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章節字數:4404  更新時間:08-07-19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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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辭京的那一天街道上照舊凜人的冷寂,晏安押著朝廷賑災的物資一路出了冀州。也就是這個冬天,他打從這條道上來,那時候他還是個潦倒的書生,一個災民,來逐這一線的生機。然而此時,他騎著朝廷發的青驄馬,帶著花容月貌的公主,跟著兵士和家奴,一個尚書——車輪碾起的塵埃在風裏撲麵而來,冰渣般的帶著寒冷的犀利,晏安卻微微的仰起了頭,目光隨著青白的天色一道,也縹緲起來了。殷州,他念著,然而不隻是殷州。

    路一樣是顛簸崎嶇又遙遠,天色陰暗,翻覆著濃雲,幾百裏都是一模一樣空曠的野地。行在第十三日上,天上漸漸飄起了淅瀝的雨,凝成了冰絲,直抽著人的皮膚。路上開始有逃難的人扔下的雜物,第十五日,雨漸漸的大了,晏安也坐進了馬車裏,隔著軟簾,耳朵裏湧滿了冷澀喧嘩的雨聲,馬車有幾次停了下來,幾個兵士走上前,搬開路上餓殍的橫屍,簾子有時被風吹開,晏安於是一眼就瞥到了那屍體,渾身沾滿了泥濘,麵容已經辨認不清,隻一雙眼翻著白,直勾勾的瞪著浩浩的蒼穹。馬車駛遠了,雨淹沒了人的視線,然而那一雙青白的眼,像是盛滿了青白的天——滿天都是那樣的眼——傾雨的天,就是死人合不攏的眼。晏安的手托著額,眼睛閉上了。

    馬車快進入殷州的時候,水已經淹沒了大半個車輪,兵士們扶著戟,艱難的在水裏一步步的走。馬車剛剛駛進城門,頭頂上忽然有人喊:“欽差來了!”晏安聞聲抬起頭,城頭上卻沒有半個人影,隻一座小城樓孤傲的立在天幕下,在繁密的雨裏卻格外的清晰。晏安正在疑惑,一個兵士掀開簾子,道:“殷州城已經淹了,還沒逃離的百姓好像都躲在城樓裏了。”晏安點點頭,下了車,兵士連忙撐開一把傘,晏安一把推開,斥道:“有傘還不給百姓打!”

    小小的城樓裏擠了上百個人,黑壓壓稠乎乎的一片,晏安剛推開門,一股泥水汗臭味直逼得他後退一步,他皺了皺眉,咬著牙走了進去,朗聲道:“朝廷派來了賑災的物資,大家不要搶,按年齡大小來分。”城樓裏一陣騷動,兵士把一口口的貨箱抬進來,災民立馬一擁而上,晏安怒道:“說了讓你們不要搶!我們會挨個的發。”然而箱子蓋被災民們掀開,衣服食物露了出來,哪裏還有人顧得上聽他晏安的話,晏安氣急敗壞的站在原地,溫倩從後麵走了來,附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他沒有聽清,皺著眉問:“什麼?”溫倩正欲重複,晏安的腦子裏卻突然閃過一道光,一下子亮堂起來,他退出城樓喊來一個兵士吩咐了幾句,那兵士點頭,走進城樓,張嘴大吼一聲:“欽差大人帶著剩下的東西回去了!你們就在這兒慢慢的搶!”

    這一招果然有效,災民們停止了動作,齊刷刷的抬起頭來,城樓裏一片難得的死寂。晏安頗有些得色,清了清嗓子,道:“你們一個個回去坐好了,先按照年齡大小分配食物。”災民們蠕蠕的散開了,晏安剛轉過身,卻聽到背後有什麼人高聲叫道:“什麼叫按年齡大小分?是年齡大的分得多呢?還是年齡小的分得多?”晏安轉過身,有些惱羞成怒,強自按捺著說:“當然是年齡大的分得多!哪家的小孩子胃口大過大人?”那人卻輕蔑的一笑“這麼說來,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婆豈不要被撐死?”人群中爆出一陣哄笑,晏安麵紅耳赤的掃視一個個衣衫襤褸的災民,那些人也一齊看著他,星星點點的眼白,像是汙泥上的黴點——如果汙泥也會發黴的話。

    物資分配完了,晏安累得滿頭大汗,他發現這些人似乎對京城來的朝廷官員懷著莫名的憎惡似的,又或者是嫉恨?他不禁放聲道:“諸位父老鄉親,下官也是榆涼出身的啊!”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泛出一陣陣冷笑:“跟我們這些窮災民攀什麼親戚!”有人啐道,晏安被那冷嘲熱諷逼了出去,竟有些後悔說了方才的那一句話。城樓外已是夜了,大雨仍然毫不停息的傾落下來,滿耳都是聒噪的雨鳴聲。晏安轉頭望望,殷州的街道一團漆黑,漆黑之中又透著死寂,隻有風聲像夜的歎息,鬼魅似的遊蕩。仿佛是殷宮的廢墟還會像瘟疫般蔓延,蔓延的整個殷州滿是廢墟。他明天還要深入這廢墟,去尋找上天垂憫的幸存者——有嗎?他並不抱多少希望,然而不管怎麼樣,這一趟他是非去不可。

    一把傘在他頭頂上撐開了,這一次,晏安沒有推開。他站在城頭怔怔的凝視,像是要從那黑暗中看出一點光亮來。遙遠的冀州,大街小巷上也是這樣寂寥,然而那裏,他想象得到,杜康樓裏的琵琶弦又在燭火光中晶瑩起來了,歌女宛轉的唱詞把琥珀色的酒蕩出一串串的流光,豔冶的大紅色——晏安抬起眼來,那紅色在瓢潑大雨裏迅速凋落了,凋成深深淺淺的一帶灰,也終於融進了這深不見底的濃黑之中。

    他轉過頭,卻發現身邊為他撐著傘的是溫倩。他歎一口氣走回了城樓,沒有留意那持傘的女子,在濃的化不開的夜色裏,眼裏微微閃動的流光。

    第二天清晨,晏安隨著幾個兵士一道深入了殷州城的大街小巷——一片澤國,幾個兵士拉著晏安爬上了屋頂,茫茫的水接連著沉沉無極的天,宛然是洪水淹沒的他的家鄉——那一座小鎮。那鎮子遠不如殷州繁華,然而在這洪澇之下,天地間隻剩下漫延的水,模糊了一切貧賤與高貴,冷寂與喧嘩。是路邊的乞討呻吟,還是歌樓裏放浪的酒令,甚至是吆五喝六的官差衙役,最終還不是都乖乖的閉了嘴,歸寂於這雨聲。晏安站在屋頂上,似要融於這天地間的雨,他的眼,連同神思,都在撲麵而來的雨裏模糊了一般。遙遙的,兵士叫了起來:“晏大人!這兒的屋頂上有個人還活著!”

    黃昏時候,兵士背著一群人從雨霧裏顯現出來。溫倩站在城頭遙遙的望著,晏安的手裏似也抱著什麼人,一步一步有些踉蹌的走近。

    兵士經過溫倩身邊,點點頭,沉悶的叫一聲:“夫人。”溫倩沒有理會,她的眼隻緊緊盯著晏安,晏安的衣服已經濕透,前襟上一片泥汙,那是在他懷裏的人身上沾的。晏安從溫倩旁擦身而過,溫倩轉過身繼續盯著,那人的頭在晏安的臂彎外軟軟的仰下去,溫倩緊追一步,終於看清楚,那是一個女子。

    那是一個女子,那是江夕。

    城樓上,晏安又臨著黑夜昂然立著。溫倩在旁邊撐著傘,頭低著。晏安死死盯著街衢深處,還固執的偏著臉。溫倩開始微微的顫抖,接著是抽泣。然而她毅然擦了擦淚水。晏安有些慌亂,偷偷的瞥一眼她。溫倩仰起了頭:“沒關係,如果他們不同意,我去說。”

    她甚至還綻出一個笑容來,臉上清冷的水珠,也不知是淚是雨。

    初春三月,榆涼的雨終於停了。

    殷州的水漸漸退了,露出一片頹敗的繁華。腐朽的木板壓著人的屍體,瘋長的草如遊動的青蛇,纏滿倒地的樹。青石上遍布暗苔,滋滋泛著涼意。毀壞的器物到處都是,時不時刺入鞋底的碎瓦,就有可能是價值連城的古董。

    城樓裏的人們把寥寥無幾的東西搬了出來,各各歸還家門。晏安站在城牆角下沉默的看。一點陽光閃耀在他的瞳孔裏,他欣喜的閉上了眼。

    再睜開的時候,眼前一片晶瑩流動的光耀,他大吃一驚,麵前一個老人從城樓上趔趄著走下來,手裏小心翼翼的捧著一件玉器。晏安上前幾步,仔細的打量。他覺著有些眼熟,上等的礬南玉,皎白瑩潤,點綴著幾痕清綠——他上次看見這樣的玉,是一隻沉吟的鳳凰。

    這一次,晏安定了定神,終於看清楚。是條玉龍。幾隻爪子淩空張開,像在撥雲撩霧。晏安渾身一震,走上前去。那老人站定,望著他走近,懷裏的一尊玉龍抱得更緊。晏安有些尷尬,深吸了一口氣:“老人家,你這玉——”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老人顫悠悠的開了口:“這是我家的寶貝,不賣!”晏安一愣,隨即換上一副笑臉:“何必呢……老人家,您現在可不是需要錢重新蓋幢好房子麼?”他急切地等著。然而那老人隻是偏過頭去,哼了一聲,便又顫顫巍巍的邁開了步,步子不大,卻很急,像落雨一樣。

    晏安若有所失的轉過身,卻看見江夕容光煥發的從城牆上下來,他連忙迎上去。掏出幾塊金元寶:道:“還給你。”江夕推了回去,低下頭輕聲道:“我隻要包銀子的那塊帛。”晏安笑逐顏開:“好,好,就給你。”一麵跑上城樓,提起箱子,把裏麵的東西全部倒出來。溫倩走過來,晏安隨口問道:“見我那塊紅色的布帛沒?繡著字的。”溫倩一愣,站在原地發了陣呆,忽然低聲道:“我……好像上次整理東西的時候看見了。”晏安從衣物裏抬起頭追問道:“你放哪兒了?”溫倩的聲音更小了:“我看著沒用,好像扔了……”

    晏安霍的站起身來,沒聽清似的呆望著她,溫倩驚恐的後退,一直退到牆角,抬起含淚的眼,晏安一步一步的逼過來,溫倩閉上了眼。

    “那東西我不要了!”江夕不知什麼時候也跟了上來,站在門邊叫道。晏安一愣,撇下了溫倩,走向城樓門口,一麵說著:“嚇著你了麼?”溫倩在城樓的角落裏捂住了臉,順著牆,無聲的滑坐在地,滲著淚珠的指縫裏,她勉強能看見門口那一小塊天,白茫茫的空洞,洇濕在她的眼裏。

    這一夜,朝廷來的人馬全部住進了客棧。頂層的天字間裏,晏安的麵前點著蠟燭,燭火搖晃著光影,跳躍在晏安的眼角眉梢。一個兵士在外麵敲了敲門,晏安默不作聲,那兵士推開門進來了。晏安惱怒的抬起眼,來人卻嬉笑著,湊到了晏安的麵前:“小的有一件急事要向大人稟報。”晏安猶疑一下,皺了皺眉,沉聲道:“說。”

    “那個老頭的住處,小的已經打聽清楚了。”那兵士湊得更近了,蚊子一樣小聲地嗡嚀。晏安的眉皺的更緊,眉尖的陰影也更深黯——“哪個老頭?”他不解道。那兵士笑著,神秘的說:“就是那個呀,玉龍。”晏安愣一下,終於回過了神:“那又怎麼樣?”

    那兵士嘿嘿笑著:“他敬酒不吃,便是想要吃罰酒嘍。咱們就成全了他,這不是兩全其美麼?”晏安一拍桌子:“胡鬧!”那兵士嚇的退了一步,晏安怒道:“百姓的東西,你打什麼主意?”兵士惶恐的退到門邊,唯唯諾諾的一疊聲道:”是,是,大人教訓的是,小的再也不敢了。”他如履薄冰的打開門,正要縮身出去,卻聽見身後的晏安道:“你回來,我有話跟你說。”那兵士心驚膽戰的又進了屋,悄然無聲的掩上門,端端正正的立在晏安麵前,大氣也不敢出。隻聽晏安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你知不知道,我的狀元是太子點的。”他頓了頓,道,“其實我的命都是太子救的。”那兵士莫名其妙的聽著,“唔唔”的應著,晏安像是深陷在回憶裏,末了,他抬起頭來:“太子對我有恩,如我的再生父母一般。”那兵士忙用力的點幾下頭,晏安遲疑著,終於緩緩地又開了口:“太子什麼都不喜歡,就是喜歡玉……我也不知道……”那兵士豁然開朗,眉開眼笑道:“晏大人知恩圖報,真是讓小的好生敬仰。晏大人把那塊玉買了來送給太子,真是再好沒有的報恩方法了。”晏安搖搖頭:“可惜那老人家不賣……”那兵士搖頭道:“那是他不知道晏大人的一片報恩的赤誠之心,小的這就去找他,他哪裏還有不賣的道理?”晏安沉默,那兵士諂媚的笑著,再次拉開門,轉了出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晏安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太子對我恩重如山,我若是不報,那真是忘恩負義的小人!”他喘著粗氣在屋子裏踱著步,燭火微微的跳動一下,滿屋子的光影驟然間便是劇烈的一抖,恍惚中,像是整個天地都在晃動。

    玄德十四年的春,一尊玉龍快馬加鞭的送入太子東宮,鳳鳴龍吟裏,翡翠池邊的柳樹亦抽出了新芽。經冬的澇災終於平息,民部尚書賑災有功,升為尚書令,官拜宰相。

    彼時,冀州城大大小小的歌樓酒肆裏開始流傳一首新曲子,相傳這曲子裏有一段公主擇婿的佳話。但因為曲名不怎麼吉利,歌女們都稱其為《玉京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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