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663 更新時間:10-03-17 21:15
王桂芬睜開眼的那一刻,陰鬱的天空雲開霧散,整座城市所有的樓窗,都好像一扇一扇地突然敞開了。
這天清晨六點多鍾,書房的電話急促地響起來。王桂芬被鈴聲吵醒,心裏怪著這個太早的電話,不接,翻身又睡倒在了兒子身旁。過了一會兒,鈴聲又起,在臥室的寂靜中響得驚心動魄。心裏迷迷糊糊閃過一個念頭:“不會是住在哈爾濱的養父母出了什麼事吧?頓時驚醒,跳下床直奔電話。一聽到話筒裏傳來養父王清低沉的聲音,腦子嗡的一下,抓著話筒的手都顫抖了。
年近七十高齡的養母,長期患高血壓…98年秋天的這個淩晨,王桂芬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養母猝發腦溢血,已經及時送往醫院搶救,準備手術。放下電話,王桂芬渾身癱軟…王桂芬來不及多想,在同樣需要護理的兒子麵前,王桂芬最後選擇了——到哈爾濱去,去看養母最後一眼!在給丈夫秦懷仁通過電話之後,王桂芬就近忙差遣著自家司機奔向火車站,到了才知道,當天夜裏開往哈爾濱的火車票,隻剩下晚上的最後一個班次了。
在黑暗中穿梭,穿越濃雲密布的夜景,王桂芬覺得自己像一個被安裝在火車上的零部件,沒有知覺,沒有思維,隻是軀體在隨著火車穿行,王桂芬的心早已先期到達了。
王桂芬真的不敢想,萬一失去了養母,以後的日子裏,還有多少歡樂可言?又留下怎樣的遺憾?
火車剛停在了哈爾濱站前,王桂芬就像一粒子彈,從車門裏快速發射出去。子彈在長長的通道中一次次迅疾地拐彎,而王桂芬的腿卻綿軟無力,猶如一團飄忽不定的霧氣,被風一吹就散了。
走進醫大二院重症監護室最初的那一刻,王桂芬找不到養母親了。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不認識自己的養母——僅僅就是十幾年的時間……
腦部手術後依然處於昏迷狀態的養母,整個麵部都萎縮變形了。口腔、鼻腔和身上到處插滿了管子,頭頂上敷著大麵積的厚紗布。
這時王桂芬才發現養母沒有頭發了,那花白而粗硬的頭發,由於手術被完全剃光了,露出青灰色的頭皮。沒有頭發的養母不再像自己的母親了…
王桂芬突然明白原來養母是不能沒有頭發的,養母的頭發在以往的許多日子裏,覆蓋庇護著全家人的身心。
手術成功地清除了腦部表層的淤血,趕來的親戚和朋友們都鬆了口氣。
王桂芬同樣也鬆了一口氣,然後是在重症監護室外的走廊上整日整夜地守候,焦慮而充滿希望地等待,等待養母親從昏迷中蘇醒過來。
每天上午下午短暫的半個小時探視時間,被親友們分分秒秒珍惜地輪流使用。王桂芬無數次俯身在養母身邊輕聲呼喚:“媽媽,媽媽,你聽到我在叫你嗎?媽媽,媽媽,你快點醒來……”
等待是如此漫長,一年?一個世紀?時間似乎停止了。養母沉睡的身子把鍾表的指針壓住了。王桂芬這些日子才知道“時間”是會由於養母的昏迷而昏迷的。
兩天以後的一個上午,養母的眼皮在燈光下開始微微戰栗。那個瞬間,王桂芬感覺腳下的地板也隨之戰栗了。養母睜開眼的那一刻,陰鬱的天空雲開霧散,整座城市所有的樓窗,都好像一扇一扇地突然敞開了。
然而養母不能說話,她仍然隻能依賴呼吸器維持生命。
許多時候,王桂芬默默地站在她身邊,長久地握著她冰涼的手,暗自擔心蘇醒過來的養母,也許永遠不會說話了?
王桂芬知道,腦溢血患者在搶救成功後,有可能留下的後遺症之一是失語,假如養母不再說話,自己說再多的話,有誰來回應呢?蘇醒後睜開了眼睛的養母,意識依然是模糊的,養母隻能用她茫然的眼神注視身旁的親戚朋友們,那個時刻,整個世界都與她一同沉默了。
養母開口說話,是在呼吸機拔掉後第二天的晚上。養父王清由於工作單位的便利值班,他從醫院打電話回來,跟‘自己的寶貝女兒’說老伴一口氣說了好多話,好像是反複地在說:“太可怕了……這個地方太可怕了!”養母的話斷續不連貫,意思不大好懂。養母的聲音、表情和思維正慢慢複蘇。
清晨王桂芬奔到醫院,在養母床邊,她不停地問道:“媽媽,認識我嗎?”
病床上的養母用力地點頭,卻叫不出王桂芬的名字。
“媽媽,是我呀,丫丫回來了!”
養母粗啞低沉地複述了王桂芬的話,卻變成:“媽媽來了…”
養父王清糾正養母,養母卻固執地重複強調:“媽媽來了…”
王桂芬的眼淚湧了上來。“媽媽來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從王桂芬遙遠的童年時代傳來,“別怕,媽媽來了…”在養母蘇醒後的最初時段,在養母依然昏沉疲憊的意識中,她脆弱的神經裏不可摧毀的信念是——“媽媽來了…”
從死神那裏僥幸逃脫的養母,重新開口說話時嘴邊常冒出許多文言句子。探望她的親友問她話,她又反問:“為何?”問她感覺怎樣?她回答:“甚感幸福。”這些言辭也許是王桂芬童年的記憶中接受的最早教育;也許是養母後來的教師生涯中始終難以忘卻的語文課堂。那幾天王桂芬曾以為養母從此要使用文言文了,她甚至打算趕緊溫習文言文以便與養母對話。
幸好這類用詞很快就消失了。養母的語言功能一天天恢複正常,她開始使用一些複雜的句式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卻常常把王桂芬和養父王清的名字混淆。糾正她,她又狡辯:“你們兩個嘛,反正都是我的親人,一樣的,一樣的…”
災難過後的養母,意識與語言的康複是十分艱難與緩慢的。有時她清醒得無所不知,有時她的思維卻像在空中悠然飄忽。但無論她的意識在哪裏遊蕩,她的思緒出現怎樣的混亂懵懂,她天性裏的那種純真、善良和詩意,卻始終被她無意地堅守著。那是她意識深處最頑強最堅固的核,王桂芬能清晰地辨認出那裏不斷地生長出一片片綠芽,然後從中綻放出絢麗的花朵。
王桂芬的表弟、弟媳婦和他們的女兒去看望養母,在床前站成一排。養母看著他們,微笑著說:親親愛愛一家人(那是王桂芬小時候養母給她買的一本蘇聯兒童讀物的書名)。
有幾天王桂芬感冒了,擔心會傳染給養母,就戴著口罩進病房。養母親不認識她了,久久地注視她,眼睛裏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王桂芬後退幾步,將口罩摘下說:“媽媽,是我呀!丫丫!”養母認出了她來,笑著說:“你太累了,回家休息吧,這裏沒有什麼事情……”
養母躺在移動病床上,醫生陪她去做CT,經過小花園時說:“朱老師,你很多天沒有看到藍天白雲了,你看今天的陽光多好!”養母望著天空說:“是啊!今天真是豐富多彩的一天呀!”
王桂芬不知道養母永遠都在讚美著生活。在她的內心深處,沒有怨恨沒有憂鬱。即便遭受如此病痛,她仍如同有生中的任何時候,坦然承受著所有的磨難,時時處處為家人著想。即使在大病初愈腦中一片混沌之時,她依然本能地快樂著,感激著。
也許是得益於養母平和的心態,在住院幾個月後,養母她竟然重新站立起來,重新走路,自己吃飯,與人交談,生活也漸能夠自理,幾乎奇跡般地康複了。
王桂芬這時感道自己為有這樣一個美好的母親而驕傲。
可是有一天,養母突然提出了一個讓王桂芬既傷心,又無能為力的要求:“…丫丫!我想看看我那外孫…龍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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