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夏卷  第二十章 若問生涯原是夢

章節字數:5523  更新時間:08-08-11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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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若問生涯原是夢

    “請娘娘回去。”一排衛士立在寢宮前,卻不知道是出自何府。他們靜默壓抑地陳兵於殿前,擋住了剛從馬車裏下來的淵夕顏。

    夕陽血色,映在那尚未出鞘的一抹寒光上,如同跳蕩的火焰,壓抑著它最後的肆意與瘋狂。彌漫著冰冷的血腥的空氣裏,沒有一點熾熱的硝煙味道。

    雖然看不出,卻已經昭然若揭。

    ——原來,你真的這樣等不及,你們淵家的兄弟,還真是相似到駭人聽聞的程度。

    淵夕顏沒有慌亂,似乎她對身邊的神色沉靜,語氣卻不著痕跡地帶了淡淡的威勢:“皇帝是哀家的骨肉,天底下斷然沒有阻止骨肉分離的道理。”

    “皇上病勢凶險,娘娘請以鳳體為重。”一個帶刀的侍衛頭領樣的男子跪奏道。

    “哀家略懂醫道,”淵夕顏冷冷開口,“太醫院沒有辦法的,哀家便未必束手無策。”

    “夕顏,你不能進去。”一身親王服飾,排眾而出,竟然是攝政王淵世輝。

    “逼宮?”淵夕顏淡淡挑起眉頭,藍紫的鳳眼中妖冶光芒大勝,一時間仿佛漫天的冰淩鋪天蓋地而來。

    “夕顏,你勝不了我。”修長有力的手指按住腰間的長劍,他的麵容,陌生,卻又帶著熟悉的冷酷。

    “如果真的是一對一的話,”淵夕顏看著他的眼睛,那雙和他兄長一樣的鳳眼。

    “好,夕顏,如果你在我手中走得過三十招。”麵對他手中青鋒還能如此鎮定的女人,也許她真的是有本事的吧——也許,他應該,也值得賭這一把,“我淵世輝從此再無異心,一心奉立幼主。”

    ——一心,你真的會有“一心”嗎?我,從不相信淵家的血脈會甘願屈居無能之輩的手下。與其駢死於槽櫪之間,不如奮起一搏,賭上性命,衝擊這天下的頂峰。

    淵夕顏麵容淡漠,笑容間卻緩緩浮現某種神秘的力量,抬起左手,無名指上一道閃光,長劍入手,“楊柳風”,數年未染血的劍鋒上。詭異的青芒,無辜地閃光。

    銀芒破空,淵世輝手中長劍也已經出鞘。

    她隻是抬起頭,不動的劍鋒上,她透過那冰冷的明亮看自己的容顏。

    “我不想殺你。”淵世輝一語未絕,那原本如地獄般的誘惑,轉瞬間成為他催命的符咒——一道冰冷的劍鋒已經吻上了他的頸間,那持劍的女子隻是一就如同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

    ——是,你不想殺我,因為你已經知道,你殺不了我。

    然而終究,我救不了的,還是太多。

    我也許真的是自私刻薄的女子,因為如果要我選擇,是留下自己的性命還是挽救那些將死的掙紮的魂靈,我會說,我隻能獨善其身。

    那孱弱的孩子寂寞地死去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沒有眼淚,也許,這是一個不受父母中任何一個人的祝福的孩子,他的父親和他的母親之間,注定了沒有激情而隻有冷漠,沒有愛情而隻有欲望,沒有信任而隻有暗算。我們這對毫無信任可言的男女,所謂的帝後,心機深沉地倚靠著枕邊手段不下於自己的人,而且最終用盡心機暗算了對方——雖然手段不同,卻一樣是用自己的一條命來拉對方墮入深淵。

    幾乎玉石俱焚的結局,和這個冤孽的幼小生命。

    縱使他淵世輝不出手,這個先天不足的孱弱生命,這個沒有任何一個太醫敢說出真相的,心脈極度衰弱的幼子,注定也活不過看下一場的紛繁雪落。

    淩兒,千錯萬錯是我,是你的母後——請你不要糾纏旁人。

    天邊行走的亡靈,我聽著你們的悲歌,冤有頭債有主,我淵夕顏,一力承擔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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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綸二年四月望日申時三刻,淳親王淵世曉薨逝,後親至撫恤,往府上下感恩戴德。而湣帝突染恙,二日後殤,後竟不輟朝,靜坐於清寧殿珠簾之後。群臣奏事,後皆有所複,聲貌如常。然待退朝,後已若離魂,麵色青白而無淚,四肢僵冷,幾不能動。左右急召太醫,斷曰:“上乃心思鬱結,為天下自強。”所謂心喪,莫過於此。從此而後,後不複粉黛,且以一白玉麵具覆其天顏,不使人睹,誓為夫與子二帝守喪。

    五月初一,攝政王外出圍獵,飲酒而墮馬身亡,至此,朝中無主政。

    ——摘自《毓寧史•;本紀第六•;嘉賢文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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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淵世輝出門前,那剛剛喪子的年輕太後為他送行。送行的文武們親眼看見,太後對攝政王那一個悲傷卻動人的微笑。

    “輝,”她不喊他的字,易瀾,隻那樣輕輕呼喚他的名,終究沒有旁人聽見,“夕顏親自釀造的酒,你帶著,路上喝。”

    他也許不知道,那由她親手準備的“女兒紅”,之所以如此芳香醇厚,實在是因為那迷藥的沉醉香氣。

    那個最後下手的淵家的男人,在不到半個月之後,在出外“散心”的圍獵裏,喝了酒,然後墮馬身亡。

    ——淵世輝,為什麼你們兄弟如此喜歡同樣的戲碼?他逼我殺夫,你逼我喪子,你們總喜歡看一個女人是不是在絕色的容顏之下,有一顆冰冷得能配上你們的心。

    玩火的人,總是要自焚的,你們有足夠的勇氣和自負,卻不能與你們能夠阻止死神的腳步——卿別,我可以不動心,我可以不引動你深埋下的毒,因為我已經知道了一切,再殘酷我也能從容應付。

    清閑日子已經要到頭了,這個無人主政的局麵應該早一點結束。

    那麼,我也不再胡思亂想。

    一枚棋子敲落,淵夕顏藏起萬千思緒,隻看著身邊對弈的女子。

    “姐姐好棋力,妹妹甘拜下風。”慕容秀琅凝神片刻,忽然間淺淺一笑,將手腕上一串象牙的珠子就捋了下來,“算是輸給姐姐的,比不得顏兒你這裏許多奇巧玩意兒,隻是妹妹戴了這麼多年,算個意思也好。”

    淵夕顏似乎有些倦怠地向身後的靠墊上靠了靠,微微闔上眼簾:“清音,給安太妃、雅太妃添茶。”

    侍女清音恭恭敬敬地走上來,行禮,說來她也不是從前,入宮之前,沒做過這精細的活計,隻是進了宮就被派到這位主子身邊,一向都沒上手過這些台麵上的事情,心裏似乎有些發虛,手也有些抖了。

    “別抖。”淵夕顏雖然看著是閉目養神,誰知道這一動一靜卻絲毫瞞不過她去,這冷冷清清的一聲,清音也是一驚,險些把茶水潑在安太妃南幽若的身上。

    “清丫頭,”南幽若淺淺一笑,“不礙事的。”

    “嗯?”

    低低的一聲,誰知道那驀然間答話的卻是淵夕顏,抬頭的瞬間,眸子裏光華萬道,而仿佛隻是一霎那的光景,已經盡數熄滅。

    夕顏神色間有種說不清楚的悲傷,然而她克製得極好,開口時對的已經是那小小的侍女:“清音,把名字改了吧,如音。”

    ——清兒,清兒,我倒想知道,你走了之後,還會有誰叫我一聲清兒。原以為那一聲呼喚,熟稔到恍惚,以為一抬眼看見的依舊是你的容顏。也許,我終究還是不該這樣奢望。明知道是自己焚了你的骨灰,散入那飄然而起的雲散風流,何必自欺欺人,說什麼回首成夢。世軒,我真是不知道我能做什麼,除了在無數的碎片裏懷念,在無數的夾縫裏重現……英雄一怒為紅顏,沒有人會在乎這紅顏的深怨,那我這卑賤的女子,除了那許諾的種種,又如何為你傾盡天下,銘刻永遠?

    “歸晚,”南幽若是何等玲瓏心思,見夕顏神色驀然間寂寥沉默,不知又魂遊到了何處的天外,於是輕輕喚她的字,“歸晚,這是怎麼了?”

    淵夕顏仿佛忽然間回魂,素手一揚,指尖一勾,自案上挑過那一串象牙珠子,她神色稍霽,似乎是對那珠串起了玩賞的心思。

    她的目光,卻終究是散的。

    隻是以指尖緩緩滑過那珠子的表麵,她不需要細細分辨,已經知道那珠子精致細膩,確實是上品,難得肌膚相貼,戴了這許多年頭,也暈染上幾分精氣,帶著隱隱約約間瑩潤寧靜的氣息。

    然而,再一凝神,她麵上雖然沒有表示,卻是心中微微有種莫名的情緒,那珠子顆顆竟然都是精美的蓮花,她一時間忽然可以不在乎雕工,可以不在乎品質,隻在乎那一朵素淨的蓮花。

    她看看那栩栩如生象牙蓮花珠子,再掃過麵前的淡妝素服女子。

    “秀琅,這是一串念珠。”靜靜地下了這句評論,她的目光了然。

    “是。”明明是不需要的回答,慕容秀琅卻還特意加重了一點語氣。

    “心魔則魔,心佛則佛,”她略一抬手,抬頭看身邊兩個女子,那清冷語聲自有一番冰冷通透,“秀琅,幽若,你我姐妹一場,都知道夕顏不是什麼賢良淑德的善女子,但當今天下,夕顏若是不爭,雖能無尤卻難保身家性命,要無尤何用?無情,方能永堅——這天下烽煙,早不是升平歌舞的舊時模樣。”

    她的神情,刹那間如天際遙遠,沉靜中憂思浮現,寂寥中風華難掩,仿佛,一場無人看透的預言。

    似乎是為了回應她,一聲通報,仿佛由遠及近,刹那間驚回千裏。

    那一聲,劃破她眼神裏那一點平靜,卷起萬千波瀾。

    “報——太子太傅尹明德大人,秦、江二位相爺攜尚書省求見太後娘娘!”

    “傳!”驀然間長身而起,淵夕顏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意,冰冷的容顏在刹那間散發出讓人心悸的冷酷,“清毓殿偏殿。”

    片刻之後,清毓殿偏殿之內的紗簾已經豎起,石青朝服的女子立於其後,竟不入座。

    “太後娘娘!”尹明德縱如何處變不驚,如今這嗓音裏也帶了顫音,“天亡我毓寧啊……”

    這蒼老嗓音顫顫巍巍,卻是讓人心弦顫抖的驚恐。

    “尹太傅!”一聲冷冷的清叱,“作何不良之計!”

    那聲音冰冷威嚴,依舊沒有絲毫的顫抖,眾臣隻覺得仿佛一盆雪水當頭澆下,竟然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靈。

    八百裏加急戰報,不是沒有放在她的麵前,那一紙淋漓墨跡,她也不是沒有看清。

    “哀家看過了。”她依舊站著,手中那一份剛剛到手上的戰報的複件,竟然已經留下了幾道指甲劃過的長長印記,“突厥來犯,為何先前不報?”

    單刀直入,她隻問最根源的問題。

    “當時……”江雲崖似乎有些魂魄出竅的症候,隻是恍惚地重複這個詞。

    “兵部,給哀家說清楚。”江雲崖心思難解,她如何不明白是因為那家中獨女的慘死?因此也不做評論,隻是抬手一點,抓那關鍵人物。

    “回太後娘娘,當時京中變動……”出列的兵部尚書咬著牙,隻覺得一個頭恨不得兩個大——那時候攝政王薨逝,先前那麼多大臣都是見過太後跟攝政王之間的……曖昧……的,如此節骨眼上誰知道這位太後娘娘心思如何?

    “攝政王薨逝,哀家便該不理這一朝之事,以示悲慟?”冷冷一針見血,她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在朝臣麵前鋒芒畢露,不給人一點隱瞞的餘地。

    “娘娘明鑒!”聽了這幾句話,兵部尚書可算是真明白了什麼叫“悔不當初”,同樣幾句話,同樣一件事情,真是不如自己咬牙說個清楚,尷尬不錯,卻橫豎強過被這麼幾句話嗆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能硬著頭皮一句萬能的“娘娘明鑒”,隻盼能讓自己過了這一關。

    果不其然,今天這關可真不是好過的。隻聽一聲極輕卻也萬分清晰的冷笑:“‘明鑒’,哀家若真‘明鑒’就不會叫你們蒙在鼓裏,好,如今過不下去了,就想起這責任該推到哀家頭上了,在朝上喊什麼‘天將亡我’,尹老爺子,您這動搖民心的話,正是萬萬說不得的!”

    這一番話,驟然間音調拔高,疾言令色,說得極狠,其中五味雜陳,卻也真叫人看不透徹。

    滿殿靜寂,竟然沒有一個人敢再說一句話。

    “是哀家失態,”終究還是她自己打破自己製造的沉默,淵夕顏的聲音似乎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微微歎了一口氣,“哀家今日坐也坐不下,一時氣急,確是哀家的不是。”

    “如今豫城既然已經這個樣子,眾位卿家也不需要互相指責,”沒有人敢接她的話,她便自己說來,語聲漸緩,隻為叫人聽得清清楚楚,“這突厥君長戰書狂妄,欺我王朝無人,若眾卿家真為王朝出力,便該明白,征討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也不翻什麼東西,隻是微微闔了眼簾,似乎在回憶什麼,“若是哀家記得沒錯,這戶部的狀況近兩年若說是‘江河日下’也不為過了,戶部,你固然有征稅不力之責,但如今國家變故,加之天災人禍,不要過於苛責農人……這豪強門閥,莊園千裏,拒不交稅,想來是上行下效,殿中諸位,隻怕都難逃罪責吧……”

    其時世族地主,多占有良田美宅,保有私人武裝,這莊園之內自產自銷,渾然一個個藩鎮,隱隱成割據之勢,早不是什麼秘密,但如此鄭重嚴肅地被提出來,卻似乎是第一次。

    “這從前也就算了,眾卿家都是世家出身,哀家賣弄一句,這唇亡齒寒,戶破堂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當下之計,當合力拒敵,保我天朝,臣民安居。”眼光清凜,雖隔著紗簾不可能如此真切,卻讓眾人都感覺到一種隱形的壓力彌漫於空中,她隻問那元老級的人物,而且隻問一句,“尹太傅,哀家若要你上繳白米一千石,您可能,毀家紓難?”

    一千石,著實不是小數目,但他尹家數代,勢力之大決非虛言,這一千石白米雖然不少,卻也絕對在他尹家的承受範圍之內。

    “老臣願出白米兩千石,為娘娘分憂!”聽這不過雙十年華的年輕太後的這幾句話,字字入情入理,雖不是老謀深算,卻絕對是思慮縝密——尹明德能在朝這許多年,年紀雖老,卻決不是個老眼昏花的主,這心裏頭明鏡一般,細想這太後娘娘聽政兩年來種種批複,便知道此女才華智計皆不是池中之物,心下一時有了計較,尹明德下跪請旨,無比利索。

    “臣願出白米兩千石!”江相爺江雲崖跪下,神色間寥落意味,似乎終究心不在此。

    “老臣亦願出白米二千石!”秦相爺秦長庚與尹明德是同輩,他不與江氏鬥,卻跟尹太傅朝上相鬥幾十年,這時候豈肯落了下風?看這簾後女子的決斷風範,他心下也暗自有了主意,“突厥欺我朝中無人主政,如今非常,老臣懇請娘娘稱製,以帝王之名,興王者之師,師出有名,為我毓寧振得聲威!”這一句話砸下去,滿殿朝臣先是悚然色變——女主稱製,這究竟是史上前所未見之事,雖說王朝風氣開化,女子拋頭露麵極是稀鬆平常,但這個“拋頭露麵”的事情卻似乎實在是有些超出眾人的接受能力。

    然而,更超出眾人接受能力的事情似乎還在後頭,那一向與秦相意見相左,最至少也要爭個高下的前任右相、現任太子太傅尹老爺子,忽然間也一舉笏板,拂衣下跪,一字一頓:“臣,附議。”

    “臣,附議。”右相江雲崖也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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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月(指德綸二年五月,作者按),突厥蠻夷以為我王朝無人,陳兵數十萬於北州邊境豫城,豫城失守,守將自刎,士卒死節。突厥君長遂下書妄言欲破紫軒帝京,朝野震動。後得見戰書,肅容冷然,良久無語,即召朝會,商議征討之事。當是時,左相秦長庚並滿朝文武上書,請後主事稱製,以帝王之尊出師討蠻。後淒然笑曰:“稱製非本心,唯應順天命。”遂臨朝,宣詔改元淩越,加為淩越女帝,亦稱之女帝顏。

    ——摘自《毓寧史•;本紀第六•;嘉賢文皇後》

    她抬手一點,抓的依舊是關鍵人物。她抬手一點,抓的依舊是關鍵人物。她抬手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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