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20 更新時間:08-07-19 21:03
“我都忘了你混在禁衛軍裏了。”晏安靠在樹上,咻咻的喘著氣。晏陵輕笑一聲:“我們那十幾個禁衛,因為沒看好你,全都發配到這邊塞之地來了。”
“哦,”晏安微微點了點頭,像是找不到話說,半晌,他問道:“你跟我一起逃?”
“我不逃。”晏陵道,“我要留在這兒。”晏安又點了點頭,遲疑著問:“那你回去怎麼辦?”
十四歲的少年微微一笑,拿出方才割斷晏安繩子的小刀,在手中把玩:“我既然有辦法出來,就自然有辦法回去。”他頓了頓,又道:“我們早上忘了搜身,沒想到人犯身上藏了把小刀,他就用那小刀把繩子割斷,撬開門跑出來。我聽見響動,來不及叫人,一人追了出來。跑到這裏,眼看就要追到了,沒想到……”
晏安盯著晏陵的手,暗影流轉的小刀時不時閃出一線寒光。少年悠閑的轉過身,隨意靠在一棵樹上。晏安正要開口發問,忽然眼前一花。再定下神來的時候,他隻看見晏陵肩下露出一截刀柄,他愣了一下,隨即疾走幾步,衝到晏陵身前。晏陵的手捂住肩部,血正從那裏汩汩的流出來。轉眼間化開在他衣上的雨水裏。
“你自己跑吧,前麵有一座驛站,你到那兒過夜——”
晏安仿佛是噎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晏陵急道:“他們找不到你的,放心!明天他們找到這兒來,我跟他們說,看見你跑出林子去了……”他見晏安仍舊不動,跺腳啞聲道:“跑啊你!你要不要活命了?”晏安後退一步,點點頭,最後望他一眼,轉身向雨簾裏奔去。
“等等——”雨鳴聲中,他隱約聽見晏陵的聲音,停步回頭,晏陵斜靠著樹坐倒在地,右手仍舊緊緊地捂住肩膀,頭低著,像是沒有力氣抬起。
“你是不是忘了問一件事了?”晏陵低聲道。晏安聽得不甚分明,便往回走了幾步:“什麼?”
晏陵沉默著,像是在等他思考。雨越下越大,在他們中間築起一座流動的屏障。晏安凍僵了的腦子一片空白。終於,晏陵微弱的聲音傳了來:“你還記不記得魏將軍?”
“魏將軍?”晏安茫然的重複,雨聲像是澆滅了他的心,那裏空蕩蕩的,隻有風微微的橫掠過去。
晏陵終於抬起頭,黑暗中晏安看不見他的眼,隻是樹下一團更濃的黑影:“你走吧。”他說道。
晏安遲疑著移步,驀的,他猛地回轉過身來:“你說魏關古?他怎麼了?他把清揚,婉兮她們……難道……”
“他沒有。”晏陵道,“他死了。”
雨聲紛亂的響,像是有看不見的雙手在撥動。
“你走的第二天晌午,溫祿帶人來拿你……就在尚書府裏,他親手……”
寒意從心底泛上來,晏安眼前一片水霧迷蒙——雨下的更大了麼?他啞著嗓子吼道;“他死了?那他們……他們豈不是……清揚他們豈不是……”
他突然哽住了,有什麼沉沉的在雨霧中漫延,壓住了他的喉嚨。他屏息靜氣的佇立著,大雨劈頭蓋臉的澆下來。
“他們好好的。”晏陵的聲音低的隻剩下氣息,像是在歎息般,“魏將軍連夜把他們送出去了,他們都還活著。”
“可是……”
“你走不走!”晏陵突然發了瘋,聲嘶力竭的喊出一句來,樹下的黑影猛地坐起身來,又終於頹然倒回。
“好好,我走,我走。”晏安倉皇轉身,抬起凍麻了的腳,跌跌撞撞的奔向密林深處,像是要融化在黑夜裏。
他第七次摔倒在泥水裏,已經不想再爬起。
死亡可以來的迅疾,痛苦也隻是電光火石的一刹。而他這樣的苟延殘喘,把痛楚拉的無限長,即使是為了求生——可是,究竟有沒有意義呢?
求生,如果要路經死亡,那他幹脆停步。隻要這樣躺著,閉上眼睛,他就能得到救贖,這生不如死的折磨,一切一切,從很久以前——久到他的記憶也在光陰裏模糊洇散——那時候,他本來就已經死了的,又或者,在那個冰天雪地的夜晚,冀州空曠的夜路,冷落的繁華,就是他命裏注定的歸宿了。但是,他遇見那個人——嗬,有什麼不同呢,那一夜過去,清晨到來,他總歸還是一具死屍……罷了。
紛杳的影襲麵而來,輾轉騰躍——影的最後,是沅河畔的那一片沙洲。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夕兒!”晏安猛地抬起頭來,接著踉踉蹌蹌的站了起來,奔了幾步,他竟看見前麵,雨簾之外,有一座荒置的驛站。
“夕兒!”他感激的喃喃念道,這是她的在天之靈在保護他,他日日念,夜夜念,她終於還是……
他推開驛站的門,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雨絲一刹那明亮如燃,晏安覺得眼前一花,他回頭看向驛站裏,東北角上,有一團黑影——一個人。
“誰!”晏安穩住聲音喝道。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邊傳來微弱的聲音:“避雨的。”
“哦。”晏安掩上門,小心翼翼的摸索到牆邊,坐了下來。黑暗無聲息的在他麵前漫溯,合攏,他像是琥珀裏凝結了千年的蟲子,而這琥珀,又凍結在沒有波瀾的深海裏。
寂靜,死氣沉沉,透過他的衣衫,刻入他僵硬的心肺。呼吸漸漸綿長而微弱,幽幽然浮沉。晏安掙紮著,張了張嘴。
“你……你是哪裏人?”他衝著黑暗顫聲道,企求抓住一根稻草。寂靜裂開一條縫,隨即又迅速愈合。絕望在背後的牆壁上暗苔般蔓延滋長,看不見,卻是森然遊走的涼意。晏安索性閉上眼睛。
“冀州。”那邊終於還是回了話,像一隻燃燒的螢火蟲,在黑暗裏焚落出一線火光。
“那你……”晏安找不到話說,但仍然不肯閉嘴,他沒有火,不能驅散寒冷。沒有燈,不能照亮黑暗,他唯一能做的,隻有打破這寂靜,以他發麻的唇舌,做最後的掙紮。
“那你……”他吃力的說道,“你……我……我是隨陵人,……我老婆……離家出走了,我正要去……嗯……找她……沒料到,下這麼大雨……真是倒黴……可不是麼,屋漏偏遭……那個……連夜……雨……嗯……”
他住了口,殷殷的等待著回答。隻需要一句話,也許就可以救他的命——他的命,此刻也就這麼賤麼?“我在冀州。”那邊傳來低的幾乎聽不到的語聲,晏安向前探出身子,“我……我做了一件錯事,就被家人趕出來了,我……我悔……”
“怎麼能這樣!”晏安脫口而出,“隻做了一件錯事而已,誰沒做過錯事?更何況你既然這樣悔悟,他們還忍心把你趕出來?若是我……”他的聲音竟有些哽咽了,“我的家人,我留還來不及呢,可他們還偏偏要走……她……走了,又走了一個,一個一個都走了……”
他的聲音悄下去,對麵也再沒有傳來聲音。寂靜冷笑一聲,猖狂無憚的迅速撲上前來,結遍他整個身體——接著便是心了。晏安似在一點點的下沉,向著看不見底的深淵。
驀地,有什麼東西掉落在地,清脆冷冽的一聲響,將他驚醒過來。他從牆角裏爬起身,試著喊了幾句。那邊沒有反應,他再次蜷回牆角,閉上眼睛。覺得心跳都在漸漸平息。
然而就在此時,有聲音漸漸的,斷續的傳了過來。初聽似是呻吟,似是歎息,接著,分明是悲咽聲。但在這悲咽聲中,隱約還聽得出另一種聲音。
“昭昭素明月,輝光燭我床……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
一切忽然間凝滯了。
唯有這聲音是活著的,一絲一絲的,緩慢的飄蕩。鑽入他的耳,他的心。
“微風吹樓闥……羅帷自飄揚。攬衣曳長帶……屐履下高堂。東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夕兒……”唇齒間,喃喃的透出這一點氣息。
“春鳥翻南飛,翩翩獨翱翔……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
“夕兒!真的是你?”晏安霍的站起身來,大步的走向歌聲的來源。然而他走的愈近,那聲音卻愈微弱。
“感物懷我思……泣涕忽沾裳……”這兩句,幾乎隻剩下氣,絕細的一絲,透明的,風一吹就散的無蹤無影。
“佇立吐高吟,舒憤訴穹蒼!”晏安大聲念道。俯下身抱起躺在地上的人,黑暗中瞧不出模樣,他轉身往門口走去。
“夕兒,夕兒。”他低聲喚著,“我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他一腳踢開驛站的大門,衝進雨中。
瓢潑大雨轉瞬間蒙住了他的雙眼,然而朦朧中,他還是看清楚了——
“是你!!”
他忽然喪失了所有的氣力,有什麼東西在抽離剝落。他的手臂承受不住懷中人的重量,軟軟的鬆開來。
一抹紅色的衣衫傾落,一片雨燃燒起來,風吹著火,簌簌燒遍整個天地。
緊握的手鬆開了,一把匕首落入泥濘,悄然無聲。
晏安這才看清,那女子脖頸上的,一道觸目驚心的劃痕。他恍然覺得,這女子一身暗紅的衣衫,都是她自己的血染就。
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發生。
風卷著雨絲,靜默的掠過,向著身後,漫無邊際的仿佛已是另一個世界。
驀然,他猛地一驚,回頭。
驛站坍圮的牆角下,一片淺水窪,碎而愈,愈而碎。水窪上麵,是無際無涯的雨,暗夜就藏身在雨裏,冷然偷窺這人世間——還有他,一個溺者。
寒冷,結遍整個天地。宛然是多年前的冀州,那一場深寒。
《玉京調》完
後記
《玉京調》是《悲歌行》的第一章,也大可獨立成文。《悲歌行》就是這樣一個介於連載和係列之間的小說。
架空曆史,隻是為了寫著方便。其實很多都沿用的是古代現成的規矩,譬如科考。但其中也有個別的地方不是很符合古代的情形,譬如說揭榜的時候,本該是有人去報喜討些賞錢的,根本不需要文期去告知晏安。不過既然是架空曆史,也就有了借口了。
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好像不是在寫故事,而是在寫人了。
實在是太忙了,這樣一篇五萬字的小說,寫了三個月。因為每周隻有一點點時間。斷斷續續的,而且寫到後來,覺得寫的很不好,但實在不想前功盡棄,還是勉強寫完了。因為至少還要為後麵的幾章開路。
至於後麵的幾章,天知道我到底寫到什麼時候去。
寫的時候,還很期待著寫完可以寫後記,但真正到了現在,反倒好像沒什麼話說了。
那就這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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