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00 更新時間:20-01-17 13:11
“朝歌夜弦五十裏,八百諸侯朝靈山。”
我叫朝歌,阿娘說,我的名字便是這麼來的。她讓我好生記得。
我一向聽她的話,這一記,就再也沒有忘記過。
我阿娘是個娼女,我是阿娘生的,所以,我生來就是個娼女。幼年時曾聽楊柳岸裏的姑娘們說,我原本是有父親的,我父親還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可是他為了繼承家業,把我們趕出來了。
有父親又如何,父親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又如何——楊柳岸裏的三花和四喜也有父親,可他倆還不是和一樣——連個姓都沒有,甚至比我還可憐,連個像樣的名字也沒有。他們的父親是個窮酸書生,與楊柳岸裏的一個姑娘,也就是三花和四喜的阿娘,歡好一段時間後,就有了他們兩個。書生當初許諾,待來日他金榜題名,定十裏紅妝迎娶她。可是啊,他們阿娘散盡錢財助那個書生金榜題名,等啊等,等啊等……等好姑娘熬成了老姑娘,等臭小孩長成了少年郎,那書生卻迎娶了當朝宰相的千金,再也沒有回過楊柳岸。我想,那書生日後的路,都鋪滿了金磚玉石。
可笑世間男子多涼薄,卻還是有如此愚蠢的女人。如若是我,定要將那書生騙的分文不剩,讓他連赴京趕考的錢也沒有。
可楊柳岸裏,像三花和四喜他們阿娘這樣的姑娘可不少。
楊柳岸,是我前半生的家,阿娘雖是個娼女,可她卻總是花大價錢去集市上買一些書,其中多是些詞集。那是我還小,總是喜歡在阿娘的廂房裏亂翻,偶然一日,翻到阿娘藏在枕頭底下的一本柳詞。我不曾上過學堂,更沒有那個先生會願意教我這個小娼女識字。但阿娘教過我,我勉強識得些字。我翻開那本詞集,從密密麻麻的小字中挑出幾個我認得的字:楊柳岸,曉風殘月。
看那半句殘詞,我心想,可巧了,這裏也叫楊柳岸。於是,我拿著詞集子跑去問秋心姐。秋心姐,也是楊柳岸裏的姑娘,她同我關係最好,也認得些字。
那日我跑下樓,遠遠的便看到秋心姐被一個華服公子哥摟著細腰,那公子哥一手舉著酒杯,往她口中灌酒。
秋心姐明明不想喝,可是卻言笑晏晏的喝了下去。
我看的難受,手中還拿著從阿娘廂房裏翻出來的詞集,不知道該跑回樓上,還是跑到秋心姐身邊,把那華服公子哥推開。
可是,那個華服公子哥和秋心姐卻看到了我。我以為秋心姐會對我笑,像往常那樣,對我招招手,說:“小朝歌今天又去哪兒玩了?”可是並沒有,她板著臉大聲訓斥我:“你下樓幹什麼?!你怎麼把蔻枝一個人扔在樓上了?!還不快上樓照顧她!”
我被她嚇到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我並不想去照顧蔻枝。蔻枝是我的雙胞胎妹妹,自小體弱多病,大夫說她活不過十歲,可她卻撐過了十歲。那時我非常討厭她,但又對她有種愧疚——楊柳岸裏的姑娘們說,定是我一人獨占了阿娘肚子裏的血,把蔻枝的那份給搶了,她才會這樣虛弱的。我想想,覺得有道理,但我還是決定討厭她。在莫名其妙的愧疚下,我隻能在心裏偷偷討厭她,她想幹什麼,我盡量順著她,卻怎麼也沒有想到——我竟然死在了她前麵。
那個華服公子哥突然放開了秋心姐,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我,見我手中拿了本柳詞,就笑吟吟的說道:“小仙子也吟柳詞?”
我並不想回答他,他卻向我走來。秋心姐突然拉了他一下,先跑到我身邊,訓斥道:“上樓去!”
我沒有聽她的話,那華服公子哥腿長步子大沒一會兒就走了過來,揚了揚眉,說:“小仙子,吟句柳詞來聽聽。”
我聽出來了,他是在命令我。我本能的想說不,但趕上前來的秋心姐卻向我搖樂搖頭。
於是我把我唯一認得的那句柳詞念了出來。
公子哥低頭俯視我:“為什麼念這句?”
我板著臉,他居高臨下的視線讓我煩躁,回答他讓我有一種莫名的屈辱感,但我不得不回答他,因為秋心姐在後麵瞪著我。
“我隻認得這句,這句詞和我們的樓一樣,都有楊柳岸這三個字。”
聽了我的回答,那公子哥突然大笑起來,他啪的一聲打開手中的折扇,“此楊柳非彼楊柳。小仙子,想知道為什麼嗎?”
我點了點頭。
那公子哥扇著扇子,走了出去,邊走邊吟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那時我什麼也不知道,蠢的要死,竟然還拉著秋心姐的袖子,天真的說:“秋心姐,這首曲子詞寫的真好,料想寫這首詞的先生也定是位極其厲害的人物。”
秋心姐並沒有想回答我的意思,她衝我擠眉弄眼,示意我抬頭,我照著她的意思抬頭,卻對上一道視線——阿娘斜倚在欄杆上,略帶責備的看著我。
我看見阿娘,心中便有些驚慌,即使她從不打罵我,生氣時也隻是用略帶責備的眼神看著我。——楊柳岸裏的姑娘們說,阿娘以前曾是大戶人家裏的小姐,雖是個庶出的,但好歹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祖父”,是個做大官的。她做小姐時也是念過學堂的,因而能認得字,吟得詩詞。用阿娘的話來說,能識字吟詩,已是大幸。後來阿娘家中生變,姑娘們說是阿娘的父親得罪了人,官位被削,家中男丁被發配充軍,女眷都被賣到城裏的勾欄院裏去了。而阿娘,則被賣到了城裏最大的勾欄院——楊柳岸。
楊柳岸裏也有許多與我一般大的小子與姑娘,他們也多是這裏的姑娘們生的,都與我一樣,隻有阿娘,沒有阿爹。但不同的是,他們的阿娘會打罵他們,而我阿娘從不會那麼做。我我料想這大概是她念過學堂的緣故。阿娘甚至還為我和蔻枝取了兩個這麼好聽得體的名字——“朝歌夜弦五十裏,八百諸侯朝靈山”“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這一切都說明了阿娘有著良好的教養。
對了,蔻枝!——說到蔻枝,我又想起來,那日阿娘斜倚在欄杆上,責備的看著我,我有些沮喪,心想阿娘肯定是發現我亂翻她廂房了,那我以後恐怕都不能去她的廂房尋寶了。
“你阿娘讓你上去。”秋心姐在後麵催促我。在她的催促下,我把柳詞舉到頭頂,走上樓去,一頭撲進阿娘懷裏,撒嬌的在她懷裏拱來拱去,“阿娘,阿娘,阿娘——”
阿娘摸了摸我的頭頂,把我一頭亂毛撫平,她低頭看著我,眼神是一往如常的溫柔,“蔻枝在廂房裏等你。”
我哀嚎一聲,並不想去照看蔻枝,阿娘把我手中的詞集子抽走,柔聲細語的催促我快去。
我哼哼唧唧的回了廂房。
我一推開門,蔻枝便從床上爬起來,身長脖子看著我,眼底帶著幾分喜色:“阿姊今日去哪兒玩了?”
我看著她那黑壓壓的頭發,總覺得她那細長的脖子總有一天會被壓斷,真不知道她這嬌弱的病體是怎樣養出這擾擾綠雲來的。
“去找秋心姐玩了。”我扶著她,把她塞回被窩裏,“今日來了個公子哥,他好生可惡,說我們的楊柳岸不是柳三變……”
蔻枝扯了扯我的衣袖打斷我,“阿姊,是柳先生。”
我撇了撇嘴,心中又喊了幾聲柳三變,嘴上卻順著她的意思,並不讓她這個病秧子不開心,“好吧好吧,柳先生。那個公子哥說我們的楊柳岸不是柳三……柳先生寫的”楊柳岸,曉風殘月”中的楊柳,而是”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中的楊柳。”
蔻枝笑了笑,“那阿姊可還記得整首曲子詞?”
那時我雖然有些討厭她,卻萬事順著她。天知道我怎麼會有那麼好的記性,張口便把整首詞念了出來。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春留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千秋去。”
聽完這首曲子詞,蔻枝突然沉默了,我捏了捏她的手,問道:“怎麼樣?蔻枝,這首曲子詞寫的好吧。”
蔻枝抽出了她的手,轉過頭,麵對牆壁,背對著我,輕聲說:“阿姊,你以後,還是不要去找樓下那些姑娘們玩了。”
我笑了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不找她們玩,那找誰玩?悶在廂房裏長草嗎?”
蔻枝轉過身,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我,非常認真的說:“阿姊不如與我一起多看些書。”
我把她冰涼的手塞回了被窩裏,摸了摸她的頭頂,學著阿娘的語氣,柔聲細語的說:“妹妹身子弱,早些休息。”
蔻枝躺了回去,兩隻眼睛偷偷的看著我,欲言又止。她知道,我生氣了——我總是在生氣時喊她妹妹。
我搬了張椅子,打開窗子,左手托腮,右手捏著繡帕,輕輕說:“蔻枝,我們逃不掉的……”
我們生在勾欄院,養在勾欄院,生來就是娼女,我們是沒有辦法的。
一陣清風吹來,我的繡帕也被風吹了下去。
我卻並不想去把它撿回來。
蔻枝提醒我:“阿姊,你的繡帕掉下去了。”
我並沒有理會她。
街上人流如織。
我的繡帕孤零零的躺在地上。我想,它很快就會被踩黑的。
然而並沒有——一隻修長白淨的手把它撿了起來。
我有些吃驚,視線往下飄,看到一個少年——手中捏著我的繡帕。
那少年突然抬起頭,我們的視線在空中相觸。他頭戴白玉冠,腳踩祥雲靴,陽光模糊了他的輪廓。他手中的繡帕像一麵旌旗,迎風飄舞。他好像對我說了句什麼,但我沒聽清。
我想起了秋心姐對著那個華服公子哥時的笑容,於是我學著秋心姐的樣子,把眼睛彎成兩彎月牙,對著那個少年盼顧生姿的一笑。
也許是那日陽光太過明媚;
也許是那日清風太過撩人;
也許是那日的蟬鳴太過聒噪……
他忽然把我的繡帕揣入懷中,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竟忘了把繡帕追回來。繡帕上還繡著“朝歌夜弦五十裏,八百諸侯朝靈山”。
那年我十三歲。那日陽光正好,清風不躁。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早知道,當初說什麼也要把我的繡帕追回來。
都怪那日陽光太過明媚;
都怪那日清風太過撩人;
都怪那日蟬鳴太過聒噪;
都怪我……沒有捏緊我的繡帕,讓他被風給吹了下去……
作者閑話:
隻有楔子是第一人稱哦
搜索關注 連城讀書 公眾號,微信也能看小說!或下載 連城讀書 APP,每天簽到領福利。
Copyright 2024 lcread.com All Rithts Reserved 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擅自轉載本站內容。
請所有作者發布作品時務必遵守國家互聯網信息管理辦法規定,我們拒絕任何反動、影射政治、黃色、暴力、破壞社會和諧的內容,讀者如果發現相關內容,請舉報,連城將立刻刪除!
本站所收錄作品、社區話題、書庫評論及本站所做之廣告均屬其個人行為,與本站立場無關。
如果因此產生任何法律糾紛或者問題,連城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