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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那能寂寞芳菲節
鴻佑九年四月望日,武帝崩,皇太子淩即位,尊後為嘉賢皇太後。以太子年幼,紫金印綬出,加大行皇帝之異母弟雍親王世輝為攝政王,右相尹明德並左相秦長庚輔政。後則以太後之身依前朝例,行垂簾聽政之事,朝中無異議。因其性憫,故散先帝之後宮,妃嬪宮娥皆可自行出宮,婚配嫁娶皆隨其願,留宮妃嬪則優撫之,世人皆讚賢德。
後素多智計謀斷,兼涉文史,然斂鋒韜光,素寡言,不以詩書邀幸,武帝常嘉許,前廷後宮皆有所聞,是以攝政王常入於宮闈,共商國是,百司表奏,皆後所詳決。自此內輔國政,威勢與帝無異。
——摘自《毓寧史•;本紀第六•;嘉賢文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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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綸二年(天和曆730年),孟夏(4月)】
“顏兒,你倒是清閑。”珠灰素錦,先前的雅婕妤,如今的雅太妃慕容氏手上扣了一枚棋子,“你就不去看折子去?”
“你還說呢,黛眉,現在就數你娘家的那位上的折子我看著頭疼。”石青的長裙,素淡的妝容,有些寥落的意味,卻也有種森嚴的威儀。
“哥哥嗎?”慕容秀琅蹙起眉頭。
“除了你娘家的慕容謙益,咱們的禮部侍郎還能是旁人不成?”蒼白的指尖扣住一枚象牙的棋子,揚手,清冷地敲在那一方棋盤之上。那白子散而淩亂地鋪在麵前,似乎遠遠不如那黑子的呼應來得行雲流水,可是麵前執黑的慕容秀琅卻依舊擰著眉頭。
“後宮不幹政。”秀琅漫不經心地回答。
“這話說的,黛眉姐姐,你這是明擺著罵妹妹呢。”淵夕顏調笑一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就這麼跟咱們王朝最心狠手辣的‘妖後’說這樣的話?”
坊間對鴻佑帝駕崩這件過於突然的事件到底是有太多傳言的,她淵夕顏自然聽過不少的流言蜚語,但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自陳出來似乎也確實讓人有些受不了,慕容秀琅略微清了清嗓子,掩飾這片刻的尷尬,卻見對麵女子的眉頭不著痕跡地擰在了一起。
殿門口,似乎有些喧嘩的聲音。
“流光,出去看看,是什麼人在外頭喧嘩。”淵夕顏展眉垂睫,淡淡吩咐道。
“顏兒,我看不透你的路數,這多少棋譜我能倒背得下來,可是你的路數卻叫人覺得步步殺機。”慕容秀琅抬頭,清淩淩的目光通透。
“還是有殺氣啊……”夕顏略略一低眉,“是姐姐太知道我的性子,還是我真的鋒芒畢露如斯?”
“不知道。”秀琅淡淡又下一子。
夕顏似乎淡淡一笑,隻聽得身邊的流光輕聲道:“娘娘,是端敬郡主。”
“淳親王家的黛晴?”淵夕顏神色沒有半點變化,“流光,去請郡主進來。”
流光退下,秀琅略一動容道:“將棋局收了罷。”
夕顏似乎對秀琅在她宮裏反客為主沒有一丁點的意見,揮手,侍女絡繹走來收拾棋盤,淵夕顏整了整衣裝,臉上那種懶散淡漠的神情已經消失的幹幹淨淨,略帶冷豔的眉宇間,自然而然地呈現出一種雍容華貴的氣質,和,隱隱的擔憂。
“臣女給太後娘娘、太妃娘娘請安。”一個年紀不過十五六的少女端端正正跪地行禮,臉色蒼白,衣飾簡樸得甚至有些寒酸,顯然是廢太子,也就是現在所謂的“淳親王”淵世曉的女兒淵黛晴。隻見她有幾分英氣的眉間焦急卻不見得如何慌亂,但是卻掩蓋不了深深的憂慮。淵夕顏抬手將她扶起,肅容問道:“可是你父王不好了?”
黛晴麵色一白,看著太後娘娘態度雍容,一時間轉過千百念頭,胸中如翻江倒海,但還是強壓著按著禮製開口,自然先是一個“回娘娘的話”。
“流光,去喊人備車,哀家要出宮。”淵夕顏淡淡打斷淵黛晴的話頭,吩咐著身邊的侍女,看著麵前黛晴神色愈加複雜難辨,隻是顫了顫發間那支簪子垂下的一縷流蘇,示意淵黛晴坐下:“晴兒,哀家也不給你看茶了,省得你覺得哀家定是在水裏下毒。你也不必拿那樣的眼神看我,你方才答話守這種死規矩,眼神卻是散亂不安。哀家知道你心裏頭不明白為什麼哀家能猜得定是王爺有了什麼大事情,自然懷疑是哀家有密探回報,而哀家竟然坐在這裏等著你來求,然後見死不救。晴兒,你若這麼想,哀家也沒意見,反正哀家什麼糟糕名聲,哀家自己知道。但是,哀家也許並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女人,紅口白牙的那些個東西說得是言之鑿鑿,卻也不過是道聽途說,連捕風捉影也算不上的。你父王的事情咱們趕緊就出宮。”
“娘娘,這輦上是用什麼儀仗?”方才淵夕顏話說得不算太快,卻是清清冷冷,如珠走盤,流光竟然似乎是這時候才好不容易找了個空子插話。
淵夕顏一眼掃過去:“流光,你倒想著我怎麼答,用那些個赤紅、金黃的絛子麼?你跟我也這些年,你倒是說說,我做弟妹的去探兄長的病,還要敲鑼打鼓讓人家跪迎?這鳳輦一時半會還不知道能晃悠到什麼地方呢,救命的事情,給我備馬車,快,越快越好。”
淵黛晴本是庶出,因為後來淳親王“正妃早逝”被幾乎軟禁,心思鬱結,膝下一直再沒有其它子女,這個唯一的女兒才得了個郡主封號,可這平日裏誰人也不把這個失勢王爺的庶出女兒當回事情,雖然府裏沒有尋常王府無數姬妾明爭暗鬥作為她的“啟蒙教材”,但是事事看人眼色的日子裏,這個在抓周時握緊了一根馬鞭就死不鬆手的倔強女孩,也無師自通地懂得了許多察言觀色的訣竅。猛然間聽著身邊這個在民間流言無數的“妖妃”似乎不知不覺改了自稱,她心裏似乎有一些東西悄悄地碎了,消失了——可是,長期以來的習慣讓她還是保持了理智——焉知這年紀輕輕的攝政太後是惺惺作態還是真情流露?眉間冷漠之色剛剛消減幾分,兩道柳眉已經蹙得更緊。
流光匆匆躬身而退,雅太妃卻抬起頭來,眼神從太後看到端敬郡主,再從淵黛晴看到淵夕顏,似乎欲言又止。
淵夕顏這眼神,若是旁人看來,似乎一直在麵前的淵黛晴身上,可其實卻早已經掃遍全場,自然早就察覺了慕容秀琅那種混雜著不安的目光。她似乎無心強作歡顏,隻是淡然對二人同時解釋道:“若是什麼事情能解釋咱們一向性子剛毅的晴兒這眉間糾結的深沉擔憂,那麼隻有父親的病了吧,晴兒,你父王身子怕是一向不好,心思鬱結之人,哪裏有什麼太好的身子骨?等一下子,我這就換了衣服陪你出宮。琅姐姐,您幫我這裏照應一下。”語速偏快,神色更冷,確實照顧得方方麵麵,滴水不漏。轉身而去,石青的絲綢衣料,摩挲出沙沙的聲響。
“太後娘娘今天這是真為你父王擔心哪,”雅太妃本意欲沉默,卻淡淡一斂眉峰,終於開口,“晴姑娘,莫負了娘娘一番心意,她這人,本是極好的心腸……罷了,你稍待。”
話音未落,一道淡影已經立回麵前。
一件素淡的看不出任何宮中複雜的等級色彩的銀灰長裙,一支沒有任何繁複花紋的素銀發釵,外罩一件玄色的大氅,手裏拿著另一件厚實的披風和一隻盒子——那盒子是皮麵,磨得半舊,翻了毛邊,亦沒有絲毫紋飾,絕對不是宮裏的東西——淵黛晴剛想發問,隻見淵太後神色如故,也不知是否聽見方才慕容秀琅之語。她淡淡回應著黛晴投在她懷中抱著的盒子上的目光,但是目光裏卻毫無疑問是不打算做任何解釋。將手中的披風搭在黛晴身上,這位事實上比淵黛晴隻大六歲的年輕太後淡然道:“晴兒,這天氣冷,你衣服太單薄,別自己又染了風寒,那你爹可就真是沒人照顧。你娘這些日子定是累壞了。”
蒼白而有些冰涼的手扶住身邊少女微微有些顫抖的肩頭,她回過頭看著雅太妃道:“黛眉姐姐,你若願意,是留在我這裏喝茶用膳都不妨事,我讓清音那姑娘上瑞寧宮去請庭蘭姐姐陪您來。”
“太後娘娘,你這宮裏頭沒人把妹妹當外人的,您放心去吧。”秀琅挑眉一笑。
淵夕顏頷首而略一展顏,隨即回身來,帶著黛晴,上了馬車,侍女絡繹則靜靜地跟在身後。
“盡快趕到淳親王府,到府門之前一定給哀家收住了,別驚動王爺。”淵夕顏隻說了一句話,隨即垂下了羽睫,之後,一路無言。
太後的鳳駕沉默而迅速地移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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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頭看了看那剝落了朱漆的大門,隻披了一件大氅的素衣女子不等通報出迎,便攜了身邊的黛晴下了馬車,扣緊了幾乎門可羅雀的淳親王府。
“娘娘!”身後的侍女絡繹驚得幾步小跑跟了上來,正欲開口,隻見自家珠子柳眉一挑,輕聲兩個字:“從簡。”
“娘娘,”淵黛晴似乎也剛剛緩過神來,這才發現這位太後娘娘居然不等著合府跪迎,甚至不待正門大開便疾步而入了,而淵太後似乎也不想有旁的表示,隻是揚聲向正房結案了一聲:“大哥!”
她不說淳親王,不叫王爺——也許這一切畢竟尷尬——所以她隻是那樣的一聲,大哥。
她亦未著宮裝,未待宮禮,隻是如同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子,做他的一次弟妹。
勉強咽下一口湯藥,榻上的淵世曉意欲起身,可半明半暗之間,他竟然已經無法看清黛晴身邊的素衣身影。
“爺,”一直服侍在旁的側妃文氏為他加了一個靠枕,緩緩將那已經形銷骨立的男子扶起身來,“像是……宮裏頭來人了。”
“姑姑,郡主。”這全府上下屈指可數的幾個仆役本在心不在焉地灑掃,驀然間看見跟著郡主回來的女子身上那上位宮女的服飾,匆忙行禮,卻忽略了在淵黛晴身邊的,衣飾極其素淡的太後娘娘。淵黛晴一時確乎下不來台,正要返身去糾正這個明顯可大可小的錯誤,卻是身邊的正主淡淡一抬手製止了她的進一步行為。
趨前幾步,淵夕顏已經率先走進了房內。
“大哥,我是夕顏。”一隻冰涼的女子的手,其之瘦削竟不下於那久病的男子的手,就那樣帶著一點微冷,握住了他被單外枯瘦的手腕。一領溫暖的大氅隨即覆上那單薄的布衾,一襲素衣,烏發高綰,躬身於病榻之前,藍紫色的幽瞳,仿佛一場夢幻,遙遠地注視著他,一個王朝的廢太子,生命之火的最後一縷殘焰。
夕顏?淵世曉疲憊已極的神思已經近乎於停頓,一時間無法喚起對於這個陌生卻似乎曾經有所耳聞的名字的任何回憶,而隨後進門的女兒卻已經跪地行禮:“太後娘娘。”
“娘娘!”淵世曉瘦削的雙肩有些顫抖,嘶啞的嗓音說不出的枯澀,情緒中太多莫名的東西,一刹那,他本可以想起關於這個名字所代表的種種真假錯雜的傳言,卻隻是想起了一件事,“素錦……素錦的事情,謝謝你……”
這些年近乎於幽禁的生活裏,他依然忘不了的“早逝”的正妃,他的弟弟,這王朝的先帝屬意了一輩子卻始終沒有得到的愛情。聽說過的,素錦死前,她是唯一肯去探望的妃嬪,素錦死後,也似乎隻有她表示過足夠,不,甚至是讓人有些無法明白的痛徹心扉。
那女子隻是用自己的左手更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一個低沉輕緩的女聲在他耳邊淡然道:“如今,隻有兄妹,而無君臣。”話語之間,她的另一隻手已經實實在在地扶了剛才慌忙跪下的側妃起身。
淵夕顏的左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另一隻手順手端過床頭剛放下的藥盞,將那裏麵還有的小半碗湯藥聞了一番,於是偏過頭去對如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側妃道:“嫂子,可否借方子來看?”
接過一紙龍飛鳳舞的藥方,她略略側了身子對著光亮處,這房間裏沒點燈火,隻能就著自然光來看,略顯艱難些。她看得卻是極快,拂衣在床邊坐下,側妃拭幹了淚水,正狼狽地要將那床單撣平些,淵夕顏卻隻是擺了擺手,落寞一笑:“大哥這是憂慮而生的驚懼,常年又沒有調理,這方子看著對症卻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唉,說起來這也是夕顏的不是,可我如今雖然有方子可以替大哥調理……”
看她欲言又止,淵世曉倒是釋然:“請但說無妨。”
“大哥,講句話你也許是最聽不得的,你與‘他’不同,可性子卻依舊是淵家人的性子,是斷然不肯這樣子活著的……”夕顏顏色凝重,字字句句是清清楚楚。
“我淵世曉一輩子沒有求過人……”淵世曉的聲音驀然間有些顫抖。
“那麼,”夕顏緩緩地低下頭去,不等他開口,“大哥如今也不必。”
淵世曉隻是直勾勾地看著她,側妃和黛晴都驀然間沉默得沒有了一點聲音。
“黛晴,我自會拿一個母親對女兒的心,替她找一個好郎君。”她的手搭上了那少女的肩頭,而黛晴也終於沒有再抵觸這種接觸。
“有你這一句話,我死而無憾。”淵世曉神色一肅,忽然轉而對自己的女兒說道,“黛兒,你跟你母親回避。”
黛晴與她母妃退了出去,不敢多問。
“夕顏——我托大這麼稱一聲——你可知道,什麼才是我淵家最大的秘密……”
那羸弱的廢太子麵孔上驀然浮現一種恍惚的神采,抬起手來,指尖光滑流轉,一枚烏金令牌出現在他掌心。
他抓住她的手,力道渾不似一個將死之人,她感覺到那種硌人的微微的痛楚,卻隻是順從地在他的引導下撫摸上那略帶冷硬的線條,撫摸上那令牌上一朵妖異的紅蓮,和那篆體的“淵”字。
“這淵家最高的權力,這‘紅蓮令’,隻有在你手裏,我才安心……”一語未絕,餘音已斷。
了結了心事,托付了秘密,他淵世曉一直強撐下去的力量在那一刻驟然消散。
蒼白,死亡的鉛灰,在那一刻忽然迅速地席卷而來。
病榻前的女子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而不是手中那枚剛剛托付的,紅蓮令牌。
而忽然間破門而入的侍女——從皇宮一路趕來的清音,風塵仆仆,臉色蒼白仿佛一個從地獄掙脫的亡魂:
“太後娘娘,皇上,突發急病,凶險異常……”
——死亡,原來真的是這樣,一場跟著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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