘心還旁人一份自由。

    自由,真的會有自由嗎?

    一年前,他用自己的命作抵押,施展天命回魂大法。給自己留下四年命數,剩下的,盡數拿來,為他的清兒續命。

    當他的鮮血滴在她的掌心,她身上的血蝶蠱,居然從血脈中緩緩浮現,回應他的鮮血。

    以血養蠱,那麼,隻有她血親的血,才能夠引動,才能夠消解。

    “清兒,原來我們真的是有血脈關係的。”南宮世軒對那依舊在昏迷中的少女,展開了一個落寞的微笑。

    可惜他不知道,清黎也不知道,那血蝶蠱隻是沉睡,不是消解。

    一年之後的這個春日,南宮世軒站在窗前,看著這個叫做清黎的白衣少女,忽然有一種錯覺,仿佛世間的光在那一刻同時熄滅,在她的麵前,隻有那一張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影子一樣飄忽的絕代容顏。柳眉之下,一雙丹鳳美眸似乎是在看他,卻又遙遙地沒有焦點,而那目光隻讓人想起四個字,古井無波。沒有喜悅,沒有悲傷,沒有驚恐,也沒有鋒芒。一切就好像是一顆經曆過滄海桑田的心,和一段飽受悲歡離合的魂魄,透過一具年輕的軀殼,看著千裏之外,紅塵滾滾的又一場命運的烽火。

    事後的南宮世軒無數次在心裏糾正自己,說她那種眼神,應當叫做靜水深流——但是,無可追溯的那四個字,古井無波,卻讓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地感覺到一陣陣的冰冷——想要抓住,想要轉變,卻無能為力。

    而當若幹年後,當曾經的白衣少女在風口浪尖幾番生生死死,最終以另外一種身份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也許不並不知道,那個叫做南宮世軒的中年人,那個讓她一生無法釋懷到在心裏永遠揮之不去的人,也許是唯一一個看透她的人——縱使,他和其他人一樣,看不透她的紛繁命運,他卻同別人是不同的。

    當年一回首,注定半生孽緣,此生情愛。

    如今一凝眸,他不見她的出塵,不見她的淩厲,不見她的妖冶——隻一眼,他看盡她在無數怨念和欲望背後,心魂冷落成灰。

    悄無聲息地,海藍長衫的中年男子已經站在她麵前。

    她麵容上無悲無喜,寂寞冷冽的氣息,如同薰衣的香料一般,縈繞指尖,淡漠盤桓。

    南宮世軒抬起手來,引動泉水,指尖凝聚起一道水幕,揚手射出,成漫天水舞。清黎袍袖揮過,玉簫流轉,水幕盡收掌中,一顆水珠光影清淩。

    沒有給她休整的時間,南宮世軒抬起左手,無名指上的玄鐵指環放出一道光華,手中已經多了一柄長劍,鋒刃暗藍,狹長。交劍右手,左手捏了個劍訣,隨即整柄劍便顫動起來,劍尖分錯九道,一時間鋪天蓋地。

    她亦是一抬素手,玉簫聲動,纖指輕按,長發飛揚,風轉雲變。

    神色靜穆,她合起雙目,長睫微顫。

    劍影在她身前,還有五寸,再難近身。她周身光影變幻,隻剩那一抹低眉淺笑,意醉神迷。

    收劍,他知道,這姑娘就像他沒有出全力一樣,並沒有運起自己的真正力量。

    “你這首《梅花引》,不錯,圓轉從容,傲骨暗香。”

    “謝謝師父。”她波瀾不驚地一笑,看似平淡,

    “幸而你這丫頭沒有運起全力來對付我。”臉色蒼白如紙的南宮門主依舊撫慰般地淡淡一笑,“清兒,我之前跟你說過要請龍老爺子給你鑄一柄劍的,你看看。”

    扳指又是一道淡色光芒,清黎抬手,一柄長劍已經出現在手中。長約七尺,劍身如蘭葉之形,秀美鋒利,古樸華麗。劍柄上,青色篆字,蘭章。

    “有此‘蘭章’利器,總能事半功倍,清兒。”

    南宮門主臉色裏淡淡青灰,心口隻覺得一陣絞痛,卻依舊淡然一笑。

    清兒,我不能給那個與你有三分相似的人幸福,那我,隻希望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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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之後,‘經天祭典’,諸位,這一次聖女的舉薦,眾位可有了合適的人選?”宸華苑的密室之中,南宮門主臉色蒼白如紙,依然有些倦怠地靠在窗邊,看著窗外。

    眾人的目光都投向窗外,竟然是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南宮世軒展顏,“咱們難得,真是想到一起去了。不過,還是老規矩,理由。”

    “理由?”伊先生略一沉吟,“黎兒她似乎已經完成了偷天換日劍法,不知如今何等進境。”

    “西山暮日劍、白虹貫日劍都練完了?”南宮門主對四個人的武學都算是有所了解,知道曜日樓的劍法,隻有伊先生一個人到了最高的“偷天換日”。

    “她還說要改進一下,隻怕是這其中力量剛猛,不適合她的性子。”

    “塵落,我還以為她就在我那裏折騰呢,沒想到!”斯夫人笑,“素月分輝,冷月花魂,殘月夢雨,她都已經不在話下,居然還練起了‘血月秋風’……可是,我自己都沒突破的東西,我隻怕這裏頭煞氣太重。”

    “應該不會。”若先生折扇一合,“北鬥七訣的輕功也是路子比較陰柔的。煞氣麼?她在我這裏學煉毒的時候,我探過,隻是陰柔裏冷了點。”

    “煉毒?你居然也把自己壓箱底的本事教了她?”斯夫人調笑。

    “說的什麼話,我若某人是那麼個隻知道占人家便宜的麼?居然還吝嗇得跟個鐵公雞一樣?”

    “誰不知道你若雪卿,從來都不是個鐵公雞的啊。”斯夫人笑得揶揄,“雪卿不是個鐵公雞,是個鐵公雞身上也要拔下毛來做個雞毛撣子的!上次你從我那裏可是拿走了我幫塵落做的點心啊……”

    “不過雪卿,我可不信你能看得清楚她的性子,”夢夫人淡淡一抬頭,“我倒是想知道,我這雲煙寧神訣、碧水攝神訣,你當然扛得住,但是若是寒鴉亂神訣、封冰殘神訣呢?你扛得住哪個?現在黎兒她要是真想迷亂人心,隻怕易如反掌。”拂塵一揮,眉間淺笑道,“她,如今已經參透,清風移神訣。”

    “我隻能說,清兒這孩子是個天才,也不枉我傳了她‘丹心碧’的心法。”南宮世軒笑容之中雖然蒼白,卻有一種隱隱的驕傲,“就這麼定了,咱們等著咱們的黎兒,咱們落英的承天聖女,給咱們一個奇跡吧。”

    靠在窗前,南宮世軒笑容淡漠:清兒,謝謝你,我相信你會讓我見到落英曆史上最美的“經天祭典”,我生命中最美的最後一片落花。

    靠在窗外,半牆之隔,清黎閉上眼睛。

    想起那一日,她醒來時他蒼白的麵容,和真切的擔憂。

    ——南宮,是誰歎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不指望“君恨我生遲”,但是,你可知道,我真真切切,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之時,君心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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